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池子里蒸騰著迷蒙的霧氣。
鹿泉靠躺在其中,舒服的吐了口渾濁氣,側目含笑道:
“周小兄弟,這溫泉水不一般的,沾染了老爺的一縷神圣氣機,躺一躺,是有莫大好處的。”
周牧除了腦袋,全身都浸在溫泉池子中,能覺察到一股子溫潤氣息不住的朝身體里鉆,
這一潤,哪怕是他如今之體魄,筋骨血臟也都變的活絡起來,毛孔間有絲絲縷縷的霞光冒出,將這處秘法的溫泉池子映照透亮。
周牧依舊神思恍惚。
歲月變遷,歷史篡更,時光流轉
阿姐證道了。
這太突然,太沒道理——當初元始前輩說過,最好不要叫阿姐證道,故此讓她一直睡著,
自己記憶中多出的那些觀古籍的片段也有所敘述,
元始玄鳥,最愛困覺。
可阿姐還是證道了。
于十二年前。
周牧到現在也只見識過真王之能,當初驚鴻一瞥,見老猴隔著億萬萬里撇去一縷刀光,
那刀光撕裂虛空,徑直將一座千倍萬倍之于犬絕城的,宏偉雄壯到極點的王城撕裂!
一座綿延數百萬里的王城一分為二,連同真王都梟首!
至于神圣,便是之前李靖那一手,掌中握持一方縱橫超過十萬光年的星河世界,數千億顆恒星沉浮,文明無數,生靈無數。
那更在真王、神圣之上的大羅,又是如何偉力?
他不知道。
更不明白阿姐那一聲呼喚,是什么意思——來自大天地之外的呼喚。
阿姐,似乎無法走入大天地中,又似乎.
周牧回憶十二年前見過的大日、大月之眸,整個天穹恍若鳥雀,而那鳥雀則背負著浩浩之河,被五方無量光壓著。
想不通。
“周小兄弟?”
鹿泉自溫泉中立起身,仙道氣機如淵似海,含笑道:
“周小兄弟在想些什么?”
周牧驚醒過來,亦起身,泛著神性精華的溫泉水順著肌膚紋理滑落。
他做了一禮:
“別無他事,只是忽然想起了十二年前,難以置信那是一位生靈證道之景。”
鹿泉笑了笑:
“那等生靈,還是少做想的為好尤其是十二年前證道那位。”
周牧心頭一動:
“還請鹿兄為我解惑。”
“你倒是好奇的緊。”鹿泉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左右四顧,只見水霧朦朧,而后壓低了聲音:
“那位不知在大天地外的諸天萬界,還是在九幽中證的道——我估摸是后者。”
周牧神色一肅,更加不解——元始前輩是讓阿姐留在大天地中沉眠的,為何會跑到九幽中去?
大天地分三界,一者是自己夢中的天庭之所在,原本為三十六重天,后來坍為整合元一的混沌天。
其二便是九幽,周牧也不知具體,只曉得廣袤幽深至無邊,譬如上輩子再熟悉不過的地府,
也不過是九幽之中的冰山一角。
九幽之中,幽冥之國林立,鐘山居于九幽之極西,照耀八方,黃泉河從南往北,地府則也就與一座幽冥之國大小相當。
其三,則是天上與地下之間的凡間了。
以往叫人世,現在,卻應該叫做妖世。
鹿泉此時神秘兮兮道:
“十二年前證道那位,多半是在九幽中,究其原因,便是當初有大人物窺見,其身上背負著九幽佛國,壓著六道輪回中的五道!”
周牧心悸,九幽佛國?九幽中如何來的佛國?
六道輪回之五?姬前輩說過,人間道被人族舍命搶奪了的——那便該是,天人、修羅、畜生、餓鬼、地獄這般五道。
他不禁問道:
“鹿兄,這,是好是壞?”
