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臉上閃過一絲譏諷,道:“我讓他們四個過來幫我,結果就來了一個,你說他該不該殺?”
陳棠心中暗道:“以魔尊的行事風格,必定是連唬帶嚇,此行九死一生,所以才會嚇得其他人不敢來。”
來到西坪寺,當然兇險萬分。
死魔被宇文茂打得重傷,險些身死。
但他畢竟親眼目睹了天地法相,眾多化境大宗師之戰,這便是一樁千載難逢的機緣。
只是,陳棠心中又有些不解,問道:“為何只殺天魔一人?”
難不成,是陰魔、魅魔二人修為不夠,來了也沒用。
所以,魔尊不想與他們計較?
“魅魔有特殊的原因,確實來不了。”
說到這,魔尊微微一頓,深深看了一眼陳棠,繼續說道:“至于陰魔,徒有野心,不足為慮。”
陳棠被魔尊這一眼,看得有些莫名其妙。
魔尊繼續說道:“天魔生性邪惡,以殺人為樂,他若不死,天下必會血流成河。”
“這,這不是正合你意?”
陳棠下意識的說道:“你之前還說,想把人都殺了,還世間一個清凈。”
“我的本意,是想用這種方式,尋找到一條通往域外的路。”
魔尊道:“我相信,一定有域外之人注視著這里。既然天地不仁,我先不仁,將這里的人都殺了,逼那個天地之外的存在現身。”
陳棠愣住。
魔尊繞這么大一個圈子,竟是為了域外。
陳棠又問:“那你這些年,為何從未動手?”
魔尊嘆一口氣,道:“還是不夠狠,下不去手。”
“所以……”
陳棠似乎明白了什么。
魔尊接著說道:“所以,我就找了個天性兇殘,心狠手辣的人收為大弟子,讓他去干。”
陳棠:“……”
魔尊的思維,果然異于常人。
陳棠問道:“現在為何改主意了?”
“他看好你,說你能破開這個天地樊籠。”
魔尊看了一眼武帝,道:“既然如此,我也信你一次,天魔就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武帝在一旁控制著那團火焰。
萬古和神術兩柄斷刀已然融化,在武帝的控制下,正在重新塑形。
武帝全神貫注,這一會消耗極大,已是滿頭大汗,臉色也更難看了些。
陳棠心中一痛。
他知道,當那團火焰熄滅,萬古鑄成之時,武帝的生命,也將走到了盡頭。
劍宗輕笑一聲,道:“你們有禮物送給他,我是真的沒準備。”
一邊說著,劍宗伸手一抓,將散落著廢墟中的八塊烏黑龜甲收了回來,道:“這塊龜甲是域外之物,算是臨別贈禮,想必會對你有些幫助。”
陳棠沒有伸手去接,默然不語。
這不僅僅是臨別贈禮,也是這些前輩在與他告別。
“收下吧,算是借花獻佛。”
劍宗輕輕一拋,將那塊龜甲扔了過來。
“唉,你們這樣不好。”
胖老頭輕嘆一聲,道:“我是真的空手來的啊,哪里知道你們搞出這么大動靜。”
“小子,你看我做啥,看我也沒禮物!”
胖老頭煞有其事的瞪了陳棠一眼,隨后便恢復了笑瞇瞇的模樣。
“成!”
就在此時,只聽武帝輕喝一聲,咬破舌尖,噴出一口鮮血。
刺啦!
鮮血灑落在刀身之上,發出一聲異響。
火焰散去。
露出一柄血紅色的刀身,片刻之后,刀身上的血色才逐漸淡去,一抹寒光閃爍不定!
武將山附近的人,都感受到一股凌厲至極的鋒芒!
“好刀!”
劍宗只是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贊嘆一聲。
武帝指尖輕彈。
刀身在半空中爭鳴顫抖,鋒利的刀鋒,甚至能將周圍的空氣切碎,發出‘呲呲’的聲響!
萬古在半空中翻轉一圈,落在陳棠身前。
陳棠沒有去看刀。
他的目光,始終都落在武帝的身上。
他感覺武帝的生命氣息,已經越發微弱,隨時都會離去,心中悲痛,輕聲道:“前輩……”
“到這時候,還不肯喚我一聲師父嗎。”
武帝微微一笑。
“師父!”
