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笑瞇瞇發問,而周牧呢,只是悠悠吐了口清氣,沉默的執了一禮。
守藏室內九十年,若大守藏室中的三萬卷天下典籍,都看了一至兩遍,
除了翻閱經典還是翻閱經典,九十年間張口說過的話只手可數。
以至于,周牧竟是真養出了一股子大賢大德的氣質來,頗有一種閱盡紅塵再回首的感覺,
且這些都是虛妄。
實打實的好處,那是半點沒少。
畢竟,守藏室中,藏的是周及往前,天下有過的幾乎所有書卷。
卦算之道,周易、連山、歸藏,三部據說由伏羲、文王創作的祖卦書,周牧看盡了。
鬼神之道,帝王之道,千工百巧,岐黃之術.
連同力、氣、長生、天,四境之由來、起源、發展、道理,也都看盡。
觀書者自悟,九十年靜心,周牧自身悟出的道理不知幾何,悟出的妙法繁繁種種,
便就學識,他的確已不落于當年真正的老子,即便真個與孔圣人論道,也未必會落了下風。
而這些,還只是學識。
神通,巨靈,大成。
九十年靜覽守藏之天下書卷,當了九十年老子,哪怕不曾修行,不曾參悟,這種領悟為主的路子,皆有破境。
大成巨靈,添拔山之力,若施展,軀殼膨脹千倍,力道暴漲千倍。
大成縮地成寸,一步走出,萬里皆可納于腳下。
大成枯榮,可使活物、死物,乃至氣運、命數這等無形無質玄而又玄者,或枯或榮。
至于三門小神通.
也盡都圓滿了。
圓滿遁地,一念萬里,而一息有百念。
則,一息間,若于土石中,可遁至百萬里外。
點火,圓滿,能燃起災火,可鍛燒仙金神鐵,可融萬物念靈。
煽風,圓滿,能吹起災風,災風自臟腑心神中吹起,可帶來天人五衰,一吹皮肉骨散,二吹神魂消融,三吹,則一身修為付諸東流。
災火,災風,若再得災雷,湊齊三災,是能燒、吹、劈滅頂上三花、胸中五氣的——三花聚頂為不朽,五氣朝元顯神圣。
便是那真王和神圣,若一個不慎,無有防備,受了三災加身,是有身死、道消之可能的!
“可惜,吾只得兩災。”周牧如是做想。
不止神通。
扶搖功,第四重,周身力道、法力,增幅十六倍。
元始陰陽經,接近小成,若非法力微薄,恐是已然小成,結出元始陰陽法相矣。
這些,即周牧九十年之所得。
太上老君凝視著眼前的滄桑青年,微微含笑:
“果然性子沉穩了許多,不似之前那般浮躁,也算有了點得道高人的模樣——就是修為還是太淺薄了些。”
頓了頓,祂搖頭道:
“否則,倒是可憑老子之名,行走人世矣。”
周牧平和道:
“法力深廣,體魄強弱,丈量不了我。”
三個大成神通,三個圓滿的小神通——當下的周牧,的確已非境界可以局限的。
至少以萬壽之身對敵天境,不難。
太上頷首:
“你既有此心,那便以老子之名,走一走人間?”
周牧抬了抬眼瞼,云淡風輕的施了一禮:
“那便假借前輩之名。”
“算不得假借,本就贈了你這一身。”
話落的瞬息。
周牧的面容開始發生變化,成了一個垂暮老人,正是之前在人世荒漠中的平凡老頭形象,
卻也又是守藏室九十年中,那不言不語的守藏史。
“此后,汝便得兩重本相,一為汝之真我,意氣風發之青年,一為老子之身,大賢圣德之老朽。”
太上如是說道,微微含笑:
“周朝的守藏室,在那一個時間段是有獨特氣運和‘天命’的,你可莫要小看你這九十年,往后的好處更多”
頓了頓,老人平和道:
“多的不說,你如今法力、體魄同修,卻未必不可走一走儒家的路子,儒家修行路途雖是后起的,但儒釋道并稱,自然也是有獨到之處的。”
周牧愣了愣,儒家修行法?
那是什么?如同上輩子故事書里那般,養浩然正氣么?
