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家的關老太君雖滿頭白發,氣色卻很不錯。
老臉上的皮膚平整且光滑,只在眼角、額頭有細細的皺紋,稱得上紅光滿面,神采奕奕,完全沒有百歲老人行將就木的腐朽。
普通人年紀大了,哪怕原本體型高大,也會肌肉萎縮、身體逐漸佝僂縮小。
也就是“小老頭”、“小老太太”。
關老太君一米七出頭,脊背挺得筆直,穿著花團錦簇的繡襖,扶住“老·孩子”溫丹霞,一丁點也不費勁。
此時她臉上就掛著極為自信和驕傲的神色,道:“爹,您不用危言聳聽。
羽鳳仙,我還認得,不過是個小小沙蠻。
您之于她,猶如那浩瀚如海的流沙河。
一個小沙蠻,能在流沙河里興風作浪?”
“你既然認得羽鳳仙,怎么還將她當成普通小沙蠻?”關城隍臉上的怒色,又有一部分轉化為無奈,“她有天命在身,招惹不得,老夫早警告過關溫兩家子弟。
哪怕得罪李家人都沒關系,千萬別跟羽鳳仙攪和在一起。”
關老太君笑道:“女兒當然記得爹爹的教導。若是其它時候,的確沒必要招惹羽鳳仙那個大瘟神、臭狗屎。
可如果狗屎里面藏著珍寶,珍寶價值連城,對我們有大用,刨開狗屎、取出珍寶,也別嫌臟、嫌臭。”
關城隍瞇眼盯著“老·小女兒”的老嫩臉,“老夫以為你只是在庇護她,沒想到你竟然這么想,莫不是也跟她一起謀劃老夫?”
關老太君依舊不慌不忙,道:“如果丹霞第一時間來找女兒,女兒必定不會隱瞞父親。
只是事已至此,咱們必須往好處想。”
說到這兒,她不由嘆了口氣,轉頭用責備的語氣,對還靠在她懷里的溫丹霞,道:“丹霞,你確實膽大包天、任性妄為,為了自己女兒的前程,連全家老小的性命都不顧了。”
“老祖宗,孫女非是不顧家族安危,相反,孫女就是太顧慮家族安危,才行險一搏。”溫丹霞這時才掙脫奶奶溫暖寬大的懷抱,認真道:“妖蟬已經來到迎祥府,還盯上我們關家,進入了我關家大門。”
關城隍又開始心里冒火,“賤婢,你不引狼入室,他會進關家大門?
你知道他不懷好意,就不該和他碰面,更不該跟他說話。”
“老祖明鑒,是妖蟬主動找到天鳳,我只是明白一個道理——這等仙佛人物,魯莽無禮地拒絕,必定惹怒之,有害無益。”溫丹霞道。
關城隍喝道:“你和你女兒就是兩個禍胎,是喪門星!他盯上你們又如何,惹怒他又如何?大不了一巴掌將你們打死,起碼關家和溫家保住了。”
——老娘就知道你這老鬼會如此打算,所以才先斬后奏,逼你上船。
溫丹霞心中冷笑,面上掛著委屈的小表情,哀哀道:“老祖,羽鳳仙當街斬賀玄,您不曉得?
賀玄是何等人物?
上邦貴人,真仙傳人,太子朋友,西蜀貴賓
羽鳳仙為何要用如此殘暴的手段對付他?
僅僅是死了個低賤的紅袖坊婊子。
那婊子和她才認識不到半年,平素也沒太深的交情,對羽鳳仙沒什么大恩情。
就為了這么個婊子,羽鳳仙殺了上邦貴人、真仙嫡傳。
羽鳳仙如此之脾性,您覺得她會只滿足于將我和天鳳砍死?
妖蟬找到天鳳,說明他知道羽鳳仙的劍骨為何被廢。
他說,羽鳳仙大概也知道。
羽鳳仙知道,卻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她城府之深,您不覺得憂懼嗎?”
