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作文簿上,蘇真寫下過許多迥異的夢想,卻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當上裁縫。
等他意識到這點時,他已經是位數一數二的好裁縫了。
內衫、外袍、長褲、布鞋,蘇真精心縫制好一整套衣裳后,也將他的遭遇向夏如簡單陳述了一遍。
黃河老祖的秘密不可泄露,他只能刻意隱去。
“玄陰大稽?!蘇真,你怎么這么不安分,居然去禁地招惹那個東西。”夏如語氣嚴厲起來。
“是我疏忽大意了。”
蘇真本想說他是受魔念所擾,想了想還是沒有辯解,坦誠認錯。
魔念深入骨髓,好奇心同樣害人不淺,他不過是多瞧了湖底邪物一眼,便險些萬劫不復。
在這個世界,再謹小慎微的人,都有可能因為一個念頭的偏差、一次選擇的沖動墜入深淵,粉身碎骨。
“玄陰大稽的確是很麻煩的東西,不過……”夏如刻意賣了關子。
“不過什么?”蘇真接話。
“不過,老師這里恰好有它的解藥。”夏如莞爾。
“解藥?”蘇真訝然道:“這個邪物還有解藥?”
“蘇真,你隨我來。”
夏如掌心朝上,招了招手。
冰牢遠比蘇真想象中更大。
夏如將手按在另一片冰壁上,須臾,冰壁消融成一片虛幻水影,露出了藏在墻體后的房間。
蘇真進入這間房屋后,一下愣在了原地。
粉藍色的世界。
房間并不大,粉撲撲的繪著卡通恐龍圖案的被子先聲奪人,床頭的藍毛怪枕頭蓬松鼓起,眼睛夸張地對著來客。
枕頭旁的六斗柜上擺著架小臺燈,書桌就在離床不遠的右邊,它貼著窗戶長長地延展開來,桌上還有個高高的五層收納架,擺放著熊玩偶、星星燈、插花瓶、CD和書。
墻壁上有三幅巨大的掛畫,畫面像是隨手的涂鴉,只留下關于顏色的模糊不清的印象。
蘇真從畫中的色塊中看見了雪白的長裙與碧綠的芳草,這讓他聯想到了蟬鳴綠濃的夏天。
似乎是夜間,窗簾正合攏著,蕾絲花邊的簾子外罩著一層雪白輕紗,以粉色為主基調的房間也似籠在了一層輕紗里,尤為馨寧溫暖。
“換鞋。”夏如淡然開口,順手將一雙拖鞋扔到他的腳邊。
“我這雙鞋是剛縫的。”蘇真說。
“這是規定。”夏如的語氣不容置疑。
蘇真乖乖換上了鞋子,輕手輕腳地走入房間。
他的手輕輕撫摸過被子,觸感柔軟。
掛畫、小熊、盆栽……蘇真起初以為這是裝飾性的雕刻,但它們偏偏都是真的,只有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是徒有其表的擺設——夏如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在修真世界搓出一臺電腦來。
“這些都是哪里來的?”蘇真忍不住問。
“這是我按照自己房間的布局做的,材料是我讓陸綺送過來的。”夏如說。
“夏老師,你做的真好。”蘇真感慨道。
“是么?”夏如淡淡一笑,語氣散漫:“閑暇的時候隨手做的,不值一提。”
可這分明不是隨手做的。
眼前的家具細節逼真,無可挑剔,如果蘇真是在這里蘇醒的,那他一定會以為自己回到了現實世界,甚至連柜子上的臺燈都是可以打開的。但它靠的不是電力,而是法術。
蘇真在臺燈的開關上發現了精心設計過的符咒。
“你平時就睡在這里?”蘇真問。
“有時候會來睡,但大部分時候我都在另一間冰室里閉關修行。”夏如說。
“這樣啊。”
蘇真緩緩環顧四周,像是怎么也看不夠。
暖色的陳設擋不住冰雪,寒意漫出冰壁,從四面八方的縫隙間涌來。
蘇真想象著夏如獨自一人做這些東西時的場景,不免感到一陣孤獨,他忽然明白夏如為什么要帶他進這房間,她或許也想讓這些東西被看見。哪怕她裝的毫不在意。
“喏。”
夏如從柜中翻找出一個鐵盒。
——她的床頭柜里密密麻麻擺放著許多小盒子,裝的卻不是化妝品,而是丹爐煉物。
蘇真接過鐵盒,里面是一塊切的很薄的肉片。
肉片浸泡在藥液里,仍散發著腐爛的氣味。
“這是玄陰大稽的肉?”蘇真認出了這個氣味。
“解鈴還須系鈴人。”夏如認真地解釋道:“千年之前,那里還沒被設為禁地,也有不少人感染過這種詛咒,相應的,他們研究出了解法……它的嘴巴在哪里?”
