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的氣氛,沉默了片刻。
只見來人,身著監天司的袍服,左側腰間有著佩刀,在右側大腿外側,掛著一支小弩。
他年齡不大,似乎二十來許。
在場眾人,無一不是身居高位,執掌重權,素來威嚴頗重。
但面對眾人蘊含審視的嚴肅目光,只見那年輕的監天司來人,神色平淡,眼神如常。
而且顯得頗有禮貌。
先關了窗,又關了門。
還稍微扯動了一下,確認門窗不會被輕易打破。
然后才見他很有禮貌地轉身過來,露出了微笑。
“無常總旗使?”
那華服男子,忽然反應過來,笑著說道:“這位兄臺,便是原先的臨江司掌旗使,而今升任總旗使,修為已至煉精境,引得小神宗升起挑戰之心,名傳棲鳳府的五爺?”
“過獎了。”
林焰神色淡然,出聲道:“諸位年紀都比我大,不必稱五爺了。”
“學無先后,達者為先,五爺已是煉精境,在下理當尊稱。”有一人附和著開口,笑著說道。
“外界謠言,五爺為人冷漠,殘酷萬分,如今看來,謠傳就是謠傳。”適才那老者,撫須笑道:“五爺天縱奇才,修為已至煉精境,卻還能如此平易近人,親自前來拜訪,實在令人佩服!”
“如此說來,今夜未有主動宴請,是我等的過失了。”有一人哈哈笑著,舉杯示意,一飲而盡。
“大家讓一讓,給五爺讓座。”
那華服男子輕笑著說道:“先前五爺,緊閉門窗,怕我等此間所言,傳于外界?其實大可不必,在這里,我等可以暢所欲言……”
他旋即又想到什么,一拍腦袋,說道:“忘了跟五爺提及我的來歷……”
“白遇息,城守府銀庫八大主事之一,出身于內城白家嫡系主脈,你的大伯,就是當今的白氏家主!”
林焰平靜說來,又看向另外一人,道:“外南衙門,倉大使李截、衙門主事甄友潛、步軍教頭鮑更……還有……”
隨著他聲音響起,又往前行去,伸手取過一個酒杯,用酒壺斟滿。
華服男子見狀,也舉起杯來。
酒桌之上,眾人皆是起身,共同舉杯。
“看來五爺,對我等,也是極為熟悉。”
“不必見外,都是自家人了。”
“來,五爺,且敬你一杯!”
眾人紛紛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而林焰則忽然傾倒酒杯,將酒液逐漸倒在地上。
他由左向右,化出一道銀色的流線,宛如瀑布。
隨后,才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之中,緩緩拔出照夜寶刀。
“這杯酒,祭諸位!”
外南司。
韓總旗使臉色難看,沉聲道:“誰讓你今天把材料清單,給臨江司的?”
許青怔了下,低聲道:“正常來說,五爺負責新城擴建之事,應該交由他過目的。”
“你不知道他的性子嗎?”
韓總旗使緩緩道:“我等已經記下名單,只待證據確鑿,交于指揮使!哪怕牽扯過大,目前將此事按下,將來也會尋找機會進行清算!”
停頓了下,他低沉著道:“現在,事情恐怕會很麻煩了……”
“有多麻煩?”
許青略有不解。
然后便聽得外邊傳來聲音。
“報!”
有小旗來報,肅然說道:“無常總旗使,今夜出臨江司,駕馬而來。”
許青怔了下,看向外邊,道:“五爺來外南司了?”
那小旗低聲道:“他剛才從咱們外南司門前路過,徑直朝著外南衙門去了,但咱們在外南衙門周邊的弟兄,也未見到五爺。”
“報!”
就在此刻,又有一名小旗來報,說道:“安樂樓外,有無常總旗使代步的臨江司馬匹。”
“安樂樓?”
韓征似乎并沒有什么意外之色,沉吟著道:“內城白家的那個家伙,今日設宴于安樂樓……”
許青不由低聲道:“外城八大區域,咱們正南區域的材料,這部分就是被劃分到了這白家嫡系的手中……”
韓征嘆了一聲,說道:“材料是被他吃掉的,你猜無常此去,要干什么?”
“五爺雖然殺性大,但不至于是莽夫吧?”
許青怔了下,說道:“他把事情鬧大,要牽涉很多人,扯出很多勢力,包括內城六大家族,想必整個高柳城都要翻了天……”
“他如今雖然入了煉精境,但畢竟不是煉氣境的存在,還無法抗衡城中的真正高層人物。”
韓征嘆息說道:“過早展露自己的態度,完全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你猜是怎樣的后果?”