“是好是壞?”鹿泉詫異:“此又如何是你我能探究的?恐怕唯有天王才知一二——我估摸,應當是不差的,甚至”
鹿泉輕輕吸了一口氣,臉上浮現些許倨傲之色:
“甚至我可告訴你,那位證道之大羅,與我等,說不得是有些關聯的。”
周牧一臉求知若渴的模樣:
“這又是何解?”
鹿泉含笑:
“我等恭奉天帝,但奉天帝的不只我等,九幽之地府,數方幽冥之國,再連同正統之佛門,都奉的是天帝!”
周牧抿嘴:
“正統之佛門?是西邊那兩座佛山、佛寺?”
“非也非也。”
鹿泉連連擺手:
“與你說道說道卻并非不可,西方那兩座佛山,都是妖佛山,雷音寺主的大無道世尊為妖,彌勒寺的老佛也為妖,算的什么正統佛門?”
“我所言的正統佛門,是那莊嚴、釋迦、彌勒三佛祖!”
“罷,罷,說來你也不太懂得,倒不如先不說——總而言之,也叫你曉得了我們到底如何。”
鹿泉神色平靜下來:
“奉天帝,佛道、九幽皆相助,此凡間有天王坐鎮,便是九幽,也有大羅端居!”
他拍了拍周牧的肩膀:
“你未來或許能真正執掌歸墟之船,你現在不清楚,但若你真能得此機緣,你才當知,那是如何至上的地位!”
“真說起來,到時候,你所接引歸來的仙仙佛佛,哪個不承你的情?”
周牧一副激動模樣:
“那鹿泉兄,我們這一次,除了要接引消散的太白金星,那大祭,又是要請來哪位太古神明降世?”
鹿泉想了想,大祭在即,倒也不是不能說,便直接道:
“便也不必再瞞著你。”
“不是別人,正是一位真真正正的佛祖。”
“即”
鹿泉的神色鄭重到無以復加,小聲道:
“太古年的九幽之佛門執掌,曾經的地藏菩薩,當下的世尊地藏、地藏佛祖!”
“這可是一位真真正正的佛祖,近乎于無上者了!”
周牧臉上笑容僵硬了住。
他敏銳的捕捉到了一個詞——佛祖,近乎無上者的地藏佛祖。
太上前輩是無上者,太上前輩的香,能鎮去了近乎于無上者的存在嗎??
心悸間,周牧忍不住發問:
“近乎于無上者.有多厲害?和無上者的差距,大嗎?”
鹿泉攤了攤手,搖了搖頭:
“好問題,但我又如何知道?這等層面,非我等能窺探的哩!”
說著,他伸了個懶腰:
“行了,周小兄弟再繼續泡會兒澡,凈一凈身,洗一洗穢,接引一尊過去的大仙神,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必須莊重對待。”
“我先去安排一下祭壇的事情,大祭就在今日了。”
他笑瞇瞇的,推門而出,只剩下周牧獨自一人。
又在溫泉里泡了許久。
周牧心情復雜至極,又驚又悸。
地藏佛祖?
無論前世今生,這都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曾有大誓言,地獄不空則不為佛,
這種菩薩,是要厲害過許多佛的,且如今
成了佛祖。
小白龍作了佛,豬八戒也從凈壇使者菩薩成了八戒佛,
地藏大菩薩,更是化作地藏佛祖,且要.降臨??
“一場大祭,真的能讓那般存在降臨?”
周牧說實話,還真不太信。
但李靖都出現了,也由不得自己不信。
心緒繁雜間,忽見門戶被推開,有人走來,溫泉霧氣朦朧下,看不太清晰。
這處溫泉不一般,能洗身凈魂,哪怕是蒸騰出的朦朧水汽,神念也難以彌出。
待到來人走近了一些,周牧微愣:
“陳姑娘?”
他不自覺的矮了矮身,沉入溫泉中——自己可是什么也沒穿!
