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是迎祥府.”小羽先一驚,又疑惑道:“你莫不是口誤,其實是天門鎮的城隍,城隍也能附郭?”
“老夫沒有口誤,你也沒聽錯,老夫就是正兒八經的迎祥府城隍。”
先前沒打算向陌生人暴露自己的秘密,故而吞吞吐吐、猶猶豫豫。
現在把心里的秘密坦白,陳敏反而放開了。
“老夫曾在大秦做博士,輔佐過人皇陛下。
在老夫告老還鄉之日,獲得朝廷封賞,將在壽終正寢后,成為迎祥府城隍。
可恨,老夫在大秦吃得太好,經常享用各類靈果靈丹,活得太久。
一個代理府城煌之職的縣城隍,竟反客為主、登堂入室,將老夫取而代之。
等老夫真的壽終正寢,別說府城隍,連主宰一縣之陰司事務的機會也沒了。”
老鬼臉上有懊惱也有明顯的恨意。
“你說的代理城隍,可是如今的關城隍?”小羽問道。
“可不就是他?小小一個郎中,當年還曾多次登門拜謁過老夫。”
老鬼露出回憶之色,“老夫猶記得,當年眾多陳府嘉賓中,他身份低微,站在最后排、最末端,卑微如嘍啰。
若非他有‘神醫’之名,老夫都不會記得他。”
——現在人家成了府城隍,受萬民敬仰,你漸漸默默無聞,陳家也衰敗將亡,只能在回憶中獲得慰藉。
小羽不喜歡關城隍,但對這陳老鬼,也沒多少同情。
排除私人恩怨,她對關城隍還有些佩服,覺得他很勵志。
“哎,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你得看開點,把陰德留著去博下一世。
說不得能獲得仙緣,成為高高在上的天仙呢!”她胡亂安慰道。
老鬼有些激動,道:“羽仙子,你有所不知,老夫并非錯過了什么。
老夫已經被欽定為迎祥府城隍,在大秦太常府登記在冊,是名副其實的城隍。
關郎中能竊取尊位,主要是靠河陽真仙。”
小羽問道:“老先生從大秦回來后,又活了多少年?”
老鬼神色尷尬,“路上走了三年,回老家后又活了大概十二年.”
小羽嘆道:“天下豈有十五年不履職的正堂主官?
更何況,迎祥府和天門鎮如此繁華,陰司事務必定繁重,需要城隍操持。”
“當年迎祥府可沒現在繁華,沒什么繁重工作。”陳老鬼搖頭道:“西蜀建立時間雖早,大秦將目光投向西方,卻是人皇政橫掃六合、并吞八荒之后。
人皇多次下旨,督促流沙域諸侯國修建馳道,將各蠻邦連接在一起。
還派大秦鐵騎清理沿途妖患,在險要之地安置強大的山神、河神,確保道路通暢。
如此種種,最終確立了天門鎮‘東西方貿易中心’的地位。
然后迎祥府漸漸富饒,迎祥府城隍之位變得炙手可熱。
老夫近水樓臺,提前知曉人皇陛下的西方大戰略,猜到自己老家天門鎮可能成為流沙域最繁華之地,才拼命鉆營,不惜得罪.唉,當年老夫還在席間得意洋洋,將自己的判斷,告訴了來陳府拜見我的賓客。
關神醫悄悄聽了去,最終占了我的神位。”
小羽問道:“之后大秦朝廷、地府,是如何安置老先生的?”
按理說陳敏沒能獲得城隍神位,此時應該是一個普通老鬼。
可他剛才潛伏在暗處窺探她時,幾乎與周圍環境完美融合,差點讓她發現不了。
這似乎有點“土地神”的味道。
但老鬼身上的確沒有神力波動,是鬼,不是鬼神。
“他們讓我在陰宅福地中靜靜等待,等著接替關郎中,做下一任城隍。”陳老鬼悶悶地說。
小羽明白他為何還不去投胎了。
這廝還異想天開,對府城隍之位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
“老先生在大秦擔任的是什么博士?我聽柳姑姑說,先生非常擅長造大船,莫非是工匠博士?”
