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到來的時候,周昌從羊皮褥子里坐起身,叫醒了楊西風和另外兩個趕尸匠。
四人合力打開了銅棺上的網羅。
馬燈映照下。
銅棺內的尸被密密匝匝的五色尸毛覆蓋著。
臨近那些尸毛,往往令人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燥熱。
“尸煞充盈的尸首,便是野茅山所說的‘僵尸',僵尸渾身燥熱,蓋因尸煞燥性太足,只有人血能消一消它們的火氣,所以世間常有僵尸吸血的傳聞。”楊西風端著馬燈,一邊觀察銅棺內的尸,一邊向周昌講說些常識。
“這頭尸體表的尸毛還在往外發。
等到了第七夜,尸毛往外發出一寸的時候,就可以割了尸毛,帶它上路了。”
叢叢尸毛之間,根根銅棺材釘若隱若現。
或許是因為這八十一根棺材釘完全鎮壓住了尸,此時被尸毛覆蓋著的尸,倒是安安靜靜的,真好似一具死尸一樣。
周昌從毛奇手中接過雞蛋筐,按著楊西風的指導,將一顆顆雞蛋砸進了棺槨之內,
一百顆雞蛋砸落棺槨之中,雞蛋的腥氣里,開始慢慢有尸臭混入其中。
幾人隨之合攏了棺蓋,又用銅錢紅繩捆好了這副銅棺。
“那副木棺材要不要打開來,也扔些雞蛋進去”周昌這時指了指旁邊的木棺,狀似隨意地向楊西風問了一句。
楊西風聞言,和毛奇、陳青一起搖頭笑了起來。
“周兄弟,你這就有所不知了吧木棺里的不腐尸現在正在被我們煉發著尸煞,一打開,那先前耗費的功夫,就全白費了!”
“慢慢跟著學吧,周兄弟。
以后進了趕尸班,光是從尸體里煉發尸煞這一項,就夠你學幾個月了。
而且,現在開了棺,不僅尸毒會散,不腐尸與外界環境一接觸,也是容易腐爛的,所以現在是萬萬不能開棺的。”
毛奇、陳青兩個人笑著,主動回應了周昌的問題。
周昌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們難道不怕尸煞煉發地太多,把尸體煉成自己控制不住的僵尸”
“怕啊!
兩人異口同聲地道。
“走夜路難免會怕鬼的。”楊西風也道,“但夜路走多了,鬼雖然依舊可怕,人膽子卻也上來了——也就既怕又不怕了。”
如此,周昌也就不再多說。
第二天的時候,善智和尚、王鐵雄將義莊眾人聚集起來,商討了逃出青衣鎮的具體辦法。
最終決定以楊西風趕尸班為主,演一場‘獅會’,在獅會大戲之中,拋出尸,引外來的寫龍寺僧侶去搶奪,眾人則趁這個機會脫逃。
當夜子時,周昌與趕尸匠一道,往銅棺內潑灑了牛血。
第三天,義莊眾人正式開始排練‘獅會’。
楊西風的趕尸班里,以三頭花毛獅子為‘頭獅’,以一頭白獅子作‘獅王’,頭獅之后,另有七八頭獅子。
眾人在獅會中的一切‘表演’,皆是圍繞這些獅子來展開。
周昌亦被分配了一個‘獅童’的角色。
當夜子時,周昌往銅棺內鋪灑了紙錢灰燼。
第四天,一切照舊。
當夜子時,周昌往銅棺內傾倒了一層觀音土。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夜。
義莊內外,火光通明。
傾落在青衣鎮上的那場詭雨,早已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去痕跡。
但這七日間,整個青衣鎮都愈發沉寂。
據后來下山探路的義莊人回來之后說,青衣鎮的百姓好似全都死光了一樣,街面上不見一個人影。
陽光照在鎮子千門萬戶之間,被照得明晃晃的大街小巷間,好似升騰起了滾滾濃霧。
那霧氣不能遮蔽人的肉眼,卻會混亂人的心神。
如今,火光照亮的義莊中堂內外,都聚滿了人。
幾個趕尸匠穿梭在人群里,手里托著一個托盤,托盤上堆著五彩斑斕的顏料,他們另一手里捏著支毛筆,每每還未走出幾步,就被周圍人拽住,便就此停下腳步,為攔路的人們勾畫臉譜。
“獅會’行將開演,在場大多數人,都是為太獅引路的‘獅童’。
趕尸匠為眾人勾畫的臉譜,就是匹配獅童的丑角臉譜。
已畫上臉譜的人,都聚在墻角,低聲議論著。
他們面上的丑角臉譜雖然滑稽可笑,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濃重憂慮之色,卻沖淡了臉譜的滑稽,令氣氛有些凝重。
人們目光頻頻往中堂內看去,那里正在進行著一場要緊的儀軌一
中堂里。
一銅一木兩副棺材之間,又多了一副黑漆木棺。
屋子角落里生著爐子,有人守在爐子邊,將鍋燒開來,投入大把大把的糯米,熬煮得粘稠,繼而在那粘稠糯米汁里,又添加進去種種氣味嗆人的藥材、粉末。
正中間,銅棺的棺蓋被緩緩抬開。
難聞的惡臭從掀開的銅棺里噴薄而出,引得在場眾人紛紛掩鼻。
周昌這時抬眼朝銅棺內看去,便見銅棺之內,鋪陳了厚厚一層諸多色彩含混在一塊的土灰,有些堅硬如鋼針一般的五色尸毛,穿透了那層土灰,暴露于空氣里。
棺內惡臭難聞,同時也冷得滲人。
僅僅在掀開棺蓋的這短暫時間里,棺材內壁已經生出一層細密的水珠。
那是冷氣遇熱之后,凝成的水珠。
楊西風伸手拈了一滴水珠,湊在鼻翼間嗅了嗅。
他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不錯,不錯!尸煞都發出來了——水珠里沒有一絲尸臭!”