“周公子,我是自請伺候你沐浴的,鹿大人知我等相熟,卻也同意了。”
這英姿颯爽的佩劍姑娘竟是褪去了外裳,僅有褻衣遮身,便就這么邁入了溫泉池中。
溫潤氣順著毛孔鉆入,陳知恩忍不住發出一聲舒嘆。
“陳姑娘,你這.”
周牧蹙眉,覺著有些不對勁,雖然和這位陳姑娘接觸不多,但也能察覺出來,對方絕非這般性子。
陳知恩沒開腔,一步步靠近,雙臂挽住了周牧的脖頸,體魄相貼。
周牧擰眉,神色不動,陳知恩臉龐則酡紅,嬌聲道:
“周公子”
周牧沉眉,正待要呵斥回去,忽然聽見耳畔傳音。
“周公子,你卻是信我不信?”
他一愣,暗道古怪,臉上表情柔和些許,做出放浪姿態,一臉灑笑,懷抱香軟,浸在溫水中。
兩人一副調情的模樣,陳知恩卻傳音道:
“我知聽來離奇,但我要說的,都是實話。”
“周公子”
“我,來自未來。”
周牧垂下眼瞼,掩住收縮的瞳孔,手掌則捧起些許溫水,撫過陳知恩滑溜溜的面龐。
“陳姑娘”
他低沉開口,后半句卻換成了傳音。
“莫不是在拿我開玩笑?”
“周公子。”
陳知恩將臉龐貼在周牧胸膛,好似聆聽他的心跳,傳音卻不斷。
“我知此荒唐,但這是我和我父百般商討后,最終的決定。”
“我們必須和你說清楚。”
“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周牧感受著懷中溫軟如玉,心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旖旎,倒也不是他清心寡欲,
一來,鹿泉多半盯著呢——他可不想給別人上演活春宮。
二來,眼下在說正事。
門外有侍女走進來,端著瓜果,幾個姿容上佳的侍女也褪去衣裳,入了溫泉,鶯鶯燕燕。
鹿泉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周小兄弟,今夜大祭,大祭中困苦良多,不若便先好好享受一番!”
“多謝鹿兄!”
周牧朗聲回道,一副肆意模樣,靠在溫泉池邊,摟著懷中香軟,任由一群鶯鶯燕燕喂著自己瓜果,看著美人在水中翩翩起舞。
倒是賞心悅目。
“周公子。”
陳知恩的傳音繼續著。
“未來,天日暗淡,大月不現,人族最后一座城市毀去,不只是人,妖也凄慘。”
“未來,廢帝端坐高天之上,黑潮拂過世間,九幽與人世相合,萬物哀嚎,生靈苦難。”
“未來,人、鬼、妖、精、怪,無不墮其魂性,失其真靈,沉溺在黑潮。”
“那是第四紀。”
“依舊是第三紀的天帝——廢帝執掌的第四紀。”
“可非是第一紀那般的莽荒紀,也非第二紀那般的神祇紀,更非第三紀鼎盛之時的人道紀元。”
“第四紀,人、妖皆不主大地,行在地上的,只有黑潮亡物,生靈入地府,死靈走地上——甚至,還非是死靈。”
陳知恩的傳音落入耳中,又哀又絕,周牧在聽到廢帝的時候,便已然信了三分。
靈寶前輩便是喊的廢帝。
“人死為鬼,鬼死為微,微者,萬物終焉,即虛無縹緲,不復存焉。”
“第四紀,天地的主角,卻是自微中而誕出的非生非死之異類。”
“人妖鬼精怪,尚且是生命流轉至不同形態,生死之間,非是有無,而是循環往復,生生滅滅不熄。”
“可那種異類”
周牧聽見這陳姑娘的聲音中,帶起了顫音。
“周公子,您未曾見過那般未來,真龍死去,鳳凰喋血,古老的仙神吊死在樹梢,玉虛宮沉溺在黑潮,兜率宮浸潤在暗無天日之淵.”
