仿佛一個泄了氣的皮球,高壓的汞汽變成了無力的呻吟,淅瀝的汞液從玉虎穿出的豁口流出,首先灼傷的就是魚嗣誠自己的脊背。
但他現下全然動不了了,接受汞華浮槎刺入丹田的代價,就是與之完全合為一體,連真氣也難以獨立運行,當汞華浮槎爆發時,身體可以毫無遲滯地與之同頻同調,享受它帶來的增益,而一旦它“死去”,整副身體也就像被固定在了一具尸體上。
裴液這時已知道,這副蛟金之骨不是木肢一樣助力的機械,它是真的以“活著”的狀態鑄入人的身體的,穿刺丹田、絞纏皮肉,真正構成了人體的一部分。
他將劍往下一壓一拉,抽劍而回時切斷了魚嗣誠的心臟,然后他再次按著劍刺進其下腹,踉蹌中把魚嗣誠撞倒在地,將整柄劍貫入了進去。
兩個人迭著倒在地上,裴液喘息了一會兒,撐著劍柄站起身來,魚嗣誠僵顫著躺在地上,眸光黯淡下去,血和汞液混合著從創口流淌出來。
摶身之后的靈軀沒有這般脆弱,即便被刺穿心臟和丹田也難以死去,但這時是整具骨骼在從內部破壞他的身體,正在解離崩潰的浮槎同時帶走著他的生命。
裴液喘息了一會兒,他低頭看著魚嗣誠的漸漸變成石子顏色的眼睛,這時候又覺得沒有錯,這確實依然是二十三年前那一戰的延伸,那時候面前躺著的這個人沒有闖進去,今天也還是一樣。
他稍微喘勻了氣,把剩下的血抹在劍刃上,蹲下身割下了他的頭顱。
許許多多的洛神花朝著裴液輕柔涌來,沒入傷口之中,拯救著這副身體的生機。
李西洲從后面走上前,在魚嗣誠殘破的尸骨面前蹲下,從那斷開的脖頸之中,正挑出來一朵柔弱的洛神木桃。裴液回過頭,見她臉色蒼白搖搖欲墜:“你干嘛流那么多血?給劍洗澡呢?”
李西洲未答,伸出手,將這朵花采了下來。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體會著繃緊的神經筋骨松弛下來的時光。慢慢整個洛神宮前都重新靜謐下來了,大量的氣泡一邊消散一邊浮上去,水溫也降下來了,只是少了許多的洛神花,光線暗淡了許多。
“你這血還真好用。”裴液道,“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如果不是你總拿你那‘麒麟火’誤導我,我會更早想到的。”李西洲看他一眼。
“……這話真沒道理。”裴液道,“我也被你誤導了呢,你對‘子梁’這個名字毫無反應,我當你是宮中萬事通,原來你也不知道魚嗣誠有兩個名字。”
“其實不是查不出來,只是沒往那邊去想。”李西洲倒沒反駁,“因為魚嗣誠其實從來沒用過這個名字,他三十年前入宮做雜役太監時,就諢名‘小魚兒’,一些傳言說因他多遭宮人欺辱玩弄,被取了這么個名字。往后今圣登基,賜了他‘嗣誠’之名,位子也水漲船高……郭侑叫他子梁,是因為他們入宮前就認識,兩個孤兒趕著上戰亂才一同入宮求活的。只不過大概因為郭侑一表人才,也開了脈,就選入了禁軍;魚嗣誠形容猥矮,就閹了身子,做了雜役。”
“唔,所以只有郭侑沒改過來,一直這么叫他。”
“不錯,這種二十年前私下里的稱呼,我自然是不知曉的。”
“這么說,郭侑遵著故皇后的吩咐,在汞華浮槎上留下了‘罪鱗’而沒有告知魚嗣誠。”裴液頓了一會兒,“是這件事導致了郭侑瘋癲,魚嗣誠性情大變。”
“嗯。”
裴液安靜了一會兒,想著那份陳舊往日里的跌宕,倒是魏輕裾的形象又在心中鮮明了些,想到這里時他偏頭去看李西洲:“說起來,你的血為什么有這種神異?”
“……這是蜃血。”
“蜃血?”
“嗯,鱗族血脈最本質、最深處的東西,都是蜃血,經過一些未知的步驟,大概可以提取到它。”李西洲低頭道,“我知道我身體里有這種血,是傳自母親的,但是它和麟血糾纏起來,兩相對抗,誰也壓不過誰……我尋找母親的遺跡,很大一個目的也是為了解決這件事情。”
裴液怔了下,這時想起來朦兒口中的傳言:“所以……故皇后留下了洗去麟血的方法什么的,是確有其事?”
李西洲點點頭:“記得郭侑說,母親給他蛟金,本來是為了讓他從中萃取什么嗎?我想那就是蜃血。很多跡象都表明,母親對麟血下了很多工夫,但她死后,那些東西都沒留下來了。”
裴液頓了一會兒:“魚嗣誠還說了‘白水之匙’四個字,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一直在猜測的事情,現下從他口中得到了驗證。”李西洲道,“記得之前我和你比喻,洛神就像古王在這個時代的太子嗎?”
“嗯。”
“那么洛神宮里留下的,就是太子的冠冕。”李西洲,“穿上它,就具備太子的身份……就能承襲蜃境深處的遺產。”
裴液緩緩點頭,這時候他又想起魚嗣誠容納蛟與人的行為,想起“魚紫良”的存在,但李西洲已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差不多了,先出去吧。”
裴液動了下腿,又頓了一下,回過頭,見到洛微憂立在石頭上朝他擺著手,他回過頭來:“那個……你看不見洛微憂吧……要我幫你們傳兩句話嗎?”
