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天眼,是傳自我那血脈,傳自我那舅舅。”
“而對于廢”
他想了想,改口道:
“對于玉皇大天尊的贈遺,我本就已所不欲,再說,我已證道,天眼于我,再無那般大的益處。”
玉鼎真人驚疑,知道自家徒兒是當今天帝的侄子,雙方關系也算不上差,何至于如此?
要知道,當年楊戩尚且年幼時,喜歡玩鬧,仗著至寶,將先天大日、先天太陰都給收進了腰間荷包,
致使天上無日無月,陰陽失常,一切混沌。
天帝卻并未動怒,只是哄著自家外甥將日、月還來,彼時尚且年幼的楊戩不肯,躺地打滾,又哭又鬧,
可天帝卻還是沒有動怒。
不只是沒動怒。
便是接著哄他,說是日月便是歲月,歲月催人老,
你這將日月揣進了荷包,是要變成小老頭的。
年幼的楊戩嚇得掏出了荷包里的先天大日、先天太陰,還給了大天地,哭喊著自己‘不要變老’。
而天帝呢,既沒有收了楊戩那荷包,也沒有懲罰,反而是笑著許了個諾。
“我便許你年年十八歲,每年都祝兩次壽數,自此便永不老去。”
而那幼童楊戩,擔了天帝一諾,立地成了不朽不老的真王,還多了門涉及歲月的天生大神通。
這本是天地間都盛傳的美事,都道天帝疼愛這外甥,可現在
玉鼎真人心頭犯起了嘀咕。
此時。
恍若一枚太陽般的天眼,躺在楊戩手心中,
他靜靜前屈,伸出了手來。
太陽朝前,刺的周牧睜不開眼,只覺著額間發癢,似乎撕裂,但是不覺著疼。
下一剎。
他睜開雙眼。
他又睜開了一只眼眸。
“我此天眼,非是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的那般第三眼,要遠比之更加神通廣大。”
玉鼎真人迷糊的眨眼,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
誰啊?
周牧倒是心頭有數——雷部之主,聞仲。
楊戩的聲音輕飄飄:
“開天辟地以來,天有兩份先天大日,兩份先天太陰。”
“我誕之時,一枚先天大日自入我此額間,做了第三眸。”
“但我不善此道,時至今日,時至我證道,依舊未能發掘其全部所能,只可動用其最基礎的能效。”
“即。”
“可堪破六道輪回,可辨識虛實真假,可參破天地善惡,上達碧落,下視黃泉,諸般鬼魅,睜眼看。”
“鬼魅便皆亡去。”
“游魂厲鬼如是,修成了不朽果位的真王如此。”
“便是神圣層面的鬼祟。”
“一眼視之,也當,失魂落魄,癱身等死。”
“此是為,開天眼。”
“即,開天之眼。”
開天眼。
開與天是一個整體,
即為‘開天,眼’,而非‘開,天眼’。
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額間血淋淋的二郎顯圣真君,與那位神色復雜不已的玉鼎真人,都回了那道宮中去,閉上了道宮之大門。
玉泉仙山上,百鳥依舊齊鳴。
周牧閉著雙眼,睜著開天之眼,恍恍惚惚。
抬頭時,能望穿三十六重天,能見玉皇端坐的巍峨天宮;
低頭時,則能瞧見九幽之中暗暗徹徹,能望著幽冥黃泉死寂,看見那座真正鐘山上,燭龍盤踞。
“你這是”
殘魂輕嘆:
“真正滔天之運道吶。”
他神色復雜,這混小子或許不清楚,但他可明白真君的第三眸,意外著什么。
正如真君所言,這是先天大日所化的眼眸,而何為先天大日?
開天之前,便已有的大日,金烏大日與之相比,猶如螢火之于皓月。
先天大日,照亮的不僅僅是大天地,還有諸世諸界諸天!
三千大千界,恒河數之中千界,無窮盡之小千界,
皆在先天大日的光耀中。
元始道人此時懷抱著小鳳凰,輕輕撫摸她的腦袋,后者昏昏欲睡,打著哈欠,居然真是睡著了去。
見狀,元始道人這才開口:
“你這小家伙,如今看來,才算是四全。”
“四全?”
周牧閉上開天之眼,懵懵的發問,心頭好奇四全是什么?
不得了的資質嗎?
卻見元始道人嘆息:
“先行偷、搶,如今再行蒙、騙,此不便是四全?”