如果她直接說后面一段話,關城隍一定冷笑道:當初在龍頭鎮,也是你自作主張,如今真被羽鳳仙殺了,也是你自作自受。
可溫丹霞很聰明,先說了前面一段:羽鳳仙狂妄自大,賀玄都沒真正得罪她,便被當街斬殺;咱家可是真正威脅到她的性命,你敢賭她不滅關家復仇?
關城隍淡淡道:“你自以為聰明,其實愚蠢又無知。
老夫能將宋長青的千里眼換給虎臣,主要原因是宋長青和關家有緣,他欠我關家良多。
宋長青的娘,蔡小雙,是關家丫鬟,和聰兒(虎臣的親爹)一起長大。
蔡小雙將聰兒當親弟弟一樣照顧疼愛,聰兒也將蔡小雙當成姐姐一樣敬重。
在年幼時便資助過她父母兄弟,幫她家度過各種難關。
蔡家就是因為活不下去,才賣掉女兒。
若無聰兒,蔡家不知要餓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流落風塵,為奴為婢。
后來蔡小雙年紀大了,聰兒不僅放她出府,還再次資助了她一筆銀錢,讓他們夫妻能做個小買賣。
蔡小雙命不好,相公早死,兒子竟跑去長春武館學武。
聰兒曉得后,親自去長春武館,將宋長青接到關家。
他本打算將宋長青當小廝培養,蔡小雙也這么期待。
可相處一段時間后,聰兒實在喜歡那孩子,便收他做了義子。
這是多大的恩德,多深的因果?”
溫丹霞低眉順眼,不發一言,心里卻不以為然。
宋長青和關虎臣的事兒,她關家主母,能不曉得?
關城隍不過是舊事重提而已,無法觸動她的內心。
她這種表面乖巧、內心無所謂的樣子,讓關城隍心中越發惱恨。
不過他這番話,也不僅是對溫丹霞一個人說的。他主要在向自己親女兒解釋:為何他愿意為虎臣換眼睛,而很不請愿為關天鳳換劍骨。
“若僅僅如此,老夫在發現宋長青的仙眼神通后,只會傾力培養他。
畢竟他是關家的養子,也算我關家人。
真正讓換眼得以實施的,是虎臣本身的天命!
虎臣是天生大氣運者。
他能接受別人的饋贈,哪怕饋贈之物是仙眼,他完全承受得起。
甚至讓宋長青激活天賦神通,讓一對凡眼蛻變成仙人瞳,也是虎臣送了他一枚五十年份的朱果!
朱果是虎臣自己找到的,他不曉得那是朱果。
當時宋長青和虎臣已經氣機相連,猶如親如一體的雙胞胎兄弟。
即便當時已具備了換眼的條件,我關家依舊付出的巨大的代價——聰兒的命!
本來有望凝結人仙元丹的聰兒,郁郁而終、英年早逝,我關家失去一麒麟兒,才換來虎臣這一天驕。”
關城隍盯著溫丹霞,冷冷道:“你覺得自己女兒,比虎臣還有福氣?”
溫丹霞目光低垂,道:“生在關家,成為老祖的子孫后代,就是最大的福氣。”
關城隍冷笑道:“老夫本人都沒這么大的福氣,哪來‘余慶’讓你們蒙蔭?
你即便不相信虎臣的氣運,難道沒看到換眼之后,關家和虎臣是如何對待宋長青的?除了不能將仙人瞳還給他,關家能給他的都給了。
《虎魄七殺》傳給他,壯骨散、益氣丹等各種靈藥,管夠。
他老娘蔡小雙,活得像個侯府老太君。
若非沙丘之行出了事故,他還會以虎臣副將的身份前往大秦。
他的身份地位,永遠只在虎臣之下。
虎臣就是你相公,他多想趕走宋長青,你不曉得?
虎臣不能,因為這是消解因果的代價。
你再看看羽鳳仙和你女兒關天鳳。
恩德在哪?氣機如何相連?因果怎么消除?”