太上似看出了他的疑惑,微笑:
“你若以后有緣,且又有興趣,未必不可走一走此道。”
祂耐心解釋:
“儒釋道三家合一,才是正途,道門,先修法力,再修德行,后修體魄。”
“佛門,先修體魄,再養法力,后修德行。”
“而儒家,則先養德行,才練法力,不修體魄。”
“儒釋道合一,便是法力、體魄、德行并齊,是一條真正通天路。”
周牧認真聆聽著,求問道:
“法力,體魄,德行.皆是修行?”
“然也。”
太上頷首:
“若將人比作船筏,大天地比作無量海,法力是船槳,與大天地直接相接,你所修來的法力,也來自于大天地。”
“而體魄,則是那渡海的寶筏,浮在海上,不搖不墜。”
“至于德行,并非單純的品德,要玄奧的多,德行越深,魂靈越厚,悟道越易,某種程度上,德行就是‘神’,即寶筏上的你,為真靈,彼此之間的關系很復雜。”
“往往來說,德行深厚者,大天地鐘愛,而漂在‘海’上的‘寶筏’,也自是少經風浪,順風順水。”
周牧聆聽,若有所思:
“單修法力、體魄、德行,都是行不通的?”
老人搖了搖頭:
“也不能說行不通,至少證道大羅是沒問題,走單一的路也自然進境更快,但終究是偏途,三家合一,才是正路。”
周牧求知若渴:
“那儒家修行,不增法力,不添體魄,若是遇見險難.何來的殺伐手段呢?”
老人笑著道:
“德行深厚者,交感天地,一言出,萬法皆隨,若有敵來,天地都幫你殺敵,你且以望氣的手段,觀一觀自己?”
周牧聞言,魂靈微微抽離,洞觀自身,卻瞧見體魄周遭、腦后,有德行深厚,圣賢氣機匯聚,宛若一片云海般深廣。
老人此時道:
“你終究不是真正入了儒道門路,九十年也太淺,若你得空,不妨多歷經幾次那三十年歲月。”
頓了頓,祂含笑:
“若你能真正悟出守藏室中的玄妙,能真正擔上老子的名份,你那圣賢氣機,將無邊無涯,那時,你再修德行,或可.”
“一步比肩,儒家大德。”
周牧疑問:
“儒家大德?”
“然也。”
太上解釋:
“大賢,即位比修行路的大能,大德,則對應的是真王,若你能成為儒家圣人,便自是神圣之境,這可比你苦修法力體魄,要來的容易。”
“便是你如今之德行,若能入儒道,舌綻春雷,可憑德行壓殺長生三關,這還是你不得其法,以最笨的路子看了九十年書!”
緩了緩,太上轉而道:
“我觀你有學七十二仙術?”
周牧沉穩點頭:
“有,如今習得十九門。”
“嗯,還算不錯。”太上點頭:“那七十二仙術,連同三十六妙法,實際上,近半都是儒生,或者說德行的手段。”
周牧一愣:
“還有此事?”
一旁的瓷娃娃點頭道:
“這我知道的呢,七十二術,三十六法中,許多都類于神通,要催生,必須要先發聲,這就是修德行者的特質。”
周牧恍然:
“原來如此,我已明白了,若得機緣,會探一探儒道修法,會去養一養德行。”
他感激的做了一禮,體魄、法力、德行,便類于精氣神,三者獨立,又缺一不可,
自己修法力,練體魄,卻從未養過德行——這九十年守藏室,也算是補回來一些。
念及此,
周牧便朝著老人再度行了第二禮,誠心誠意。
太上老君頷首,越看周牧越滿意——倒不是周牧表現得多好,多么亮眼,也不是如何的天資才情舉世無雙,
但和之前的周牧比起來,可要好太多太多。
這一對比起來,太上竟是覺著,周牧要比自己那徒兒都順眼了許多。
“行了。”
太上舒了口氣,以后總算不用藏著掖著了啊
祂揮了揮手,道宮四面之宮墻疊格上,便有無數裝著丹藥的葫蘆浮現,有種種異寶妙物,
整座道宮一時之間,霞光道道,祥瑞慶色共丹香寶氣彌漫成霧!
