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真醒來時,發現自己仍浸泡在水中。
卻不是菩薩湖。
他的衣服被扒得一干二凈,精赤的胸膛上傷疤縱橫交錯,觸目驚心。
蘇真正置身于一座冰室之中,背靠著寒冷的冰壁,身軀卻浸泡在泉柱涌動的溫沸之水里。
高溫的蒸汽向上涌動,森寒的白靄則沿著墻壁輕盈淌落,一升一降之間,整座冰室籠在一片濛濛霧靄里,宛若仙樓秘境。
這里是哪里?
蘇真回想著昏迷前的場景。
回想起昨夜的戰斗,蘇真的氣血依舊不住地在胸腔內激蕩。
層出不窮的法術,滿天雷云的威聲,遍布長空的刀刃……尤其是那個被稱作符川的年輕人,他強的匪夷所思,實力遠在三位殿主之上。
當時的蘇真早已疲憊,修為幾乎被符川碾壓,但也多虧了符川以命相搏的驚天聲勢,他才得以在生死一線間掩人耳目,讓亂真蠱代替真身,撞碎在雷池之下。
他的真身則潛入菩薩湖底,利用湖泊作為天然掩體,隱匿氣息向下遁逃。
至此,他蠱珠用盡,手段用盡,驅馳著僅存的法力向下游去。
游得越深,他就越不容易被發現。
蘇真沒有想到,他還未抵達湖底,臨時縫合的傷口就不堪重負,逐一崩開。
劇痛讓他的計劃難以為繼,他只得盡力游離戰場中央,尋個隱秘之處上岸,再做打算。
也是那時,他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不是陳妄,而是蘇真。
‘蘇真?’
他起初以為是幻覺,抬起頭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場景。
一座冰殿巨鯨般懸浮水中,橫在他的頭頂,撐滿了視線的全部,似確有其物,又虛幻得近乎透明,蘇真還以為這是瀕死之人見到的海市蜃樓。
可他仍然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姓名。
聲音有些熟悉。
他卻已無力思考。
傷勢超過了身體負荷的極限,他失去對四肢的掌控力,只能遵循本能向上浮游。
之后的事他一點也不記得了。
他從溫泉池中緩緩起身,四下尋找衣物,卻只找到一條白色的浴袍。
蘇真裹上浴袍,貼著墻壁走了一會兒,看到了一扇拱形的門。
穿越拱門上水簾般的光幕,便是另一個房間。
房間中央擺著一張冰床,一位秀美少女斂息暝神,正于冰上盤膝打坐。
某個瞬間,他甚至以為身前是一面鏡子,但很快他又反應過來:
他早已離開了這個紅發少女的軀體。
余月!
他想喊出這個名字,卻見對方睫毛輕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蘇真心頭一顫,幾乎是出于本能,他駢指刺出,捅在了余月的絳宮外的兩處大穴上,封住她的法力。
“你在做什么?”
余月睜開眼眸,看著眼前的少年人,淡笑著問:“蘇真,你是在演農夫與蛇的戲碼嗎?”
“……”
蘇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知道他與余月遲早會相遇,可眼下的場景太過蹊蹺,他還未做好面對的準備。
“你怎么會在這里?”蘇真問。
“我也想問你呢。”余月唇角微微翹起,說:“不過太好啦,你自投羅網,也省得我再去找,拿你的命去換三首神罡,鹿齋緣一定不會拒絕。”
蘇真緊皺眉頭,身體不由繃緊:“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聽不懂話?蘇真,幾年沒見你怎么這么笨了?是因為沒上大學嗎?”
余月輕而易舉地沖破兩處大穴的封鎖,當著他的面躍下冰床,暗紅冰眸微微抬起,斜視蘇真,淡淡道:“我的干兒子,你可以試著掙扎一下。”
余月輕飄飄拍出一掌,打向蘇真心口。
蘇真下意識攔臂封擋,卻發現手臂不聽使喚,他明明想擋,手臂卻違背他的意志向前出掌,姿勢與余月的一掌分毫不差。
兩掌交接,蘇真立刻感到了一股奇異的吸力,手臂徹底脫離了他的掌控,跟隨余月的動作上下擺動。
這一幕荒誕怪異。
他們的雙臂黏連在一起,像是在進行一場交誼舞,余月作為領舞,主宰了蘇真的每一個姿勢。
余月微笑道:“你的動作有些僵硬,是傷勢未愈,還是在害怕?”