“拿剪刀來!”
當下是楊西風的主場,他一聲令下,立刻有人端著個托盤走過來。
托盤上,擺著一把銅剪刀,一碗還飄著熱氣的雞血。
楊西風將銅剪刀在雞血里蘸了蘸,使剪刀刃染上血漿,隨即捏著那系紅綢布的剪刀,一下跳上了棺材沿。
他揮了揮空著的那只手,立刻有人將一只敞開口的口袋遞他手里。
那只口袋,也不是布料材質,更像是用一種皮革縫制而成,上面畫著些意義不明的斑斕圖案。
楊西風一手持剪刀,一手提口袋,正欲下刀,他又忽似想起了甚么一般,抬眼朝人群里的周昌看來。
矮漢不茍言笑的臉上,也浮現一抹笑意:“要不要站旁邊來看”
這是特意邀請周昌觀看他‘剪尸毛’的手藝。
周昌欣然答允,從善如流。
他穿過人群,來到銅棺邊。
楊西風這才開始以手中剪刀,慢慢割開銅棺里那一層近乎凍凝了的斑斕土殼,他口中同時說道:“尸煞燥烈得很,活人靠近,會覺得身上熱烘烘的難受。
這七日時間,每一天都會在極陰的子時,往激尸身上拋擲陰性之物,七天夜里拋擲的東西,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第一夜拋擲的雞蛋,按理來說,算不上陰性之物。
但每一枚雞蛋,都有可能孕育成小雞,它們就此毀碎,生路斷絕,自然也就由陰陽失衡,變成了陰性之物。
第二夜的牛血,是因牛類活得久了,自然通靈,它被殺死以后,血液里自含有一份陰晦之性...
七天時間,種種拋擲物相互配合,互為君臣輔佐,就能把尸的尸煞催發得干凈。
棺壁上的水珠不含尸臭,只是棺中僵尸煞氣被催發干凈的第一個跡象。
第二個跡象則是種種拋擲物在尸骸表面凍結成殼,第三個是尸毛堅硬如鋼針..”
楊西風同周昌講說著自己這些年所得的各種經驗,周昌在旁也聽得津津有味,不時提問
一二,也能問到關鍵,撓到楊西風的癢處,令楊西風不知不覺就說得更多了些。
他剪開尸表面那層陰晦之物凝結形成的殼以后,讓周昌幫著把殼子搬出了棺材。
“把這層泥殼拿到爐子那邊,讓毛奇也加到糯米汁里去。”楊西風對一個趕尸匠吩咐過后,依舊留周昌在身旁,他以剪刀剪去尸體表尸毛,告訴了周昌尸身上各區域尸毛裁剪的先后順序。
叢叢尸毛落入皮口袋內,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叮當聲響。
尸體表尸毛被齊根濺落,它今下的形容也慢慢顯露出來。
比之七日以前,尸更干瘦了一些。
那層漆黑如鐵碳的皮緊貼著它的骨骼,它已經完全是一具蒙皮黑骷髏的模樣了。
一根根生出綠銹的棺材釘,貫穿了它周身各處,扎進它身下的木板里。
楊西風叫來兩個趕尸匠,嘗試看能不能把遭尸連著底下的木棺板一齊移出銅棺,如此便不用拔出它周身的銅棺材釘了,可以少許多周折。
然而幾人一番嘗試后,發現棺材釘釘得太深,已經楔進了最下層的銅棺板里。
如此,楊西風也只好依著順序扒下一根根棺材釘——
周身棺釘盡去的暫尸,依舊老老實實躺在棺材里,沒有任何動靜,這倒叫眾人都松了一口氣,快速將它移進旁邊的木棺內,以一層蘸了朱砂墨的紅繩將尸包裹起來,再次以銅棺釘將它釘死在木棺內。
眾人合力封了棺蓋,以融合了諸多未明事物的糯米汁封住棺上縫隙,用朱砂墨勾了縫,再套上一層銅錢網...