陳棠連忙改口,聲音都在顫抖。
就在此時,乞伏秦偷偷捅了一下身旁的秦熙,給他使了個眼色。
秦熙猶豫片刻,還是走上前來,跪拜在武帝身前,輕喚一聲:“爹。”
武帝轉頭,看向秦熙,目光復雜,帶著幾分愧疚,幾分憐憫,幾分不舍,輕聲道:“看我為陳棠鑄刀,送他禮物,你心中想必是有幾分怨氣。”
“孩,孩兒不敢。”
秦熙心頭一顫,低下頭來,不敢與武帝對視。
方才,他確實有過這個念頭。
說起來,他畢竟才是武帝的兒子。
可從始至終,父親都沒理會過他。
“你幼年遭逢大難,顛沛流離,我沒能陪在身邊,你變成這樣,是我的原因。”
武帝道:“我沒什么禮物給你了,只有一句忠告。”
“父親請講。”
秦熙連忙說道。
武帝道:“不要再想著復國,爭霸天下了。一個人有野心,當然不是壞事,但若只有野心,卻沒有足夠的能力,便可能招來禍事。”
旁邊的乞伏秦笑著說道:“陛下,其實殿下很聰明,很多地方都特別像您……”
武帝沒有理會乞伏秦,只是對著秦熙說道:“你若真聰明,就該看出西坪寺的兇險,今天就不該出現在這。”
秦熙心中不服,瞥了一眼陳棠,小聲嘀咕道:“他不也來了。”
武帝微微搖頭,似乎有些失望,道:“你們不一樣。”
秦熙是沒看出此地的兇險,貿然跑了過來。
意識到危險,第一反應就是逃命。
而陳棠明知此行九死一生,卻還是義無反顧的趕了過來。
這就是區別。
只是,他不想解釋了。
陳棠突然問道:“師父,你們怎會知道我會來?”
武帝幾人似乎早就料到他回來,還提前準備了禮物。
在與道宗交手之前,武帝就提醒陳棠要感悟道宗的手段。
“你一定會來。”
武帝微微一笑,道:“因為你叫陳棠,是個刀客。”
“我這一生看錯了很多人,幸好沒看錯你。”
陳棠的內心仿佛瞬間被擊中,雙目通紅,嘴唇嚅囁,卻一句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武帝看向秦熙,停頓片刻,目光越過他,看向不遠處跪拜在那的一眾武朝舊部。
“寇振山,徐嶺,你們都來了。”
武帝點了點頭,神色唏噓。
“陛下!”
寇振山、徐嶺眾人悲呼一聲。
“你們也一樣。”
武帝道:“今后若是想安穩度過此生,就跟陳棠走吧,不要再妄圖復國爭霸了。”
“陛下,玄天教覆滅,北乾分崩離析,正是最好的時機……”
乞伏秦一聽,心中有些著急。
若是這些武朝舊部,都跟著陳棠走了,對他來說,絕對是難以想象的巨大損失。
只是,他話沒說完,就看到武帝冷冷的橫了他一眼。
武帝沒跟他說話,只是這一眼,就看得他膽戰心驚,登時閉嘴,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可惜啊,此地無酒。”
武帝突然嘆息一聲。
“誰說的。”
劍宗摘下腰間的酒葫蘆,輕輕搖了下,道:“我敢說,這里面裝著天底下最好喝的美酒,絕無僅有,只此一份!”
“瞎吹一氣。”
魔尊仰頭望天,不屑一顧。
“呵……”
劍宗突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幾分傷感,輕聲道:“這壺酒,是我一位老友臨死前交給我的,陳棠,你應該知道。”
陳棠方才就注意到,劍宗腰間那個酒葫蘆,正是醉翁臨死前,托付葉玄交給劍宗的。
劍宗道:“還記得八石散嗎?”
陳棠點頭。
劍宗道:“他起初釀制醉八仙的目的,并非是用來控制旁人,而是他感受到衰老、病痛、死亡帶來的痛苦,所以想釀造出這樣一種美酒。”
“讓每個垂死之人,在生前能喝下一口。至少,在逝去前的一刻,這個人的最后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無盡的歡愉快樂。”
“他想讓每個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都能少一點痛苦,所以,他將這種酒,命名為‘醉生夢死’。”
陳棠沉默。
原本,醉翁在他心中的樣子,還算清晰。
但此刻,卻又漸漸模糊了。
“真有這么厲害?”