如此,方才是本來的兜率宮。
太上死死盯著周牧。
周牧神色平靜,不為諸丹諸寶所動,就這么靜靜的垂手而立,眼瞼低垂。
老君總算是完全松氣。
“慈悲,慈悲!”
祂含笑道:
“便先回那現世去吧,讓小哪吒跟在你身旁,走一走紅塵,磨一磨歸墟之殘留,等你將誅仙劍陣學成,再來帶走天蓬。”
“是,前輩。”
周牧施禮,平和的牽起拘謹的瓷娃娃,一步又一步,沉緩有力的走至道宮門前。
他駐足,轉身,施禮。
“多謝前輩,賜此機緣寶物。”
“慈悲,慈悲。”
周牧拉著瓷娃娃,縮地成寸,一步遠離。
遠離兜率宮的瞬間,他臉龐扭曲了起來,鼻中出氣如牛,胸膛起伏不定!
“道兄,你這是?”瓷娃娃嚇了一跳。
站在八顆獅顱前,
周牧神色驟然平靜,微笑:
“無礙。”
他心臟怦怦跳動。
寶貝。
好多寶貝!
該死,太上前輩果然防著自己的!
“你您.總有不在的時候吧?”
他忍不住咽著唾沫,方才瞄了一眼,就一眼。
一溜串的葫蘆金丹,數不清的異寶珍稀!
“可惜,沒時間去碧游宮了。”
周牧如是想著,念頭一動,玄金銅令浮現而出,朝著哪吒做了個請:
“哪吒道友?”
看似有靈,實則只是死物的瓷娃娃走入玄金銅令,
旋而,景物模糊。
漸夢醒。
“前面就到村子了。”
中年人張望著,笑著說:
“那兒便是虎頭村,前幾年一些苦命人從妖城逃出來后建立的。”
“這兒是大荒漠,鮮有妖族出沒,虎頭村得以延續,且這兩年不少能人異士都在虎頭村定居”
“如今的虎頭村,倒是都可以稱一聲虎頭鎮了哩!”
說著,中年向導騎駱駝當先,帶著一隊人靠近虎頭村,
他看了眼背后橫在駱駝上昏睡的老人,又對著不遠處的駱姑娘道:
“到了虎頭村修養一天,明兒過了中午就出發,下個月估摸能到小石山鎮!”
駱霜雨平靜頷首,張望著虎頭村,村子很廣袤,至少住了上千戶人家,在大荒中,也算是較大的聚集地的,
而這地兒處在沙漠,哪怕南朝的妖族開始肅清大荒,多半也找不到這兒來。
只是,人若聚的再多些,就真危險了。
村中家家戶戶,大都是石屋子,木房很少,一行人騎著駱駝,才過了村門口的鎮村石,
就順著泥濘路向村東面去。
中年向導解釋道:
“村中是祭祀的地兒,西南北則是住地兒,倒是那東邊,因著往來的人族頗多,反倒是發展起攤攤販販,也有住宿的客棧。”
說話間,沒兩刻鐘的功夫,村東便至,這兒的石屋都有兩三層高,路面看上去也要整潔的多,
大部分石屋都掛著招牌,或藥坊,或茶館,或酒樓,連兵器鋪子都有,
而道路兩旁,則還有許多人擺著地攤,來來往往的人數量極多,幾乎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
“這倒是奇了怪了”向導訝異:“今個兒的虎頭村,怎的這般多外來客?”
他翻身下了駱駝,對著那位大金主兒苦笑道:
“駱姑娘,街面上人也太多了些,騎著駱駝不說難行,卻也有些不太禮貌.”
“嗯。”
駱霜雨頷首,亦翻身下了駱駝,回頭招呼道:
“都下來,牽著走。”
“是!”
十來個同樣帶著斗笠的男男女女恭敬應聲,看的向導嘖嘖稱奇。
牽著駱駝擠過人群,好不容易才到了一處客棧前,將駱駝們拴在客棧旁的木樁上,
向導這才帶著一眾人入了客棧。
人聲鼎沸。
“關老板!”向導大聲招呼道:“今個兒村里怎的這般多人?”
老板邊忙著算賬,邊笑著開口:
“還能怎般,說是幾十萬里外出了什么大變故,很多那一塊的聚集地都開始遷移咯!”
