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毛獅子聲音雄渾,勁道充沛,這雖是秘密,他卻絲毫不在乎別人聽去。
“你說離煞秘要在你手上?”蘇真大吃一驚。
“小友不信?”
青毛獅子得意大笑,對蘇真的反應很是滿意。
“晚輩不信這世上有這么巧的事,可尊者的話,我又不得不信。”
蘇真頓了頓,又面露疑色,問:“可是陸綺那賤皮子心思縝密,如此重要的寶物,居然沒有被她搜走?”
“小友有所不知,陸綺追殺我這么多年,為的就是這本離煞秘要!陸綺每一次來抓本尊,陣仗都極大,但次次都讓本尊逃了!你可知為何?”青毛獅子問。
“尊者武功蓋世,陸綺以多欺少,仍是贏不過尊者。”蘇真理所當然道。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青毛獅子說。
“尊者請指點。”蘇真道。
“本尊武功蓋世不假,但本尊也看得出來,前面幾次,陸綺這小娘皮子也不是成心要抓我。至于這其中原因,本尊過去想不明白,如今卻是想通了。”青毛獅子笑著說。
“什么原因?”蘇真立刻問。
“陸綺搶奪離煞秘要,是受了那個大宮主的命令,那個殘廢想用離煞秘要解開道士的封印,可很顯然,陸綺對大宮主毫不忠誠,她出動了許多人馬,卻故意奪不到秘籍,一拖再拖。”青毛獅子道。
“有理。”蘇真點點頭,又問:“她后來為何動真格了?”
“因為她自己需要此物!”青毛獅子篤定道:“本尊瞧得出來,這娘皮子裹著身大白衣裳,袍子里卻爬著陰濁穢氣,藏滿魔鬼邪煞!離煞秘要本就是一種鎮魔之法,陸綺要拿此物鎮住她體內的煞魔!”
蘇真暗暗吃驚。
陸綺沾染煞魔一事,就連命歲宮宮主都沒看出,竟被這老妖一眼識破。
也不知是歪打正著,還是“惺惺相惜”。
蘇真忍不住問:“那這秘籍現在在哪?可有被那妖女奪去?”
青毛獅子冷哼道:“先前我被關押獄中,受盡雷劈火烤、鼎鑊烹煮,他們束手無策之下,甚至想以美人計誘騙!本尊全數扛下,只字未吐,他們這才惱羞成怒,將本尊扔到這泥垢地來,希望本尊回心轉意!”
蘇真道:“尊者的意思是,這秘籍還在你身上?”
青毛獅子道:“離煞秘要當然還在本尊身上,這是本尊的寶貝,任何人也無法將它搶走!”
“恕晚輩愚昧,這寶物若在尊者身上,九妙宮的人豈會搜不到?”蘇真將信將疑。
“因為離煞秘要并不是一本書,而是,而是……”
青毛獅子像是忘記了極其重要的事情,不住地抓耳撓腮起來。
蘇真見它面露苦色,忍不住問:“而是什么?”
青毛獅子想了許久,最后道:“隔墻有耳,這么大的秘密,本尊可不能說出口,不過,小友放心,本尊是言而有信之人!只要能離開這里,本尊就將這天大的秘密告訴你!”
蘇真不太相信,他甚至懷疑這青毛獅子是不是自己都忘了離煞秘要藏在哪了。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說:“原來如此……真沒想到,尊者竟與晚輩有這般淵源,這真是天大的巧事!”
“這真是天大的巧事,妙言讓人愉悅,他鄉遇故知也同樣令人欣喜。”青毛天尊開懷道。
蘇真眼睛先是一亮,又急遽黯淡下去,“如今我們身陷這泥垢惡牢之中,這機緣拿來何用?得而復失反倒更讓人傷心,這下,連我都要笑不出來啦。”
青毛獅子卻還在笑,笑得格外開心:“小友有所不知,這泥垢地雖吞人法力,卻不禁法寶!所以每個犯人進來前都要搜查干凈,你能將這串佛珠藏進來,也是天大的本事了!”
“這是好友留給我的寶貝,我不愿被賊人奪去,只是,這串佛珠究竟有何用處?”蘇真裝傻道。
青毛獅子捻動蠱珠,挑中一粒,從泥沼挖出一只吸飽血肉的大蛆,捏碎,汁水澆淋上頭。
這枚蠱珠立即活了過來,如甲蟲呼吸時的腹部,收縮不停。
蘇真嘖嘖稱奇,“這是怎么回事?”
青毛獅子道:“這十二粒珠子,皆是以心血所煉的蠱,品階極高,蠱身童子肯將它送給你,的確是生死之交了。”
“竟是這樣么。”蘇真喃喃自語,又忙問:“那這十二粒蠱都是什么法術?可否助我們脫身此地?”