周牧嘴角抽了抽,有些憤慨,又有些心虛起來,一旁的殘魂打了個哆嗦,卻又很快恢復正常——麻木了。
周牧小聲道:
“我便也沒說假話”
元始道人撫額:
“是,真話,只是”
祂搖頭,覺得有些丟臉,自家徒兒、徒孫太不禁騙——倒也是。
以往,可從未有人欺騙過他們。
嘆了口氣,元始道人搖頭道:
“紫綬仙衣,予那小丫頭,翻天印你自拿著,等未來廣成子找上門討要,你再還去,至于這眼睛.”
祂蹙眉沉思。
周牧見狀,覺著有些不太妙,小心問道:
“前輩,這眼睛莫非,有什么問題嗎?”
“有。”
元始道人嘆了口氣:
“來頭太大,楊戩能承之,是因其為玉皇道友嫡親,也為吾這玉虛宮中弟子,此本是第三紀,玉皇道友為尊,天上天下,便無有敢覬覦者。”
頓了頓,祂打量著周牧:
“你得了此眼,說好也好,說壞也壞,吾只能言說,少用,這倒不怕引起某些道友的驚疑、察覺,畢竟你真護著那小丫頭,祂們也只當楊戩使了什么手段,贈的你眼睛。”
“但是,一些知曉此眼的生靈,恐怕會不計手段的來搶奪。”
聽著,周牧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這只眼睛,來頭那般大?
他的確不太明白先天大日意味著什么。
一旁,殘魂嘆了口氣,先是與周牧細細述說了一番先天大日,而后這才道:
“這眼珠子,怕是證道了的大羅都要心動不已,而且最關鍵的是,真君之言,你當也已聽見。”
頓了頓,殘魂繼續道:
“此眼為先天大日所化,就連真君都無法完全發揮其能為,而你呢,就算只能催動丁點,但”
“但若睜開此眼,略微催動,視那純粹魂體的鬼道修士,就算一位鬼王,都有魂飛魄散的可能!”
“哪怕是修成了神圣的純粹魂靈,你看上一眼,催動一丁點,其也要重創了去!”
“這般至物,你說說,若百鬼聽聞,豈能容留其在他人之手?”
周牧聽著,心頭悚然。
是啊。
如今大天地中,地上幽冥多為幽魂鬼物,
而這類幽魂鬼物修為高深了,愿意凝聚實軀的也是少數,聽聞就連一些九幽君王,都是以魂體常駐世間的。
那些存在,是絕不容許這只眼睛現世的。
在真君那也就罷了——畢竟真君有沒有這眼睛,殺他們,也不過是吹口氣的事兒,但若在自己身上.
殘魂嘆了口氣:
“倒也能算是一個底牌,若是遇見純粹魂身的幽冥鬼物,便是真王、神圣,你都不太懼怕。”
“但若睜眼,切要記住,必須.”
這位天庭有名的和善仙神,臉色陡然兇厲:
“必須,將看見者斬盡殺絕!”
他的話語間,伴著金戈交鳴的鏗鏘音,濃烈殺伐之息如淵似海,直至此時,方才窺見一點掌執殺伐金銳的太白之相。
周牧鄭重點頭,旋而一笑:
“師祖且放心吧,我身上寶物,不說這借用的翻天印,就說兜率匾之類,哪個是能正大光明現世的?”
“若不至絕境,我定不會用。”
“若是用了,也定不會留下活口。”
他語氣很平淡,卻透著不下于殘魂的殺伐兇厲。
說著,周牧額間的第三眸閉合上,額間皮膚微微蠕動,恢復如常,看不出半點不同來。
“好了。”
元始道人輕撫著小鳳凰,平和道:
“你既心中有數便好,如此,好處得了,便也該歸去了。”
周牧鄭重的做了一禮,殘魂亦然,
后者老老實實的回了匾中洞天,元始道人則將那金鐃遞給周牧:
“這也算是一件不錯的寶物,若是有大法力催動,甚至有跨越歲月歷史,困殺大羅的能為,你自收好。”
“至于小小丫頭.”
元始道人輕輕撫著呼呼大睡的小鳳凰,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來:
“她本是本紀末劫的應劫之靈,卻根本未曾履劫,欠下大天地滔天之因果。”
“先留在吾身邊,吾替她改頭換面,洗去因果。”
周牧聞言,愣了愣:
“那我以后,還能見到阿姐嗎?”
元始道人含笑:
“如何見不得?彼時,吾替她洗去因果,再讓她呆在這過去,沉眠至真實現在——換句話說,你回去之時,便已然可以在大天地中尋見她了。”
周牧瞪大了雙眼,呼吸都變的急促,一下子明白過來!