陳老鬼冷笑道:“那鴇子知道個屁!若只擅長造船,便能成為大秦博士,咸陽宮早住滿了來自四極八荒的‘博士’。”
“喔,造船只是先生眾多能力中的一種。先生還能造什么?“小羽問道。
陳老鬼面露傲然之色,“你不該問老夫能造什么,要問老夫精通哪些學術流派。
無論建造樓船,還是打造各類攻城器械,都屬于墨家學派的智慧。
墨家僅僅是老夫略微涉獵的領域之一。
老夫真正精通的是法家刑名之學,尤其精熟秦律!”
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瞥了小羽一下,“羽仙子打算去大秦?”
小羽點了點頭,“老先生可是聽到我和柳姑姑談話,還是和周圍鬼魂交流過?”
“唉,老夫落魄到連陰宅都成了廢墟,哪還有臉到處見人?”
陳老鬼嘆息一聲,指著小羽,仿佛審判一般,朗聲道:“你可知殺賀玄是什么罪?
賀玄是大秦司馬令,秩一千二百石,品級僅在九卿之下。
大秦平民殺官,不僅自己死罪,三族也會被株連。
你為外邦蠻夷,罪加三等。
你還不知死活,敢主動往大秦跑?”
小羽問道:“江湖廝殺那么多,大秦朝廷管得過來嗎?”
“賀玄是司馬令,是官,不是普通的游俠兒。”陳老鬼道。
“如果我不殺賀玄,大秦的律法會懲罰賀玄?”小羽又問。
“為了芍藥姑娘的事,懲罰賀玄?”陳老鬼輕輕搖頭,道:“只要西蜀不追責,大秦朝廷壓根就不會管。
即便西蜀朝廷拿下賀玄,按照律法,頂多罰金數百。
因為賀玄司馬令的身份,也因為芍藥姑娘身處賤籍,沒有外邦官吏敢真的鎖拿他。”
——那還說個屁!大秦律能讓我信服,它才是律法;不讓我信服,就是一張廢紙!
她能這么想,天下桀驁不馴的武者、仙人多得是。
她不相信自己是“三界第一桀驁人”。
小羽心里冷笑,面上微笑,道:“若我是仙人呢?”
“仙人也不能隨便殺官!只老夫親身經歷,人皇陛下按律斬殺的真仙,十根手指頭都數不過來。
若非如此,人皇陛下豈能在短短幾年時間里,讓舊日六國之民也敬畏信服大秦律?”陳老鬼嚴肅道。
小羽道:“我看賀玄的行徑,不像個敬畏律法的人。”
陳老鬼道:“我對芍藥姑娘的事也略有了解,賀玄只是隱瞞身份擄人,并非光天化日之下殺人、搶人。
說明他即便來到外邦,對律法依舊十分敬畏。
羽仙子即便要殺他,也該蒙著臉,稍微掩飾一下身份。”
小羽覺得賀玄在乎的是李榮基的臉面,而不是遙遠的大秦律。
“蒙著臉有什么用?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官吏不知,難道鬼神還不曉得?”
陳老鬼嘆道:“人皇陛下倒是努力在鬼神間推行大秦律,要鬼神也遵守秦律,還要鬼神幫忙維護秦律,根據秦律來檢舉、追查犯事的陽間之人。
當年我告老還鄉時,還沒出成果,現在.”