“問這個做什么?”蘇真有些緊張。
夏如用鑷子夾起這片肉,認真道:“我要把這塊肉喂給它。”
蘇真忙說:“我自己來好了。”
夏如遞過鑷子。
“這個病治愈率如何?”蘇真問。
“很高!”
夏如話語篤定,又囑咐道:“我讀過九妙宮的史書,按照古書中的記載,你等會兒會產生一些幻覺,道心不堅者有因此瘋了的,但你的魂術練的這么好,應該不成問題。你切記要守好本心,我會替你護法。”
“有勞夏老師了。”蘇真感激道。
夏如又給他喂了許多恢復靈氣的丹藥。
蘇真盤膝打坐,將這些靈氣盎然的珍貴丹藥逐一煉化。
絳宮內法力重又充盈后,他開始按照夏如提供的方法解咒。
蘇真背過身去,沉氣凝神,隨口念了句法訣,那張嘴巴果然回應了“婧箐儺莫”的四字咒語。
趁著它張嘴,蘇真把肉片塞了進去。
一聲嬰兒啼哭驚悚響起,又很快消失。
蘇真神智清明,道心寧靜,沒有感受到任何異樣。
‘就這么結束了?沒想到這邪門的病這么簡單就能治愈。’
蘇真抱著這樣的念頭睜開眼,一時間頭暈目眩。
‘這是哪里?’
夏如的房間不見蹤影。
蘇真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無法看到。
不對!
蘇真突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睜眼,他想進行睜眼的動作,卻找不到眼睛這個器官。
‘眼睛去哪里了?’
這只是開始。
蘇真驚悚地發現,他不僅沒有眼睛,他同樣沒有耳朵,沒有嘴巴,沒有手腳,沒有絳宮……
他什么器官也感受不到,除了一個清醒的意識之外,他什么也沒有!
清醒的意識幫助蘇真認識到這一切都是幻覺,但也僅此而已,他做不了任何額外的事。
幽暗閉塞的空間里,時間緩慢流逝著。
蘇真像是在跋涉一條漫無盡頭的河流,他漸漸地感到痛苦、煩躁,最可怕的是,這種痛苦仿佛沒有盡頭,他甚至因此生出了自毀的念頭。
但他連自毀都做不到。
他只能思考。
‘這病治愈率真的很高么?那些人都是怎么忍受折磨的?’
清醒對蘇真而言,成了最殘酷的折磨。
他無法冥想,無法睡覺,只能醒著。
蘇真忽然明白一件事:服用肉片時,他或許不該自持道心,保持清明,應該讓夏如直接一棍子敲暈他。聽天由命。
過了很久。
……思考變得艱難,他無法想象一件完整的事。
……思考令人痛苦,每一個念頭都是捅向自己的刀。
……思考就是痛苦本身。
……發呆也不行,活著就讓人難以忍受。
蘇真精神瀕臨崩潰時,他的眼前終于亮起了一絲光。
極薄的微光,開天辟地第一縷。
蘇真開始能看見東西,并不是因為有光,而是他有了眼睛。
他辨認著眼前的世界,隱約可以看到自己被關在一層白膜里,周圍是鋪天蓋地的粉色血海。
仔細看,那片血海正蠕動著,像有一萬頭活尸在里面掙扎。
聽覺、嗅覺也開始恢復,卻很模糊。
他聞到了血的氣味。
眼睛向下瞥,一根彎矛貫進他的身體。
他是被矛釘在了什么地方?
細細辨認,這并不是一把矛,而是一截扎在身體里的肉管子。
漸漸豐富的感官減弱了思考的痛苦,他盯著這截管子看了很久,終于想通了一件事。
‘原來是這樣。’
蘇真終于想明白了,‘原來我是嬰兒!’
這根捅進身體的肉管,原來是連接著母體的臍帶。
他先前也并非是失去了眼耳口鼻,而是作為胚胎的他,尚沒有發育出這些東西!
‘我正被母體包裹著’,這個念頭讓蘇真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暖。
只是,現在是在誰的母體里?
‘難道我已經死了,正在轉世投胎?’
蘇真冒出這么個念頭后,立即感到一陣眩暈。
他海馬一樣蜷縮起身體,要在溫暖的母體里沉睡。
耳畔突然響起聲音,很遙遠,他卻能聽清每一個字。
“蘇真,你說這孩子會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取個什么名字好呢。”女生說。
“我哪知道,曉曉,夜里就別翻字典啦,對眼睛不好。”男生說。
“哼,那你上心點,幫我一起想。”女生說。
“嗯……要不就叫……”
‘蘇真?曉曉?這是父母嗎?他們是怎么樣的人呢?’