“能!一定能!老君送來機緣,當然是助我們脫身,你我既已受老君垂青,那是想死也難了!讓本尊瞧瞧看,它們都有什么神通!”
青毛獅子一一審視這些蠱珠。
“這是金身蠱,吃后可以如那金剛羅漢一般肉身不壞。”
青毛獅子取出一枚金紅色蠱珠,指甲在表面刮蹭出金石之音。
“這是血蠱,可以操控他人的鮮血,令其經脈逆流而死。”
“這是亂真蠱,可以捏造出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以假亂真!”
“這是……”
青毛獅子逐一介紹,也不由皺起眉頭。
這些蠱蟲雖然厲害,可似乎沒有一樣可以幫助他擺脫當前困境的。
終于,青毛獅子如獲至寶,碧瞳大亮,他扯下了最后一顆棕黑如栗、表面滑膩的蠱珠,鄭重地交到蘇真掌心,囑咐道:
“這是游魂蠱,可令你神識出竅,神游四方,你可先借它探查這法殿內外,找找看有沒有離開這里的法子!”
“此蠱如此珍貴,尊者為何不用?”蘇真問。
“此蠱只有魂魄完備者可以使用,本尊已被關押了三年,受盡折磨,神魂靈魄皆有耗損……不過,本尊還有一身蠻力,可以給你護法!”
生機降臨之后,青毛天尊一改平日的癲狂嗜血,連說話都變得有條有理起來。
“好。”蘇真抓著游魂蠱,正色道:“我會盡力去找!”
“不是盡力,而是一定。”青毛天尊的聲音也變得虔誠,道:“老君絕不會犯錯,它若不青睞你,就不會將這游魂蠱送到你手中,他若已青睞了你,你就一定可以找到活路!”
他說話時毫不避諱,一點也不怕周圍的囚犯告密。
這些囚犯浸在泥漿里的身體早已被啃得七七八八,就算被撈起來也活不長,最重要的是,這既然是老君的授意,那就無需再憂慮什么。
未來已經注定,他一定能逃離這泥垢惡牢,任何人也無法阻止!
灰色的河流陡然洶涌。
刺鼻的惡臭刀馬群般沖了過來。
原來九妙宮每天都會將宮內的黃白穢物傾倒進這里,犯人們早已習慣,黑洞洞的眼睛盯著看,仿佛這還是件有趣的事。
“小心被這濁流沖走!”
青毛獅子大聲提醒,抓著蘇真的手臂,將他從湍急的泥流中扯起,讓他坐到自己寬厚的肩上。
“多謝尊者。”
蘇真摒住鼻息,一口咬住游魂蠱。
嗡——
一陣急促的振翅聲在體內響起,像是有某種蟲類沿著他的脊柱攀爬,拽著他的靈識破體出竅,向高處飛去。
短暫的黑暗后,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清晰。
他意識離體,成為了一個旁觀者,無需目力便可遍覽所有。
濁臭的監牢、麻木的囚犯、甚至是坐在青獅肩頭的自己——他閉著雙眼、雙唇,面色自若,白色的囚服沾滿淤泥,青毛獅子正在用尖長的指甲幫他剔掉爬在淤泥里的吸血蟲。
靈識緩緩向上飄去,一直飄到了泥垢地外。
泥垢地從外頭看只是口古井。
犯人是從井口被扔下去的。
常人根本無法想象,這井口下是怎樣惡臭的地獄,更想象不到,這樣的地獄就藏在仙氣飄渺的九妙宮內。
靈識繼續飄蕩,緩緩地來到了法殿之外。
菩薩湖、紫金蓮、湖上玉蛇般的飛橋,橋上云霞道袍步履輕慢的修士,以及對岸巍峨的七寶妙蓮宮……
一切盡收眼底。
游魂蠱玄奧奇妙,卻也范圍有限,好似風箏,雖可乘風高飛,卻始終被一根線牽引著。
蘇真本想去陸綺的善宮一探究竟,可他只要離法殿稍遠,立即頭暈目眩,再難寸進,只得放棄。
收懾心神,靈識歸體。
青毛獅子熱切問道:“如何?可有逃出去的法子?”