“殿下?”
“不必了,我不用在這里和母親說話。”她抿了好幾下唇,最終微微昂起首道,好像有些倔強。
“哦。”
魚嗣誠的尸骨就留在這里,裴液本意是要搬上,但李西洲只讓他拎上了頭顱,然后自己仆倒在了裴液的背上。
她確實已經站不穩了,這倒很合理,如果背了魚嗣誠,那就不能背她。
裴液撈起無精打采的小貓,因為他生命重新充沛起來,小貓也得以從奄奄一息的處境中脫離。
他最后回過頭,朝著身后的洛微憂笑了笑,背著李西洲抱著小貓,往外面一步步遠離了洛神宮。
洛神花補上了很多氣力,但傷勢卻沒有那么快修復,他走路還是有些踉蹌,尤其衣衫是真的破爛了,身上全是血。背上的李西洲虛軟地貼著,有種沒有骨頭的尸體感。
裴液又忍不住了:“殿下真有意思,下來一趟沒人打沒人罵,自己一刀差點兒給自己放干了血。”
“你淅瀝瀝放了一大灘,我一共也只用了小小一茶盞。”裴液搖著步子,給她渡著真氣,“我但凡殺魚嗣誠慢些,懷疑你都要折在這里。”
李西洲不說話,只把下巴搭在裴液肩上,蜃境很安靜,在沒有戰斗發生的時候,它真的很像一場夢。
“明綺天告訴你‘輸了也沒什么’”她忽然道。
“……啊?”裴液茫然。
他回了下頭,懷疑自己聽錯了什么。
李西洲金面慵懶地看著他:“但我會帶著你一直贏。”
裴液沉默地回過頭,走路。
“你……”半晌他抿了抿唇,“你跟明姑娘……比得著嗎?”
李西洲把腦袋從肩上伸過來,湊近了盯著他的臉:“‘比得著嗎’是什么意思?誰跟誰‘比得著嗎’?”
裴液往旁邊躲了躲,不講話了。
李西洲也沒有追著他問,過了會兒裴液走出了景池,她從背上下來,由于真氣的緣故,氣色好了很多:“把魚嗣誠的頭給我吧,你自己回朱鏡殿就是。”
“……你去哪兒?”
李西洲沒有答,接過沉重的頭顱后,唇線往下抿了抿,不過金面什么都沒透露出來,她淡聲道:“我去一趟紫宸殿。”
裴液看著李西洲離開這方境界,自己抱著小貓靜了一會兒,這個時候依然是明月在天的春夜,他回頭看了看蜃境中的明月宮,檐角依然那樣清新,院中似乎還燃著燈光。
那片地方應當沒有過干涸的池水的,但它又分明佇立在那里,裴液望著它怔了一會兒,心中忽然涌起個令他心跳不已的想法。
但他頓了頓,還是暫時按下去了,沿著小路走出了蜃境,往朱鏡殿而歸。
踩著月輝上行三段共九十九級臺階,就到了紫宸殿的門前。
應答太監侍立在門口,見到李西洲渾身是血地提著一顆頭顱過來,面上既無表情,也沒有多說一句話,恭謹地行了個禮,轉身步入了殿中通報。
片時,他出來,李西洲走了進去。
紫宸殿里宮人寥寥,只幾個必要的立在陰影里,這座大殿不光明也不陰暗,它寧和而安靜,有著君皇所居之地應有的氣質。
唐皇坐在案前,翻閱著層層迭迭的奏章。
這是他最常做的事,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即便已在位近三十年,他依然沒有什么心腹輔臣。每日整個龐大帝國的東西南北、兵刑農商會巨細無遺地過手,二十七年來不曾變更,大唐在他手中像個病人一樣慢慢康復、重新健壯起來,他了解自己的帝國,就像了解自己的身體。
在唐皇的眼中,閱折這件事也許比絕大多數事都重要,因此在很多人進入這座殿時,他都不會停下來,但今天李西洲走進來時,他擱下了筆,抬起了頭來。
李西洲已經摘下了面具。
“我把魚嗣誠殺了。”她道。
唐皇看了她手中頭顱一會兒,輕輕點了點頭:“有什么事嗎?”
“我要你一份手諭,關于燕王和親之事的。”李西洲昂首看著他,“你還記得梅妃嗎?”
“怎么?”
“李幽朧得離開這里。”
“她是真血。”唐皇停頓了一息,淡聲道,但語氣不像反對,而像提醒。
“我知道,”李西洲道,“但我是長姐。”
紫宸殿中沒有人說話,兩人安靜對視著,他們有著近乎同色的眼,和同樣形狀的眉毛。
唐皇低下頭,提筆取了一張白紙,寫了幾行字。
李西洲沉默等著。
唐皇把寫罷的紙箋交給宮人,宮人傳下來交到李西洲手上。
李西洲接過來,沒有講話,只多立了一會兒。
唐皇同樣安靜地看著她。
片刻,李西洲躬身一禮:“父皇,兒臣告退。”
“嗯,慢走。”
李西洲轉身離開這座大殿,踏出門檻,踩進夜里明月的光輝里,紫宸殿燈燭下的影子似要追著她而去。
唐皇忽然道:“把門關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