他停頓了一會兒,鬼臉上浮現遲疑之色,“似乎效果并不怎么好。顯幽殊途,人皇為人間之主,能影響到陰司事務,卻無法像治理人間一樣,直接管理幽冥世界。”
之后,小羽又和陳老鬼聊了一會兒秦國朝堂、秦國律法的事。
多是她詢問,他回答。
凡是她的問題,陳老鬼基本都能由淺入深給出很標準的答案。
小羽很有收獲,聊得時間有點久,前后加起來超過一個時辰。
她的總體感覺是,陳老鬼的確有真才實學,對秦國律法十分了解。
但為人有點迂,有種讀書讀傻了的天真和殘忍或許是因為他更偏向法家而非儒家。
“唉,只恨沒能早日遇到先生,不然必定經常來拜會先生,跟先生請教學問。”
這句話出自小羽肺腑。
單就性格來講,陳老鬼和她并不投契。
通過他隱約透露的一部分舊日經歷,她甚至不覺得他是個好人。
可若只是跟著他做學問,他絕對能成為一個頂級老師。
這老鬼當真是博古通今,對法學、儒家、墨家、陰陽家等學派均有涉獵,對刑名尤其精通。
跟著他學個一年半載的秦律,小羽有信心勝任大秦朝廷內的大部分文職。
普通人跟他學個三五年,也一定能在西蜀朝堂出人頭地。
可惜她即將離開天門鎮,陳老鬼這么好的一個“政治能力經驗包”,白白錯過了。
“老先生,我即將前往大秦,你可有朋友還活著?能否幫我引薦一二?我只是想跟著他們做學問。”小羽道。
老鬼沉吟片刻,道:“當年朝堂內的博士,都和我關系不錯,但活到今天的你試試看,能否找到崔廣和吳實。
我記得他們當年吃過仙果,或許還活著。”
“崔先生和吳先生是何許人?”小羽又問。
“他們當年已經名滿天下的大儒,但凡還活著,你去咸陽打聽一番,應該能找到。報上老夫的名號,讓他們收你當弟子,不可能,留你聽幾堂課,應該問題不大。”老鬼道。
小羽點了點頭,“能聽課我已滿足。”
領了他的人情,小羽也想回報一二。
“老先生,關于你的城隍之位,我有一淺見,不知當講不當講。”
“羽仙子請說。”
一番聊天,陳老鬼對羽鳳仙的感官也改變了許多。
先前他只以為她武力超群,或許義氣,卻是個沒腦子的莽夫。
剛才她雖多問少說,不怎么發表自己的觀點。
可能夠問出那么多有深度的問題,說明她至少思考過這些問題。
這已經很不簡單了。
而且她還十分上進,很尊重學問,而不是像其他武夫,只一昧追求仙武秘術。
這種努力求學之人,每個博士都喜歡。
小羽勸說道:“且不說關城隍還要干幾百年、幾千年,哪怕關城隍升遷、被調走,或者遇到別的什么事兒,把迎祥府城隍神位空了出來,你也沒機會上位。
如今迎祥府城隍神位,絕對是一塊大肥肉,想吃肥肉的人太多了。
能吃到肥肉的,一定是特別有門路、有能力、有手段。
老先生的能力是沒話說,別說府城隍,做個都城隍都有些屈才。
奈何光有才華,遠遠不足以壓服其他人。
你若一定要跟他們爭奪,反而有性命之憂。
不如早早賣掉‘預備城隍’的身份,去陰司換個差事。
或者干脆帶著陰德去輪回轉世,爭取投個好胎。”
她這番話沒有一點私心,純粹是為了陳老鬼好的善心。
陳老鬼當年迂腐,以為拿到大秦朝廷的許可,城隍之位便萬無一失。
現在更加迂腐蠢笨了,竟以為當年的承諾(敷衍),到今天還能管用。
哪怕不考慮其它因素,單單一個李家,都不可能再將府城隍神位讓給別人。
陳老鬼擺了擺手,“我已經等了很多年,機會馬上咳咳,我陰壽還很長,完全等得起。”
小羽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問道:“老先生可是還有什么底牌?”
陳老鬼眼中有詭異之色一閃即逝,道:“沒什么底牌,只是見到羽仙子,老夫忽然心有所感。或許堅守下去,終有撥開云霧見晴天之日。”
——老鬼,你在擅自期待什么?或者,你察覺到了什么?
小羽皺了皺眉頭,心里感覺不太對勁,卻沒有繼續勸。
兩人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她告辭離開翠屏山,回到迎祥府城里的“第二羽府”。
她跟柳姑姑說要回四井街“第一羽府”整理行囊,是托辭。
其實是打算在離開前,將天門鎮、迎祥府好好打掃一遍。
勞神仙便是必須清除的臟垃圾之一。
在將他清除掉之前,她要沐浴更衣,再次向三清道祖請示:能不能從這個垃圾中,回收一部分有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