蘇真遺憾搖頭:“還沒尋到。”
青毛獅子神色失望,卻寬慰:“無妨,欲速則不達,天要黑了,小友好生歇息,明天再探。”
蘇真應下。
外頭的老君熄滅。
泥垢地里的囚犯們也昏昏沉沉地墜下了眼皮。
蘇真確認青毛獅子熟睡之后,再度將游魂蠱咬在齒間,游魂蠱猛地振翅,靈識也隨這振翅聲猛地騰起,再度飛到法殿之外。
夜間的九妙宮一片靜謐。
懸空的大金丹散發出微弱的光亮,維持護法大陣的運作,幾只機巧鳥繞金丹飛舞,徹夜巡邏。
橋梁道路上掛著燈,卻空無一人。
法殿的法字一語雙關,既是九妙宮收藏秘法的書庫,亦是執掌律法的戒律使者的住所。
蘇真在法殿內耐心似搜查了一遍,終于在藏書庫的墻壁上找到了泥垢地的構造圖。
泥垢地連通菩薩湖,兩者之間隔著一道厚重鐵門,鐵門足有百萬鈞重,未設機關,人力也絕無可能撼動。
所以,井口就是唯一的出口。
他可以用裁縫神通將青毛老妖帶出古井,可要怎么才能把他帶離九妙宮呢?
蘇真一時想不到特別穩妥的辦法。
正要游魂歸體時,他突然發現七寶妙蓮宮的方向,有幾個黑影在動。
蘇真凝神望去。
那里赫然站著三個人。
不,它們并不是人,而是三個涂著腮紅的人皮偃偶!
只見這三個偃偶四下環顧,確認無人察覺后,合力將一艘木船推入菩薩湖,待船劃到湖中某處,人皮偃偶魚一樣躍入水中,潛到了不知何處。
‘它們是什么東西?又在做什么?’
蘇真心頭不由冒出這兩個疑惑。
九妙宮戒備森嚴,普通邪物絕不可能混進來,這三個人皮偃偶應是九妙宮煉制的!
而且,它們很可能就來自大宮主居住的七寶妙蓮宮!
約莫一炷香后。
水銀般的湖面泛起了重重漣漪。
三個人皮偃偶抱著什么鉆了出來。
遠遠看似乎是幾塊發黑的肉,沉甸甸地淋著汁水。
它們抱著肉塊上岸,往七寶妙蓮宮的方向跑去,一溜煙消失在了黑暗里。
蘇真猛地想起了妙蓮菩薩于湖中悟道飛升的故事,又想起了苗母姥姥臨終前的一番話:
“那座湖泊底下藏著東西,或是流落著仙人遺物,或是藏著隱世的墓地。頓悟看似是剎那的過程,可沒有經年累月的沉淀是絕無可能辦到的。須知,萬事萬物皆有其根基。以后你若有機會,可以去瞧一瞧,看看那座湖底是不是真藏著什么。”
那湖下是不是藏著什么……
蘇真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刻收懾心神,靈識歸體。
獄中封禁法力,卻無法阻擋織姥元君的神通。
神通不是法術,更像一種法則,與晝夜交替、生老病死平起平坐。
死氣沉沉的泥垢地里,兩只雪白的手掌浮現半空,白掌落下絲線,搭住蘇真的肩頭,拽著他緩緩向上升去,很快,他從井口爬出,消失在法殿之外。
他潛入菩薩湖中。
陸綺曾與眾弟子說過,九妙宮愛水,水是九妙宮道法的源頭。
菩薩湖的湖水最是與眾不同,它很重,一入水中就被數千只手同時拽住,押向黑幽幽的湖底,它也很冷,護體真氣形同虛設,寒氣切膚蝕骨,時間一長,甚至會有火焰炙烤的錯覺。
蘇真屏息凝神,向先前人皮偃偶停留的地方探去。
這湖有數百米深,下方漆黑一片,哪怕以法力充盈雙眼,所能見到的景物也有限,蘇真像一尾承受著高壓與嚴寒的深海魚,貼著湖底的淤泥前行,尋找藏匿深水的異樣之物。
接近某一片水域時,湖水突然變得極咸,蘇真稍一接觸這片水域,立刻生出中毒休克般的昏厥感。
他聚法雙目,向下望去,發現湖底藏著一個更深的巨坑。
巨坑的地面坑坑洼洼地拱起,細看竟是許多散落的肉塊,它們像是被切碎后散落在這里的,表面有明顯的腐爛痕跡,邊緣則結著一圈雪白的鹽霜。
‘這是什么?被肢解的尸體?還是某種天生地長的血肉?那三個人皮偃偶撈走的就是這個東西?’
這肉塊早已不辨形狀,分不清哪里是頭,哪里是身體,蘇真卻能感覺到它仍長著眼睛。
這雙不知藏在哪的眼睛正盯著他!
蘇真驟然感到了一陣怨氣,比這湖水更深更寒的怨氣。
他心臟的跳動一下失去了規律,腦子里也憑空多出了好幾個聲音。
聲音似慟哭,似尖嘯,也似悲嘶哀嚎,它們來自某處古老的墳場,怨氣滔天地在蘇真的腦內爆發。他僅僅聽了一會兒,便覺得頭疼欲裂,好似數百頭活尸一擁而上,用腐爛的骨爪撕扯他的血肉!