元始前輩的意思是,
讓阿姐就呆在這段過去,而后一直活到末劫之后!
換而言之。
等自己念頭回歸本身,回歸真實當下時,阿姐恐怕已然馳騁于天地間無數年了。
這,便又是一種近乎顛倒因果的事兒。
最關鍵的是
周牧眼睛晶亮。
元始道人似是看出他心頭所想,含笑道:
“如此,你也算多出個為你護道的生靈.不過吾不好太過干涉真實現在,你回去后,便要靠自己找到這丫頭。”
“啊?”
周牧納悶道:
“應該是阿姐找到我吧?她從這一段歲月,活到末劫之后,恐怕修為不說證道,至少也得神圣了?”
元始道人頷首,卻又搖了搖頭:
“她血脈太過超然,太容易證道——一旦證道大羅,你才真是很長一段時間內見不到她了。”
頓了頓,也不給周牧發出疑問的機會,道人繼續講述:
“且為了保住她這一份赤心,吾會讓之大部分時候處于沉睡中。”
“這丫頭睡性本也就大,指不定到時候還在哪里睡著呢,自然不得你自己去尋?”
“行了。”
元始道人伸了個懶腰:
“且回去吧,且回去吧!”
周牧眼前景物開始扭曲,意志從木石之身上剝離,橫跨億萬萬年歲月,但于他自身而言,只是剎那間。
他便已然回到了真實現在,回到了那處未知無天之所。
而,紀元之初,玉泉仙山。
道宮大門再度洞開,玉鼎真人和二郎真君并肩走出,元始道人則懷抱著沉睡的小鳳凰,神色憂憂。
“師尊。”玉鼎真人聲音很低落。
元始道人嘆了口氣,轉過身來:
“猜到了?”
“猜到了。”
玉鼎真人輕聲道:
“我到現在,到那般遙遠的未來,都未曾證道——我天資沒有這么差的。”
“未來——我的未來,或者說,在真實現在,我應該.早就死了吧?”
二郎顯圣真君猛然垂眸,元始道人再度輕嘆,溫和道:
“只是死在了那一段歲月,算什么死?”
“那您.”
玉鼎真人抬起頭,看著自家這位師尊:
“您,是出什么問題了嗎?”
他想的很明白,有師尊在,玉虛十二仙怎么也不會死——就算死了,師尊也能改寫那段歷史。
這對于師尊來說,輕而易舉。
元始道人再度嘆息了一聲:
“你倒是聰慧如常,就是總差了些許機緣。”
頓了頓,元始道人平靜道:
“不只是你死了。”
“吾,也死了。”
玉鼎真人震恐的瞪大了眼睛,呼吸猛然急促,跌跌撞撞踉踉蹌蹌!
二郎真君卻神色不變,似早就知道——本也就早知道。
“等以后。”
元始道人平靜開口:
“等以后,方才那小家伙修為上去了些,玉鼎,你便直接和他一起去到真實現在吧,跳過你死亡的那段歲月。”
祂語氣幽深:
“真實現在沒有玉虛宮了,你便去立起來——你若是立不起來,便讓那膽大的小子去立。”
話音落完,元始道人懷抱小鳳凰,消失在原地,卻是折返回了玉虛宮。
籠罩在這一片天地的元始霧氣也就散去,許多好奇的目光張望來,同時定格在二郎真君額間。
那里,沒有第三眸。
‘小憩’著的周牧猛然睜眼,
眼前,是一個個勞碌著的人和妖,鹿泉依舊還在不遠處張望,一切好像都是一場夢。
但自身精神世界中安然躺著的紫綬仙衣、翻天印,還有額顱內那一點宏偉到無法想象的力量,
卻證實著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的真實。
“阿姐現在.在哪里?”周牧神往。
他忽然覺得沒對。
“我這是怎么了?”
周牧頭昏眼花,腦中一切忽然變的混亂不堪,眼前景物,在閃爍,在模糊。
第一次閃爍、模糊過后,他看的很清楚,原本勞作在此的人、妖,一小半都更改了模樣,
第二次閃爍、模糊過后,周牧看到,遠處那位鹿泉的氣息,不再是地仙,而是
地仙之上。
從天境第三關,一剎之間,變作了仙境!
具體是天仙、真仙,亦或大玄之仙,周牧不得而知。
他徹底懵了。
“這到底怎么回事?”