許青低聲道:“五爺的天資,當世罕見,甚至如今還因為您的緣故,入了李神宗的眼……想來高柳城的那些人,不至于吧?”
“在那些混賬的眼中,有人要斷他們的生意財路,你猜他們還在意無常的資質?”
韓征吐出口氣,說道:“內城之中,因為無常展露出來的天資,對他心生好感,甚至決意栽培的高層,其實不少……”
停頓了下,韓總旗使又道:“可是今日之后,對無常抱有敵意的,同樣不少!一個注定跟他們不是同路人的后輩,今日化身屠刀,懸在了安樂樓那些人的頭頂上,怎知將來是否有朝一日,這把刀會不會懸在他們的頭上?”
對于心系人族的高層而言,這個后輩越是出色,他們便越是歡喜。
對于那些利益受損,產生敵意的人物而言,無常過于清正,不能同流合污,越是出色,將來就是越大的威脅。
“總旗使,我外南司直屬六位掌旗使,百位小旗,已經召集于樓下!”
“出發!往安樂樓!”
韓征緩緩說道:“這是我監天司的職責,不是他無常一個人的職責。”
他看著許青,說道:“無常按下殺心也就罷了,他要是按不下,咱們就得去收拾殘局了。”
安樂樓當中,涉及各方勢力。
那些人或許本身地位不算太高,但是背后牽扯的內城與外城的各方勢力,絕不會善罷甘休。
安樂樓外。
燈火通明,但慘叫之聲,血腥味道,從頂樓傳開,震動了整個安樂樓。
各方混亂成一片,那位白家嫡系帶來的隨從護衛,持刀闖入,至今未出。
外南衙門的巡夜使、步軍、馬軍、已經將整個安樂樓,圍了個水泄不通。
刀斧手、弓箭手、重甲兵,皆已趕至。
場中氣氛沉默了一瞬。
就在外南衙門今日任命,暫代“城尉”職責的一名武夫,準備抬手,示意強攻之時。
便見安樂樓的大門,緩緩打開。
血腥之味,彌漫了整條街道。
只見一人,身著金紋黑袍,乃是監天司的服飾。
他右手持刀,大腿側邊,掛著一支小弩。
而他的左手,拖著一連串的“血葫蘆。”
細看之下,竟是不下二十個頭顱!
“是白主事,內城白家的嫡系血脈,城守府的銀庫主事之一,他今日是來清點擴城材料的!”
“那是……鮑更教頭!”有衙門的軍士,大聲驚呼道。
“我外南衙門的倉大使李截?”
“那是甄友潛主事?”
“還有……”
場中氣氛,都凝滯了一瞬。
對于這些外南衙門的軍士而言,那一連串的人頭,每一個都堪稱是這城中的大人物,是他們平時需要仰望的存在!
但是此刻,卻如同一連串的垃圾,被拖在地上。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則面色平靜,拖著這些首級,往前而來。
外南衙門,二三百人,圍在安樂樓之外。
那位暫代城尉之職,來自于內城的武夫,沉聲說道:“你就是新任總旗使無常?大好前程,何必來此犯下這等兇案?”
他也不是心慈手軟之輩,微微抬手,便有佩戴甲胄的精銳士兵,從各方圍攏上前。
弓箭手,則已經張弓搭箭,對準了林焰。
面對這般場面,林焰神色平淡,從懷中取出一柄旗幟。
“本座,監天司總旗使無常,今夜辦案,凡有貪贓枉法,吞沒款項,私藏擴城材料者,皆斬!”
他目光森冷,掃過八方,喝道:“本座知曉,爾等都曾為守護高柳城盡過力!”
“爾等家中,也有妻兒老小,眼下服兵役而入軍,為了守護城池,也為了養家糊口。”
“今夜,你們職責所在,且奉命行事,理所應當。”
“然而,外城即將擴建,涉及高柳城之存亡,但凡貪墨擴城材料者,死罪!”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之間,寂靜無聲。
來自于內城的這位城尉,也眉頭微皺,沒有回應。
聽得此人所言,地上這一連串的首級,涉及到了貪墨擴城材料之事?
再掃過一眼,這些首級,生前的身份職位,以及相應的負責權力,卻也正好是與“擴城材料”,息息相關!
“即便有罪,也應經過各方共審,不是你一人執刀,未經審判,便就地斬殺!”
這位城尉,親自往前,喝道:“束手就擒,再來查實此事!”
