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鄉村,在晚飯后已經很安靜,此時早過了晚飯時間。
整個村落靜得像一座古老的墳墓。
黑色的天幕是墓頂,遮掩了一切光芒和人聲。
沒了人聲,北風和禿了葉的樹枝,像是在爭斗。
北風越兇猛,樹枝掙扎得越頑強,在小羽頭頂上發出“沙沙沙”的吶喊。
甚至她腳下踩折枯葉和蔓藤的聲音,也清晰明顯。
在今晚之前,小羽都不曉得自己的追蹤能力竟然也如此強大。
本來只是抱著試試看,追不到就守株待兔,等狐貍精自己返回蘇家的心態。
結果出了門,順著妖氣一路追了十幾里,都遠遠離開了村子。
可她還隱約能捕捉到狐貍精的氣息。
“唉,擅于隱匿氣機的潛行者,必定是尋找微弱氣機和痕跡的大師啊!”
小羽心里感慨,嘴巴一直在無聲誦念《多心經》。
她本就藝高人膽大,又見慣了陰司事物。
走在荒山野嶺,也如同身處鬧市,沒半點驚懼和慌亂。
而《多心經》一大功效,便是降服心中“魔障”。
魔障并不狹隘地局限在魔念上。
一切非真心本性的念頭、思想,都可以算作魔障。
嘴上誦念《多心經》,小羽心里已不止是平靜。
她的“靈性”比在白天時更加活潑。
完全不受山野樹林中的雜物、雜氣的影響,不用東張西望、蹲下身仔細辨認。
她仿佛能直接看到一條線,那條線連接在狐貍精身上。
無論狐貍精怎么跑,都始終在線上拴著。
“呼呼”又行走二十多里,忽有一陣冷風從天上吹來,把灰黑的濃云吹裂開一塊,灑落一彎清澈的月光。
月光雖清冷,卻將大地照得白茫茫一片。
武者目光銳利,月光下視物,幾乎稱得上分毫畢現。
反正小羽不用低頭細看,也能清晰分辨青石和落葉表面,凝結了一顆顆的霜粒。
小羽腳步停頓了一瞬。
前方出現兩排梧桐樹,禿枝骨鯁地清晰。
梧桐樹栽得很整齊,與先前野林子的雜亂樹木涇渭分明。
她繼續往前走,走在梧桐樹之間的小道上。
小道很干凈,沒有亂糟糟的雜草,和枯萎卻堅韌的荊棘叢。
甚至連落葉也很少,泥土地很硬,走在上面不會留下腳印。
她一直走了七八里,整齊的梧桐樹、平坦干凈的小道,依舊沒有結束。
天上的彎月像是靜止了,一直掛在那兒,沒移動哪怕一個角度,月光也始終明亮。
“吱呀吱呀”有馬車行進的聲響從身后傳來。
車輪碾壓土路的聲音、馬車晃動的聲音,都十分清晰,距離小羽還很近。
小羽不為所動,繼續默念《多心經》,步伐似緩實急地往前走。
馬車前方掛著兩盞燈籠。
一盞燈籠用跳桿掛在馬頭前方,另一個懸掛在車廂左前沿。
不一會兒燈光便灑落在小羽身上,車夫還驚“咦”了一聲。
“老爺,這里有個小姑娘。”
車廂門簾掀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探出頭,驚訝道:“姑娘,這么晚了,你這是要去哪?”
小羽偏頭看了眼已經來到自己身邊的馬車。
老頭身高八尺,體型頎長,面龐消瘦,雖白發白須,卻沒多少皺紋,紅光滿面,皮膚細膩如嬰兒。
看得出來他年輕時必是個俊俏風流的少年郎。
此時皮膚雖細膩,卻有成熟智慧的氣質,不會讓人誤以為他少年假扮老人。
老頭的打扮也富貴且考究。
頭上戴著雕刻祥云和貔貅的金冠,金冠垂落兩條銀帶,綁在下巴處,固定了冠冕。
身上穿著整齊且華貴的“三重衣”:袍服交領右衽,領口較低,露出里面的三件衣服。
這打扮,這氣派,說是王侯,也不會有人懷疑。
小羽神態自若地笑道:“阿爹,我正在幫一個朋友尋媳婦。您這是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呀?”
話音剛落,“老狐貍滅殺之法”激活。
小羽平靜無波的心,使勁跳動了幾下:麻蛋,水月庵舊事重演了!
老狐貍滅殺之法的推衍速度,甚至比南海神尼的都要慢。
——咋回事?我也不是故意裝逼,怎么每次單人獨劍、信心滿滿時,卻突然遭到冷水兜頭潑下?
上次以為區區一個馮尼婆,手到擒來。
結果打開門,對面一群妖魔邪怪已經磨刀霍霍、蹲守高地。
這次本以為區區一個小狐貍精,一個眼神掌控她生死。
結果追了一會兒,突然跳出來個老怪物?
“幫朋友尋媳婦兒”皓首白須的老人,沉吟了兩息時間,笑道:“老夫姓‘白’,是前方白家山莊的主人。
今晚應巫溪君的邀請,外出參加了一場宴會。
主人盛情款待,故而耽擱到此時。
這會兒正要回家,不想在莊外遇到了姑娘你。
停頓了一瞬,他又熱情邀請道:“姑娘似是行走了很遠的路,不如到舍下休憩一晚,明早再去尋人?”