人、妖們繼續勞作著,周牧頭顱越發的疼痛,眼前景象還在閃爍,還在變幻,
每一秒,都在發生著改變。
這一秒鐘,祭壇已然完工,下一秒鐘,祭壇卻又才建起一半,再過一秒,祭壇又已處于收尾階段。
景象急促的交錯著,周牧隱隱約約能聽見大潮聲起伏,不知從何而來的潮聲。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
等到眼前景象變的穩定,不再急促變換時,陳銅爐將大石料子安在祭壇上。
回到過去前,小憩之前,還差了一個月左右才能完工的祭壇祭壇,此時,卻已然徹底完工。
鹿泉走來,神色滿意,卻忽而發現周牧的狀態,似乎有些不對勁。
他蹙眉:
“周小兄弟,你這是怎么了?”
周牧有種惡心難受的嘔吐感,恍惚的看著鹿泉,感知著對方毫不遮掩的、地仙之上的可怖氣息。
他忍不住發問:
“鹿兄,你是怎么怎么突破地仙的?”
鹿泉愣了愣:
“周小兄弟怎么突然問這個?是在為以后修行做準備嗎?可你這距離天境都還早”
搖了搖頭,鹿泉本也就存了交好這個小家伙的心念——萬一,萬一對方真的成了歸墟之船的執掌呢?
想著,他便笑道:
“說來,也是一次運氣,大約是十二年前吧”
“周小兄弟,應該還記得十二年前,那響徹天地的鳥鳴聲?”
周牧懵逼,十二年前,鳥鳴聲?
十二年前他才十三歲,還生活在養殖區,還在掙扎求存但可以肯定,記憶中絕對沒有什么鳥鳴聲。
驚疑間,周牧猶豫了一下,微微點頭。
鹿泉笑道:
“周小兄弟可能有所不知,那次鳥鳴聲,是一尊未知存在證道大羅。”
周牧目瞪口呆,證道.大羅?
鹿泉繼續感慨道:
“大抵是在九幽中?又或者大天地外?具體在哪里,我不知曉,只知道有生靈證道。”
“證道,向來是不得了的大事,天地同慶,我也便是那時,聽那鳥鳴聲,驟而悟道,一朝一夕間,堪破了難關,破入了天仙層面,也是我之幸事啊.”
周牧呼吸微滯,忽然明白了過來,心頭猛烈悸動。
“是歷史?”
“對了,是歷史,發生了變動?”
周牧驚悚,歷史變化了,為什么自己的記憶沒有發生變化?
不,在變。
自己的記憶,似乎在發生變化,在扭曲著,在添出一段嶄新的,從未有過的記憶。
但很緩慢。
眼前景象徹底不再變換,似乎變動的歷史,逐漸定格,變遷已畢。
鹿泉輕飄飄的聲音傳來:
“祭壇既已建好。”
“明日,便該開始大祭了,周小兄弟你的職責非同一般,且跟我來,我帶你去沐浴一二。”
周牧渾渾噩噩的點頭,腦海中,也隨之添出了一段嶄新的記憶,舊記憶卻也并未被覆蓋掉,而是并存。
他快速對比著兩段記憶。
不同點是,他記憶中多出了一些翻看古籍的片段,古籍中,記載著的是
有史載之,玉虛宮之主的肩頭,常年有一只被迷霧籠罩的鳥雀呼呼大睡,難知其真身。
眾生以元始玄鳥稱之。
而除了這一點外,另一段改變的記憶,則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犬絕城。
養殖區里,北六十六街新開了一家太白武館,大街小巷中弄火堂橫行霸道。
十三歲的自己衣里懸著鈍斧,袖里縫著折刀,平日里住在萬人橋的橋墩下,養著一只肥肥胖胖的大鴿子。
也是十二年前,
犬絕城天暗,蒼穹之上現大日與大月,滿城死寂間,南朝驚動,披著銀白甲,手持一柄黑刀的恐怖仙人降臨。
也是那一日,
橋墩下的十三歲自己,懷抱著豬鴿,想著明日該如何謀生,愁著生死簽,憂著那個滿是霧氣而動彈不得的夢。
也是那一日,
自己看了眼天上的恐怖仙人,看了眼那輪太陽和月亮。
記憶中,那時的自己忽然覺得,這不像是太陽和月亮,像是兩只眼睛。
記憶中,那時的自己忽然覺得,眼睛,在凝望著自己。
“啾吾!”
“阿弟。”
十二年前,天地之外曾響起一聲鳥鳴,
和一聲‘阿弟’。
“阿姐.證道了?”
周牧茫然失措。
(兩章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