“周公子,您若半點不信,還請,搜我魂靈,觀我記憶。”
“那樣的未來,的確非是真實未來,卻是最有可能的未來,那樣的未來,是否成真的關鍵之一,就是此刻啊”
周牧聽著傳音,看著水中翩翩舞女,吃著美人玉指拈來的清香瓜果,神色放浪。
他傳音,問道。
“此刻,是真實現在。”
“未來.是億萬萬種可能的交織,你說,你來自未來?我如何能信?”
“而你又憑什么從虛幻的未來可能中,來到真實現在?”
聞言,陳知恩紅著臉蛋與周牧耳鬢廝磨,傳音卻哀了又哀:
“周公子,我無法證明,除非你搜我魂靈。”
“我如何能搜你魂靈?”周牧傳音反問。
陳知恩貼著他:
“便試試吧。”
周牧瞇眼,心思百轉千回,伸手輕撫陳知恩的臉頰,念頭卻悄無聲息的探入她體內,刺入她的精神世界。
這是完全不設防的精神世界,完全敞開,任由周牧觀看其魂靈過往。
周牧念頭在陳知恩的精神世界、心靈大海中越走越深,越走越深.
他忽然聽見陳知恩的一聲嘆息。
“周牧武。”
“我之所言,皆為真實,無有半點虛假。”
“我們,無法容忍那樣的未來到來。”
“所以,周公子.對不起了。”
周牧心頭警兆大做,要猛然斬斷這一縷念頭,可來不及了!
陳知恩的魂靈,放光于眼前,耀眼無比,其靈魂記憶中的一副景象,也順著念頭,傳蕩入周牧魂靈。
是一處浩浩之祭陣,無數生靈盤坐祭陣上,祭陣轉動,似洞開了一線天地!
周牧看見一方無量佛國,看見六道輪回之五,那輪回轉動,無窮吸引之能下,
周牧的魂靈竟是輕飄飄的,穿過了被祭陣短暫撕開了一線天地,墜去了那兒,墜去了.九幽!
茫然中,
周牧真靈飄蕩在九幽陰風內,被那座無量佛國的光華照耀,被六道輪回之五牽引著,似要再入輪回,轉世而去。
也是茫然中,
他看見,那無量佛國、五道輪回之下,有一尊龐大到不可思議的大羅生靈。
大羅背負佛國,承六道輪回之五,威嚴閉目,不動不搖。
“周公子,抱歉。”
陳知恩的聲音順著那將要合攏的九幽裂隙傳來:
“如今還能得輪回轉世,是無數生靈求而不得的,抱歉。”
“我,我們,必須阻止一切。”
“只能犧牲周公子你了。”
“告請元始玄鳥,洞殺周牧武,允其輪回,許其轉世。”
話音落下,九幽縫隙閉合。
溫泉中,陳知恩看了眼呆呆怔怔的周牧,知其魂靈已滅。
該離去了。
她并未抽身而走,只是懷抱著周牧的脖頸,
眼中光彩也一點一點的暗淡,魂靈竟已不存,只剩下一具空空蕩蕩的軀殼,不知三魂七魄跑去了何方,遁去了何方。
此時。
周牧魂靈。
魂靈早已離體,順著輪回之吸引,早已被牽至了九幽之中!
九幽森然,周牧看到一只通天徹地的玄鳥,背負無量莊嚴之佛國,背負六道輪回之五,神色肅穆,寶相莊嚴,如同一尊佛。
“阿姐?”
他懵逼的看著那一只通天徹地的模糊玄鳥。
陳知恩她人,還怪好的哩!
九幽大羅睜眼,凝視著小小一粒魂靈,卻不知為何,并未曾言語。
她眼中,神采變換,時而莊嚴肅穆,佛光瀲滟,時而溫和靈動,時而則像是當初那只小鳳凰,憨態非凡。
許久。
“阿弟?”
大羅玄鳥背負佛國,如是低語,她的翅翼扇起光,將這一片九幽遮蔽,隔絕了一切之內外,所有之目視。
“阿弟。”
玄鳥篤定開口,臉上浮現出莫大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