像有目光隔著血肉注視他,注視著他幼小胚胎里搏動的心臟。
血液從在脈搏中奔涌,有時像席卷一切的火舌,有時又靜靜流淌成醇厚的紅酒,令他感到熏醉。
寒冷的熏醉。
他無端地想起了一座飄滿死魚的銀色湖泊,想起一片墜滿海鳥的金黃沙灘。
死亡金銀般珍貴,令他想要攫取。
“蘇真!”
忽然有人喊了這個名字,不同于那個女生的溫柔,這個聲音像把冰冷的刀子,劈開層層天幕遞到他的面前。
蘇真……
他猛地睜開眼睛。
“對了,我就是蘇真。”
他不是什么嬰兒,他就是蘇真!
他生出一種直覺:如果他真的覺得自己是嬰兒,那他就會變成白紙一張的嬰兒!
狹小逼仄的居所里,蘇真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方才的經歷只是一場夢,荒誕恐怖的夢!
——他終于會做夢了。這是他唯一得到的安慰。
方才喊他的人應是夏如。
夏如?
記憶仿佛相隔前世,夏如冰冰冷冷的容顏遙不可及。
蘇真穩固道心,繼續等待。
除了等待,他什么也做不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
忽然有一天,他聽到一個聲音,女人冷漠無情的聲音:
“你這孽障,真是陰魂不散,你以為憑此邪術,就能阻斷我的飛升?”
蘇真無法回應,他只覺得寒冷,溫暖的子宮變成了冰窖,數不清的毒物傾瀉了下來,白蟻般一哄而上,撲到他脆弱的肉體上。
‘這女人要用毒墮掉我!’
蘇真立即明白了他的處境。
他的五官被瞬間摧毀,四肢也被吃了個干凈。
蘇真大聲慘叫著,細長的喉管承載不住他的痛苦,在喉嚨里擰成麻花,阻滯了他的呼吸,柔軟的身體腐爛變形,滴落膿水。
絕望妖世浮屠般掠來,頃刻就要收走他的性命。
不,不!不要!!!
摧枯拉朽的死亡里,蘇真的求生意志如熔巖噴薄。
他扭動著,大叫著,意識坍縮成一個黑點,又轟然炸開,他睜開黑洞洞的眼睛,用殘缺的嘴巴對著上空祈禱。
他的祈禱得到了回應。
黑暗的母體內,臟腑的器官失去了輪廓,它們氣球般上升,聚合在一起,歪歪斜斜的線條拱動成一張人臉。
一張不斷扭曲著的、同樣殘破的臉!
它像骷顱也像焦炭,表皮長滿黃膿爛瘡,漆黑的眼眶爬滿蟲子,卻仍顯露出垂憐眾生的慈悲。
蘇真從未見過它,某種超越五感的意識卻得到了它的身份:長生太昊大君!
苗母姥姥曾經說過,上古時代的某一天,世上的丹藥典籍突然失效,大山上的巫師傳來悲聲:長生太昊大君被吃掉了。
今天,殘破不堪的大君回應了他。
幾乎同時。
苗母姥姥贈與的醫術傳承回到了體內。
像一枚火星濺入干草堆,藥典一出現,立即像頭饕餮巨獸,張開巨口,瘋狂吞噬著體內的毒素。
在它的作用之下,殺人的劇毒成了精純的靈氣,反倒滋補起千瘡百孔的身體。
清氣入體,蘇真大口地呼吸著,血肉在沿著脊柱瘋長,發出草木抽芽的聲音。
“如此糾纏不休,不過是平添苦頭而已,又是何必?”
女人的嘆氣聲中帶著些許嚴厲的意味,像在指責一個頑皮的孩子。
蘇真的身體充盈靈氣而鼓脹,他重新睜開雙眼,直視上方,充斥著對這具母體的怨恨,心中嘶吼咆哮:“有本事殺了我!”
母子心心相印。
女人感知到了他的怨念,反倒露出微笑:“殺你如何,不殺你又如何?飛升是天定之事,任何人力的攔阻都是徒勞,八王已經離去,下一個便是我。玄稽,為了那個叫沐云的女人,你竟做到了這個份上,真是令我傷心呀,我們不也是夫妻么?”