蘇真不答,未受控制的左拳冷不丁刺出,攻向余月右肋。
這一次,他先發制人,想要打破她荒誕和諧的舞姿。
余月駢出雙指,將他左拳穩穩停住。
蘇真化拳為刺,余月也化指為刺,兩人的動作仿佛同步做出的,姿勢角度皆一絲不差。
唯一的區別的是,蘇真有傷在身,法力遠不及余月精純渾厚,一模一樣的招式對拼之下,他很快落了下風。
“這只手也交給干娘吧。”
余月忽然變招,后發先至,纖細食指點中蘇真手腕。
蘇真撤掌已來不及,這截纖指蝴蝶戀花般粘著他,無論如何變幻招式都無法擺脫,更要命的是,走過兩三招后,蝴蝶與花身份倒轉,蘇真的左手也逐漸不受控制,成了鏡中之影,一舉一動只能遵循余月的心意。
余月占盡上風,卻沒有有多余的進攻,反倒領著蘇真跳起舞來。
少女步伐優雅嫻熟,沒有音樂,卻精準地踩著節拍。
余月纖腰擰轉,裙擺隨之翩翩旋舞,紅裙下翹出的嫩足音符般雀躍跳動,纖巧酥軟,輕盈靈動。
這場舞蹈演出里,蘇真完全失去了自我,提線木偶般任憑操縱,與余月天衣無縫的曼妙舞姿融為一體,仿佛自己就是她肢體的一部分。
一曲舞罷,少女帶著無可挑剔的精巧微笑,攬著蘇真的腰肢,將他扔到了冰床上。
冰榻上的滾滾寒氣吞沒了少年發白的臉。
這一次,蘇真沒有再做任何反抗。
“服了么?”余月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學生服氣了。”
學生緩緩從冰床上直起身體,雙手重歸掌控,卻只用來抱拳行禮:“能將鏡法術練到這等爐火純青的境界,夏老師天賦之卓絕,實在是生平僅見。”
“終于認出來了?看來還不算太笨。”少女淡淡道。
此時此刻,住在這副身體里的并不是余月,而是夏如。
“我只是沒讀完高中,又不是傻子。”蘇真無奈地笑了笑。
夏如施展出鏡法術時,蘇真就已經感到不對勁,真正讓他確信夏如身份的是她身上那條紅裙子。
這紅裙的針線雖也緊密細致,針法卻缺少了天衣無縫的圓融之感,余月身為先天織姥元君,絕不會允許自己穿這樣的裙子。
確定眼前的女人是夏如老師后,蘇真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下來。
“夏老師,你怎么會在這里?”
蘇真稍稍平復心境,立刻問出心中的困惑:“余月呢?她去哪里了?”
“余月在哪里,你不應該比我更清楚么?”夏如反問。
“我比你更清楚?”蘇真懵了,道:“櫳山一役后,我再未見過她。”
“你再未見過她?怎么會這樣……”
夏如秀氣的眉也微微擰起,她注視著蘇真,問:“你還記得三年前九香山發生的事么?你還記得我們原本準備去哪里么?”
“我當然記得。”蘇真說:“我們原本要去到真實世界,解除血誓,可后來……”
“后來怎么了?”夏如問。
“后來我什么也不記得了,再次清醒時,我正坐在一個村外的石頭上發呆,我向路人詢問地址時,意外得知,櫳山之戰已是一年前的事了。”蘇真道。
“你忘了整整一年的事?”夏如一驚。
“是!我一直想知道,那一年發生了什么。”
蘇真說到這里,想起了什么,忙問:“對了,夏老師,當時你去哪里了?你回到現實世界了么?”
“我……”
夏如輕輕搖頭,說:“我本該和你一起去現實世界,可當我睜開眼,卻發現我回到了這副身體里,并且身在這冰室之內。”
“什么?”
蘇真一下怔住。
他本以為見到夏如后就能解開消失的一年的真相,卻沒想到得到了這樣的答案。
夏如注視著蘇真,幽幽嘆氣,繼續說:“你還不明白么?當時,我們即將去往現實世界之際,西景國的晝夜恰好顛倒,余月與我交換了靈魂。”
蘇真驚道:“也就是說,當時,和我一起去到現實世界的不是你,而是余月?我和余月一同去了嗯……2015年?”