向導走上前,放下半枚透明的石頭,笑著道:
“這樣啊?那也正好,村里算是能過個肥年了。”
老板打著算盤的手一頓,亦是滿面笑容,意味深長:
“是啊,肥年,肥年.”
“行了。”向導將半枚透明石頭推上前:“十四人唔,十五人,來八間房吧。”
“成。”老板手下透明石頭,有兩個小廝迎上前,一個引路,一個則攙著昏睡的周牧,一一上了樓。
“駱小姐,便是得兩人住一間房,我就和這老大爺睡只是得先去一趟藥坊,抓點迷癥昏癥的藥才是。”
向導和小廝將周牧搬進房內床榻,走出來道。
駱霜雨頷首,也懶得多言,徑直進了屋,其他十二人將行李放在各自房間后,也沒休息,都朝著駱霜雨的房間走了去。
關上門。
駱霜雨站在窗前,看著街面上擁擠的外來客,凝著那才出客棧,說是要去藥坊抓藥、此刻正在街面一并擠著的向導,
這才道:
“此人都是有一副好心腸。”
她摘下斗笠,顯出清清冷冷的面孔來,七年過去,雖已年滿了三十,卻依舊是個二十出頭的靚麗模樣。
一旁,一個不周銀鈴開口道:
“大姐頭,這沙漠中怎的有這般一座喧鬧的村子?村外也沒個遮掩法陣啥的”
頓了頓,他猶疑道:
“雖說沙漠中見不到什么妖,只是再少,總是偶爾會路過一兩只的.這村子不遮不掩,數年相安無事,我覺著不太對勁。”
“是有點問題。”
駱霜雨微微頷首:
“不過將要入夜,七萬里外曾有一頭水精螭龍隕墜,尸骸橫亙,每每入夜陰氣一重,便容易彌漫出寒煞來。”
“若連夜趕路,我倒是不懼寒煞,但你們,就未必可以了。”
說著,她轉過頭,看向這位相識很多年的不周銀鈴,后者只是沉穩的點了點頭,低沉道:
“那我出去轉悠轉悠,看看是否有什么蹊蹺。”
駱霜雨頷首:
“小心。”
“好。”
陳壽亭默默出了屋子。
凝望著他離去,饒是駱霜雨也忍不住有些感慨,這位跋扈公子,也算是變了性子。
七年前,陳壽亭的假仙奶奶死在了犬絕城大能爭戰的余波后,一夜之間就轉了性,不再那般浮夸,沉穩了不少。
想到犬絕城,駱霜雨又忍不住想起那個真君之子來。
沒記錯的話,陳壽亭還和這真君之子起過沖突的。
她輕輕嘆了口氣,師尊說過,那周牧,也已死在了犬絕城.據說,犬絕城的大能亂戰,包括那頭發狂的真王,便是因著周牧的死
微微收斂思緒,駱霜雨看向眼前一行不周中人,都是力境的銅鈴。
她道:
“行了,你們都先下去休息吧.褚耀武留下。”
銅鈴們執禮,魚貫而出。
褚耀武走上前,恭敬問道:
“大姐頭,叫來我是.?”
駱霜雨平靜道:
“這座村子可能存在有問題,你晚上和我睡一個屋,你睡地上。”
“啊?”褚耀武微微一愣:“這不好吧.我是有媳婦兒的。”
“便是因為你那妻子。”
駱霜雨淡淡道:
“花前輩囑咐我照顧好你,我自然是不能叫你出了意外,且就算無有花前輩的關系在.再說,已然有妖族盯上了你。”
褚耀武默默點頭:
“是,我這就去將行李搬來,讓店家多給一套被褥。”
駱霜雨淡淡頷首,目視褚耀武走出屋門,這才輕輕嘆了一聲,伸了個懶腰。
身上黑裳隨之擺動,顯出腰間的那一枚金色鈴鐺。
“嗯?”
她耳朵微微一動,聽見了隔壁屋的動靜——是那沙漠里頭撿來的老人,此刻醒來。
“不對。”
駱霜雨神色驟然一肅,手掌猛然按在腰間佩劍上,目光犀利,微微悚然。
隔壁屋.
有兩個人,兩道氣機,不只那荒漠老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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