女人的微笑中透出了刀尖的鋒芒,“你這欺師滅祖的孽徒……因果循環,相克相生,該由為師來清理門戶了。”
轟——
有什么東西砸了過來,翻山倒海般的偉力一瞬間壓垮了蘇真稚嫩的骨頭。
他因劇痛蝦縮成團,幾乎要嘔出內臟。
不斷有巨力砸過來。
蘇真的身軀顛倒翻轉,他緊緊抓著臍帶,像是狂風中的風箏抓住了牽引著他的線。
他也明白了這女人在做什么事:
她在用拳頭不斷掄砸自己的腹部。
女人一點也不疼,她還在笑,仿佛這因劇痛而不斷痙攣的不是她的血肉之軀,而是團棉麻爛布。
她一邊捶打,一邊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絕情:
“世人常說懷孕是有喜,我怎不見你喜,只見你悲恨懼怒、仇怨無止?”
唰啦——
鐵刃悲鳴脫鞘,自戮入腹。
女人的聲音是另一把刀,閃爍著不一樣的鋒利:“既非有喜,不如殺之,徒兒,睜大你的眼睛,且看我殺嬰宰喜入重樓——”
她居然要親自剖開肚子,挖出體內的嬰兒!
任何人見到這幕,都要覺得她瘋了。
唯獨蘇真知道,她此時此刻冷靜到了極點!
七情六欲海嘯騰浪,卻無法在這女人心湖上激起一片漣漪!
切肉剔骨,斬絕塵緣。
仙人的大道近在咫尺,她容不得自己的心有半點偏移!
蘇真絕不想死。
女人的淡漠激起了他的勝負欲,無論這是真實還是幻境,無論他是蘇真還是別人,他都要活下去。
他要誕生!從這具無情的母體中誕生!
如果母親要拋棄他,那他就成為自己的母親!
回應他的是先天織姥元君。
他想起了那個紅發的少女,想起了那具妖王肉器拼湊的軀干,想起了村口盤根錯節的老榕樹,它延展開蒼翠的樹冠,撐開了一整個夏天的陰涼。
一縷微風自葉隙間漏下。
裁縫的神通從天而降。
蘇真發狂般怒吼著,針線不僅縫住了女人身體上劍刃刺出的缺口,還像切割豆腐一般將寶劍斬成了碎片。
劍一遍遍刺來,換了不知道多少把,她的體內已沒有半片完整的器官,但她還在不停地出劍,不將腹內的嬰兒切碎不肯罷休。
蘇真則不斷發動裁縫的神通縫補。
他已無力思考任何的事,他要活下去,拼盡一切活下去!
轟隆隆——
外面響起了雷響。
似劫云聚攏。
雷響中還有人撕心裂肺的驚呼:“瘋了!掌教大人已經瘋了!”
“掌教,快停手罷——”
“晚輩懇請掌教大人不要飛升,再為人間坐鎮一千年!”
晚了。
蘇真聽到一聲嘆息。
嘆息聲中,萬物凋落。
蘇真像一顆完滿的果實,終于順著鮮血淋漓的膣道,降生到了人間。
下方千里法陣煉煮萬頃湖水。
紅光沖云,霧靄滔天。
蘇真臃腫的雙臂拽著臍帶,臍帶的另一端連著那個女人。
這是一個美艷絕倫的女人。
她的長發飛舞成了云海,飄蕩的裙擺遮蔽青空。
她居高臨下地俯瞰著蘇真,神性的雙眸映照出世間萬物,而這個與她血海深仇的嬰兒,依舊只是一粒微渺的塵土。
蘇真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她已不像是一個人,更像是一縷天地熔爐鍛造的純粹鋒芒,生來就要斬絕一切。
“天國之門已閉,我一樣可以斬空飛升!”
大陣頃刻間煉干了萬頃湖水,沖天的蒸汽將女人推向云霄,她提起劍想要斬殺這個嬰兒,卻又發出了最后一絲憐愛的嘆息:
“我要走了,你卻往哪里逃?”
蘇真聽不懂她的話。
女人向高處飛去。
雷電劈斷了兩人的臍帶,蘇真向著湖床墜去。
女人雙手結蓮花印,念出了最后一聲法訣。
蘇真想對這個并不相識的女人說些什么,張開嘴巴,卻只發出了一串古怪的音節。
他也只能發出這串音節:
“婧箐儺莫——”
女人忽然回頭,充斥著神性光輝的瞳孔萬花筒般炸開,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這是要命的一滯。
開裂的天空提前彌合,將她攔腰斬斷,她一半的身體飛過了天幕,另一半卻流星般墜回了人間。
清風吹動白霧。
天地間響起嬰兒的笑,報復得逞似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