還別說,小羽真從老人身上聞到酒氣。
“長者好心相邀,晚輩豈敢不從?”小羽伸手指向前方,道:“您在前面走,我練過武功,跑得比馬還要快。”
白老漢猶豫了一下,點頭道:“雖然讓客人在地上行走很是失禮,可白家莊離此的確不遠,老夫也下車陪姑娘一起走吧。”
他拍了拍車門框,“白鴻,停下。”
車夫輕拉韁繩,馬兒溫順地停下腳步。
車夫從邊上取了個小板凳,放在車輿下方。
白老漢甩動袖袍,優雅從容地踩著小板凳走下來。
“姑娘貴姓?”老頭溫和笑道。
“天門鎮羽鳳仙,就是我。”小羽道。
雖然對她的身份早有猜測,此時得到確切答案,老頭的眼皮子依舊跳動了幾下,心里也在哀嘆:怎么被這個煞星纏上了?
“原來是義薄云天的羽仙子,老夫久聞大名,今日終于見到真人。”
老頭心里叫苦,面上露出些許驚訝,接著驚訝又轉為歡喜。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朗聲大贊道:“羽仙子果然一表人才、風姿卓絕,名不虛傳啊!”
“白老爹過獎了。”小羽擺了擺手,回贊道:“老爹才是仙風道骨,宛若塵世謫仙。
晚輩也算見多識廣。
可縱然上邦貴人、太子府的仙師,也不如老爹儀表非凡、儒雅華貴。
初見老爹,我都有些恍惚,仿佛又見到了東方朔大人呢!”
老漢臉上樂開了花,“東方朔可是天仙,老夫豈能比擬?”
小羽笑道:“東方朔大人可不止是天仙,他還丹將熟,幾年后去了蟠桃宴,吃下幾枚紫紋緗核的大蟠桃,有望還丹大熟,陰陽互濟,成就金仙果位。
不過,白老爹也不用謙虛,天仙、金仙都只是一種境界,不是某種特定身份。
東方朔大人能成為金仙,老爹未必不能。”
白老漢心中劇震,還連續數次大震。
還丹將熟、紫紋緗核.很簡單四個字,可很多地仙、散仙,都說不出的。
沒這個見識。
尤其是將“還丹將熟”和大蟠桃聯系在一起.若非他們青丘狐族傳承久遠,且他本人即將渡劫飛升、成為天狐,他幾乎發現察覺不了羽鳳仙簡單幾句話的含金量。
——這個羽鳳仙不簡單!
小羽裝逼成功。
成功用老和尚那兒聽來的幾句話,唬住了萬年老狐貍。
“東方朔還丹將熟,是他跟仙子說的?”他試探道。
雖然這么問,但他覺得東方朔不會跟她說這種話。
別說她尷尬的臭狗屎、大瘟神身份。
即便她是普通的“大秦上造”,是東方朔親朋好友。
東方朔也不會對外袒露自己的底細。
還丹將熟,應該是東方朔的大秘密。
利用大蟠桃的靈氣養熟還丹,更是機密中的機密.甚至稱得上天機。
事實上,連東方朔即將參加蟠桃宴,都是天大的機密。
畢竟東方朔是西沙域風云人物,是中華在西方的定海神針。
若知道他即將離開人間,要去天庭參加蟠桃會,佛教、妖族、流沙域本土勢力、靖妖軍,都該是什么反應?
當然,東方朔即將參加蟠桃宴的消息,肯定瞞不過佛教高層。
說句話的時間,白老漢心中閃過無數念頭,表情和神態越發和藹。
小羽故意眼神閃爍,含糊道:“我聽別人說的。”
老狐貍實力太強。
哪怕給她一晚上的時間,她也難以推衍出最簡單的“暗殺之法”。
打不過,逃.小羽對老狐貍精不熟悉。
只見過他幾乎如同真實的幻術:從月光灑落開始,之后的場景皆為幻景。
沒見過老狐貍精飛遁,不確定他遁術如何。
不過,小羽也不是刀俎下的魚肉。
首先,她眼睛里一直藏了個大殺器“魔眼異物”。
其次,他們此時依舊在迎祥府地界,距離天門鎮大概七八十里。
即便打不過,遁速也不如對方,小羽也有信心逃回城里。
一旦入了城,她是義薄云天羽鳳仙,他是個“襲城大妖”.她往詠河宮跑,往勞府畫堂跑,看李榮基和勞佛爺怎么袖手旁觀。
以上只是小羽從容不迫的底氣。
若非不得已,她還是不愿跟老狐貍撕破臉。
說到底,今晚和老狐貍精遇上,是因為蘇溪坡。
她愿意在力所能及時幫蘇溪坡一把,可她不愿為他拼命。
小羽心中閃過無數念頭,表情和神態越發親切可人。
老漢被唬住,小羽被嚇住。
雖在冷風呼嘯的偏野林道上聊天,兩人間的氣氛卻越來越融洽、熱烈。
老漢問小羽的光輝事跡,比如拐子山剿鬼、攔截吞天大圣。
小羽知無不言,說得很詳細。
小羽又問老漢是不是本地人、從哪里來的,修道多少年了.
白老漢稍微遲疑了一瞬,也坦言相告,道:“不瞞羽仙子,老夫和家人原本都是中土人士。
老夫修行已有萬年,即將功行圓滿,飛升天境。
恰在這種關鍵時刻,天地大劫又起,南瞻部洲即將陷入動亂。
老夫不得不帶著一家老小來西方避難。
本來老夫的目的,是通天河西邊的積雷山。
結果去年西沙域又發生了三十六國之亂。
到處兵荒馬亂的,老夫只能暫時在天門鎮外安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