夏如點點頭,說:“按理來說是這樣。”
“關于那一年發生的事,為什么我一點也不記得了?”蘇真按著太陽穴,竭力回憶,依舊一無所得。
記憶去哪了?是被余月裁切走了么?
這一年究竟發生了什么,她為何要裁掉他的記憶?
“這恐怕只有余月本人可以解答。”夏如輕聲說。
蘇真重新整理思緒:他曾和余月在現實世界待了一整年,一年后,他回到了西景國,余月卻不知所蹤,而此時此刻,夏如正居住在余月的身體里,那真正的余月豈不是……
“余月難道還在現實世界?”蘇真問。
“不無可能。”
夏如沉思了一會兒,推測道:“你魂魄中的血誓烙印已經解除,但我的血誓還在,如果余月回到南塘或西景國,那任何晝夜更替的當口,她都可以與我交換靈魂,可這三年里,我始終沒有離開過這副身體。或許,她真的出于某種原因,還滯留在真實世界。”
真實世界與西景國相隔了一個南塘,血誓無法跨越兩界生效。
余月已經在現實世界待了三年?
讓一尊古老的神祇、滅世的妖主變作凡人在現代都市呆上三年,這期間會發生什么?
蘇真與夏如都無法想象。
夏如苦澀一笑,道:“只希望余月現在不是在服刑。”
她可不希望自己的身體留下案底。
“但愿。”蘇真無奈地附和了一聲,又問:“夏如老師,你一直在這冰殿里閉關修行么?”
“閉關?”
夏如眸中流露出幾分凄色,道:“這不是冰殿,而是冰牢,我已經被關了整整三年。”
“你出不去這里?”蘇真吃驚道。
“這座冰牢別人可以進來,我卻不可以出去。余月在與我交換身體前已做好了準備,她帶著陸綺回到九妙宮內,于善殿后方開辟了這座冰牢,將身軀禁足于此,這三年里,我一直嘗試擺脫她的禁咒,卻一無所獲。”夏如的聲音無力地低了下去。
蘇真立刻明白了余月的用意。
妖主是個紅發女人的事已天下皆知,如果讓夏如頂著這副身軀在外面亂跑,天知道會出什么事,將夏如禁足于此,反倒是一種保護。
既保護了夏如,更保護了她這副精心縫制的妖軀!
“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呆三年,實在是件難熬的事。”蘇真同情道。
“修煉坐忘不知歲月,偶爾清醒時才會感到寂寞,對于修道者而言,三年……算不得什么。”
夏如話雖如此,秀眸中卻是掩不住的低落,她笑了笑,補了一句:“而且,這殿內有時會來客人。”
“客人?”蘇真皺眉。
“陸綺,她是這座冰牢唯一的客人。”
夏如回憶往事,語氣微冷,道:“你恐怕還不知道,陸綺本該經脈盡斷修為全失,可余月救了她,余月不僅將她破碎不堪的經脈縫補完整,還賞賜了她一條來歷不明的臍帶,從此以后,陸綺一心追隨余月,以婢女自居,對她唯命是從。”
“那她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么?”蘇真問。
“她不知道。她或許有過懷疑,卻從不敢試探。”夏如說。
“看來,這三年里,她被你折磨得不輕。”蘇真道。
“加倍奉還罷了。”
夏如雙瞳中幻出一絲冰霜般冷冽的殺意,哪怕已經過去三年,那一夜的恥辱與怨恨依舊烙印在她的心頭,時至今日也未洗刷干凈。
她不愿再談及這些,轉而問他:“蘇真你呢?你為什么會來九妙宮?來找陸綺尋仇?”
蘇真張了張口,卻不知該從何說起,“這個故事有些長,在講述之前,嗯……你這里有沒有像樣點的衣服?”
“浴袍不好么?”夏如問。
“浴袍再好也不能一直裹著。”蘇真說。
“這里沒有男人的衣服,不過……”
夏如從冰柜中抽出一卷輕盈柔軟的布料,遞給蘇真,道:“蘇同學你心靈手巧,倒是可以給自己做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