一番忙碌下來,夜色更深。
兩副一模一樣的棺材,停在了中堂內。
在周昌左邊的棺材里,收斂著那具始終未有露面的‘不腐尸’,他右邊的棺木里,則裝著新移進去的暫尸。
周昌食香觀察過兩副棺木,棺中尸首的饗氣都被趕尸匠們的各種手段死死封鎖在了棺材內,不曾往外泄露半分,若僅是憑著棺木的外觀,卻分辨不出哪一具棺材里裝著尸,哪具棺材里裝的是不腐之尸。
此時,楊西風、王鐵雄、善智等首腦人物聯袂走出中堂屋,站在臺階上。
聚在院子里,臉上勾著丑角臉譜的眾‘獅童,見著幾人走出堂屋,齊刷刷將目光投向了幾人。
原本縈繞在院子里的種種議論聲,此時猛地一寂。
黑夜中,火盆里跳躍的火光照在每個人臉上,明暗不定。
沉重的壓力隨著眾人的目光匯集而來,忽地壓在了楊西風、王鐵雄等人的身上。
王鐵雄昂著頭顱,咧嘴笑了笑:“列位!
這回咱們能否沖出青衣鎮這個鬼地方,可就全看列位有沒有出力,會不會偷懶耍滑了啊!
—一肯定得死人,甚至咱們在場的這么多人里,說不定得死一大半!
列位要是不想死,那就往死了出力,賣力氣地演吧—一在那些密藏域的僧人面前,在那些惡詭面前,你只有演得好,不露餡,你才有機會逃出去!
你要是不肯賣力氣,只想著東躲西藏,跟在別人屁股后頭,見縫插針一一
嘿嘿,那你死了也怨不了旁人!
男子漢大丈夫,死了就安安靜靜地死,以后也不要到王某床頭哭哭啼啼的!
明白了嗎列位!”
院子里,只有幾個馬幫弟兄嚎了幾聲:“明白。”
余者應和的不多。
王鐵雄也不在意,看向楊西風、善智。
周昌與善智、王鐵雄臉上也勾著勾角的臉譜,當下行將開演的這場獅會里,趕尸匠們操縱的太獅是主角,余者皆是引獅子的‘獅童’,皆是陪襯。
楊西風、善智都搖了搖頭,表示他們皆無話可說。
王鐵雄見狀,便揮了揮手—一
有馬幫兄弟立刻奔入四下的廂房、側屋之中,將側屋、廂房里停著的一具具棺材都搬了過來,架在一副副排子車、騾馬車的后頭。
那些棺材,也有與中堂屋里停著的棺木一模一樣的,也有與之完全不同的。
諸多棺材停在一處,很容易叫人混淆。
——這次的獅會,便是十四頭太獅,各領著一隊獅童,押送著一具棺材,在青衣鎮外圍,上演一場群獅相斗的好戲!
“開始罷!”
楊西風目光掃過院子里的諸多棺材,點了點頭。
他話音落地,正對著中堂的義莊正門,便被兩側的看守人抽去門栓,將門推開來!
“呼——”
一陣冷風從黑洞洞的義莊外撲入莊子內激得眾人脖頸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咚咚咚!
鼓聲響起。
院子里的人們紛紛將棉花塞進耳朵里,又用瓷碗陶碗在耳朵外罩了一層。
—一周昌將‘溫永盛’分發死兆的規律,也告知了眾人。
無官身者,只要不聽到溫永盛的詢問,也多半不會出事。
“咚咚咚鏘!
燥烈鑼聲中,一頭太獅從角落里踏奔而出,搖頭晃腦,張牙舞爪,從一具具棺木上依次踏過,穿堂過屋,奔出了義莊正大門!
立刻有獅童高舉火把,顛顛地迎向那頭雪白獅子;
有幾個獅童合力推起排子車,跟在那舉火把的獅童之后。
其后有獅童鳴鑼凈街。
如此過不多時,第二頭太獅被趕尸匠們駕馭著,奔出了義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