不能逗留了!
哪怕這湖底的血肉是仙人遺蛻,也不值得他拿生命冒險。
等到蘇真浮上水面,世界清靜許多,只剩幾縷細微的怨哭聲在腦子里飄蕩。
他默念清心咒,卻發現這幾縷怨哭聲怎么也驅散不去。
‘怎么回事?’
蘇真愣了一下,這才發現,這怨哭聲并非來自腦海,而是來自身旁的大殿。
——七寶妙蓮宮。
妙蓮宮內,傳出一陣陣幽怨的哭聲。
大宮主瘋魔之后,閉宮不出,躲在幾面鐵一樣的帷幕之后,再不許任何人靠近……那誰又在深夜啼哭?
‘我是來尋離煞秘要的,九妙宮的隱秘與我何干?’
理性告訴蘇真不要多管閑事,可他的眼睛卻又泛起了紅色魔光。
那道詛咒不知為何被驚動,無頭蒼蠅一樣在體內亂撞。
蠱身童子雖死,它的殘忍與偏執卻像在他體內活了過來。
本不強烈的好奇心在詛咒的影響下急遽膨脹,瞬間壓倒了其他所有欲望。
蘇真深吸口氣,貼著妙蓮宮的墻壁,再度咬住了游魂蠱。
游魂蠱被連續使用三次,已近枯竭,它發出最后的悲鳴,帶著蘇真的靈識破竅飛出,尋著裂隙鉆入七寶妙蓮宮之內。
沒有層臺累榭,沒有宮女侍衛,空闊大殿內只點著四盞壁燈,幽暗一片。
失去墻壁隔絕,怨哭聲響亮百倍,它來自于大宮主的鐵幕之后,更像劇痛時撕心裂肺的慘叫。
蘇真的確很想見一見這個大宮主。
關于大宮主的模樣,已沒人說得清楚。
有人說他是日角龍顏的帝王,有人說他是畸變丑陋的怪胎,蘇真以靈識鉆入鐵幕之前,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可真正見到大宮主的真容時,他仍然大吃一驚。
鐵幕之內,光彩剔透。
數以千計的琉璃燈盞爬滿鐵幕內壁,萬色絲絳垂落,鋪在小山般堆積的寶物之上,這是九妙宮最好的收藏,每一件都可以買下一座山門,青毛獅子的銅鼎酒具也被收在這里,淹沒在海潮般的珠光寶氣里。
絢爛光海的中心,是一個嬌嫩的蓮花寶座。
雪白巨大的肉團壓在蓮花寶座上,幾乎淹沒了每一片花瓣。
這肉團沒有四肢,斷臂處流動著金色咒文,儼然是道士的封印,封印不僅封閉了他重獲新生的可能,甚至阻礙了他的新陳代謝。
他已經無法用肥胖來形容,層層疊疊的肉相互積壓著,開出肥厚的花。
他的面前擺放著一個巨大的盤子,裝著幾塊濕冷的肉。
蘇真一眼便認出,這就是菩薩湖底的古怪肉塊,大宮主正像豬一樣拱食著這些腐爛的肉塊,大快朵頤。
如果只是這樣,還不足以令蘇真驚訝。
令蘇真震驚的是,他被閹割的下身,竟然開出了一道口子,仔細辨認,竟像是異性的獨特器官!
他吃光了所有肉塊后,渾身滾燙,不斷發汗,下體在蓮花座上不停地蹭弄,嘴巴里發出怨哭般的響聲。
過了一會兒,他的身體爆發出一陣篩糠般的抖動,聲音在抵達最高處后回落,低幽如蚊吶。
大宮主喘著粗氣,肚皮肉眼可見地高隆了幾分,那雙擠在肥肉里的、綠豆大小的眼珠竟閃耀出幾分母性的光輝,他用尖長的嗓音道:
“再等等,再等等……我的乖孩子,等到蓮花凋零,華宴落幕之時,我一定會把你生下來,到時候整個西景國都會聽到你的哭聲……嗬嗬嗬嗬——”
“乖孩子,別踢我的肚皮啦,我給你唱歌,你今晚要聽什么呀……”
直到此時此刻,蘇真才確信一件事:
那個因奸淫女子而惡名遠揚的妙蓮宮大宮主,已經變成了一個女人!
而且還是個有孕在身的女人!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宮主肚皮翻個不停,顯然是腹內的嬰兒在調皮作怪,他實在不能忍受,念了道安魂的法術,要令腹內的胎兒安眠。
這個時候,一個古怪聲音自蘇真體內響起,毫無征兆。
是一道咒語:“婧箐儺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