“本使不與你糾纏,今夜還要繼續辦案,盡快推行擴城之事!能早一日,就能救下更多的人的命!”
林焰的刀,指向前方,看著這位暫代城尉之職的煉精境武夫,緩緩說道:“本使負責外城擴建之事,我監天司負責監察全城!”
“涉及人族危亡之大事,今夜顧慮不了太多!”
“無論你們是善是惡,無論你們功績多么顯赫,無論你們出于什么原因到此……”
停頓了下,便聽得林焰的聲音,傳遍整個街道,語氣森冷:“今夜阻我者!死!”
“快!”
“趕上去!”
外南監天司的人,以極快的速度,朝著安樂樓而去。
韓總旗使神色肅然。
他已經得到消息,外南衙門的人,將安樂樓圍了個水泄不通!
外南衙門此去,是緝拿“兇犯”!
然而以無常的性情,可不是甘愿束手就擒,被落下枷鎖鐐銬,然后打入牢獄審問的人。
何況今日的無常,已經是煉精境的人物。
如今年少輕狂,甚至敢叫自己老韓,而不是喊尊敬的總旗使大人!
“定是會起沖突的!”
韓總旗使大聲道:“加快腳步,往安樂樓!”
他聲音才落下,就見前方匆忙跑來一名小旗,臉色煞白。
“報!無常總旗使……”那小旗張了張口,竟是說不出話來。
“你……”韓總旗使臉色大變,喝道:“無常跟他們打起來了?”
“是的,他……”這小旗一時間,心緒沸騰,竟然有些恍惚。
“你說話啊?難道他外南衙門的人,膽敢把我監天司總旗使,就地格殺?”韓總旗使心中微沉。
“不是。”這小旗說道。
“不是就好。”韓總旗使松了口氣。
“他把新任城尉的手,給剁下來了。”那小旗大聲道。
韓總旗使沉默了下:“那位暫代城尉之職的,也是煉精境的武夫吧?”
“是的。”
那小旗點了點頭。
身后的監天司諸位掌旗使,以及那些個小旗,無不沉寂。
這位五爺,一個多月前,還是監天司直屬小旗,所以在場小旗,都認得他。
無常升任掌旗使,年紀輕輕,功勛卓著,這些掌旗使也都識得他。
但是今日,這個不久之前,跟他們還在同一個層次的人物,恍惚間,已經遙遠得讓他們看不見背影了。
“煉精境能夠斷臂重續,這也還是小事。”
韓總旗使吐出口氣。
“可是他還斬殺了外南衙門的六七名步軍。”
這小旗低聲道:“最后孤身闖入軍陣中,斬落那位城尉大人的手,才震懾了所有的士兵,不敢妄動!”
他抬起頭,有些口干舌燥:“我看五爺還想將那位城尉大人也殺了……但那位城尉大人,忽然命眾軍讓路,所以五爺才收了殺機。”
“沒殺就好,沒殺就好,這新任城尉顯然也是個識時務的,回頭我能穩住他。”
韓總旗使吐出口氣。
“可五爺從安樂樓出來,拖了一連串的人頭。”
那小旗又道:“有內城的白家嫡系血脈,也就是那位城守府銀庫主事……還有外南衙門的倉大使、主事、教頭等等……”
“他們貪墨擴城材料,證據確鑿,回頭我外南司,可以兜得住!”
韓總旗使長出一口氣,心道:“看來局面不是太壞,以我韓某人的身份、地位、人情、以及監天司職責所屬的公理,足以穩住此事!”
他這般想著,才輕松了許多,但是臉色卻一沉,朝著那名小旗,出聲喝道:“瞧你這家伙,這么點兒小事,本總旗使壓不住嗎?何至于如此慌慌張張,神情驚恐,連話都說不利索,本使差點還以為無常被人砍了!”
“請總旗使恕罪!”那小旗忙是說道。
“下次沉穩一些。”韓總旗使神色淡然,說道:“話說回來,無常那小子,給老子惹了這么大事,他人呢?該給老子一個交代!”
“他去內城了。”這小旗當即說來,語氣平淡,神情平靜:“他說要繼續辦案。”
啪嗒一聲。
韓總旗使的馬鞭掉在地上。
他的神情變得僵滯。
半晌過后,才見他臉色僵硬,語氣干澀:“他還想去內城,再殺個人頭滾滾?”
“看起來是的。”那小旗平靜說道。
“這么大事,為什么不早說?瞧你說的,老子還以為他去內城喝花酒!”
韓總旗使不由得驚怒交加。
他臉色陣青陣白。
完了!這回兜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