武帝道:“快給我嘗一口。”
“你口太大,最后喝吧。”
劍宗自己先飲下一口,才伸手遞出去,道:“我動不了了,你們誰能動,坐過來些。”
武帝、禪宗、邪帝、魔尊四人來到劍宗那邊,圍坐一團。
“馮老弟,來啊,一起。”
武帝見胖老頭在一旁站著,便招呼一聲。
“啊?”
胖老頭又驚又喜,似乎有些局促,有些激動,搓著小胖手,道:“我,我能跟你們一起喝酒嗎?”
他在陳棠這些后輩面前,算是前輩。
但在武帝、劍宗這幾人面前,卻還是后輩。
“哈哈!”
武帝大笑一聲,道:“有什么不能,快來!”
胖老頭笑瞇瞇的湊過去,擠在五人中間,緊緊挨著武帝坐著。
劍宗喝完,掠過旁邊的禪宗,遞給魔尊。
禪宗卻一把搶了過去。
“你要破戒了?”
劍宗問道。
禪宗道:“將死之人,清規戒律,隨他去吧!”
說完,禪宗也飲下一口,才遞給魔尊。
魔尊喝完,遞給胖老頭,再之后是武帝,最后是邪帝。
也不知是‘醉生夢死’的原因,還是什么,幾人的臉龐上,都浮現出一抹紅潤。
看上去,狀態竟好了許多,比方才精神不少。
“對了。”
武帝突然說道:“之前聽你唱的那首曲子不錯。”
“滄海一聲笑嗎?”
劍宗道:“那還是聽雨時唱給我的,說是陳棠教給他的。”
“來來來,再唱一遍!”
魔尊飲了酒之后,也沒了架子,招呼起來。
劍宗笑道:“雨時,給我們吹一曲笛子。”
葉雨時強忍心中悲痛,摘下腰間玉笛,吹奏起陳棠曾經唱過的《滄海一聲笑》。
配合這首氣勢磅礴的曲調,劍宗縱聲高歌。
禪宗在一旁擊瓦相伴。
到后來,武帝、魔尊、邪帝三人興致大發,滿臉笑容,跟著一起大聲合唱。
六位這片天地間,曾經聲名顯赫,縱橫天下的絕世強者,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圍坐一團,縱酒狂歌,瀟灑肆意,好不快活。
在六人的身上,仿佛看不到油盡燈枯的跡象。
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在這《滄海一聲笑》的曲子中,武帝六人,每個人的腦海中,都閃現過此生無數畫面。
有人征戰沙場,縱橫天下。
有人劍出東山,一劍橫江。
有人慈悲為懷,普度眾生。
也有人逍遙自在,隨心所欲……
陳棠望著這一幕,神情恍惚,腦海中不禁回想起前世電影中的半闕詩,輕聲道出:“天下風云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間一場醉……”
聲落,曲終。
武帝聽見陳棠這四句話,眼前一亮,道:“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間一場醉,好,好,好!”
只是四句話,仿佛道盡了他們的一生。
武帝六人挽著手臂,相互對視,長笑一聲,溘然而逝!
陳棠看到這一幕,心中悲痛不已,淚如雨下。
葉雨時也小聲啜泣起來。
那群武朝舊部之中,漸漸傳來一陣陣哭泣之聲。
就在此時,六人之中,胖老頭突然睜眼,轉過頭來,嚇了眾人一跳。
陳棠連忙止住哭泣,瞪著雙眼。
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
“嘿嘿!”
胖老頭突然做了個鬼臉,笑道:“我還沒死吶,再回來看你們有誰沒哭,哼哼。”
陳棠顧不得擦去臉上的淚痕,連忙上前一步,跪倒在胖老頭身前,有些激動的說道:“老頭,你沒事,對不對?”
眼看胖老頭被道宗拍了一掌,可陳棠心中還是涌起一絲希望。
胖老頭不答,只是看著陳棠笑了笑,道:“小子,人誰不死,別哭啦。”
“說起來,我便是死了也是無憾,這回可算裝了一波大的。”
胖老頭似乎支撐不住,語氣越發虛弱,聲音也越來越小。
他斜躺在陳棠懷中,碎碎念的說道:“我一劍嚇跑道宗,你小子這么能裝,也裝不過我了,對不對?”
陳棠只是不斷點頭,眼淚又落下了來。
“記得……對青沐好點……”
胖老頭又說了一句,眼睛才漸漸閉上,好似在陳棠懷中沉沉睡去。
這一次,胖老頭再也不會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