溫丹霞不說話,只擺出一個可憐巴巴的模樣。
還把可憐巴巴的臉蛋避開關城隍,而面向關老太君。
關老太君愛憐地撫摸孫女后背,對老爹道:“羽鳳仙是‘關羽’,她和宋長青一樣,也是關家義女。
賜予她關家之姓氏,收她一介下賤沙蠻為世家養女,這些便是天大的恩德。
她年紀和天鳳差不多,又都是虎臣的女兒,為何不能氣機相連、命數相關?
消除因果更加簡單。
她不過是失去一副劍骨,卻得到了城隍爺的關照。
下輩子能投個好胎,有個好身子骨、好身份,不比一副劍骨頭強多了?”
關城隍道:“如果是在半年前,她還沒在天門鎮揚名,依舊是‘關羽’,勉強還能籌劃一二。現在她不是關羽,是名揚天下的羽鳳仙!”
關老太君不以為然,道:“常言道,一日為父,終身為父。既結為干親,因果豈能輕易消除?”
如果這話是溫丹霞說,關城隍可能忍不住,一巴掌糊過去。
對自己這個最小的老女兒,關城隍卻無法狂怒大吼,更別說動人。
“淑兒,事情不是你想的這么簡單,因果不由人的意志為轉移。
當初她是‘關羽’,無論我們如何否定,她和關家都緊密相連。
等老夫決定將她交給清河郡王,我們和她便再無關系。
西八仙沒因為她曾是‘關羽’而報復關家。
反而清河郡王因為因果牽連,被打碎了脊骨,在床上躺了幾個月。
現在我們應該盡量和羽鳳仙保持距離,最好不見面、不說話。
哪怕她知曉了當日龍頭鎮之事,頂多是這對賤人母女的因果,和老夫、和你,和其他關家人、溫家人關系不大。”
——狗攮的老鬼,果然是打著這樣的主意,老娘豈能讓你如愿!
溫丹霞心中那點子強拉關老祖下水的愧疚和不安,消失得一干二凈。
她現在只恨不能把事情做得更絕當然,現在事情已經做到了“絕頂”,關老鬼如何狠毒,也別想將她娘倆當成犧牲品。
不過,她面上的表情只有惶恐和柔弱。
關老太君眼神越發憐惜,道:“父親,你不能只看幾乎不能出現的壞處,你多想一想好處。
天鳳那丫頭從小聰明伶俐、孝順乖巧,一旦換了副劍骨,成仙成神近在眼前。”
關城隍搖頭道:“她非虎臣,是個沒福氣的野種,肯定無法成仙。”
“虎臣的福氣,不也是你給他的?你多幫幫天鳳,天鳳就有大福了。”關老太君語氣和表情中,都帶著一種理所當然。
關城隍嘆了口氣,“唉,老夫兢兢業業干了百年城隍,的確為關家積累了一點陰德。
可身為鬼神,當謹守本分。
守本分賺的那點陰德,遠不夠讓后輩子孫享有仙福。
虎臣的大福運、大氣運,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上一世,甚至前幾世。
是他自己修來的福氣。
這一世托生到我關家,既是他的福氣,也是我關家的福報。
關天鳳卻是個野種,無德無福,命賤得很。”
溫丹霞本已下定決心裝柔弱小白兔。
可關老祖最后一句評語,太扎心,讓一位母親無法容忍。
“老祖,我已經安排好一切,羽鳳仙也已經入甕,現在就等您動手為天鳳換仙骨啦!
天鳳是個野種,卻還是關家的種,是您的種。
她之前無德無福,命賤得很,等老祖為她換了仙骨,立即尊貴遠超關虎臣。”
關城隍大怒,再次抬手抽向溫丹霞。
“父親!”關老太君連忙抬手阻擋,“有您出手,萬無一失,天鳳改命,就在今日,就在眼前。此乃天意,無人可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