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外面吃?”
周昌看著李曉棠腳尖上挑著的那只高跟鞋,若有所思地問道。
李曉棠搖頭不答應:“今天好累了,不想再出門。
家里有什么吃的呀?
在家里煮點吃的吧。”
家里能有什么吃的?
只剩我一個大活人可以給你當飯吃……
周昌腹誹著,表面上不動聲色。
他回了句:“我看看。”
便轉身走進了廚房,在櫥柜里翻找了一番,轉而朝前頭客廳里,背向自己、坐在電腦椅上的李曉棠揚聲說道:“還有幾包泡面,幾袋榨菜、火腿之類的。
你想吃什么?”
“煮碗面,我們一起吃呀。”
李曉棠溫柔地回應著。
她伸著腿去勾來了床邊的拖鞋,雙腳跟拉著周昌的拖鞋,輕快地走進了廚房里,從背后環抱住周常的腰身:“我最喜歡吃小何煮的面了!
以前我們沒錢的時候,晚上看電影到半夜餓了,都是你煮面給我吃……”
美艷女子輕聲細語著,把腦袋貼在周昌的后背。
烏黑長發遮蓋住了她的頭顱。
陣陣馥郁的香氣縈繞在周昌的鼻翼間。
“很久沒煮過了,不知道現在的手藝還能不能讓你滿意。”
周昌隨意地回應著,在燉鍋里加上水,放到燃氣灶上燒開了,把兩包方便面的面塊投入水中,待面條煮得軟了,他又往里面加了一些火腿、榨菜。
最后按順序加入調料包。
李曉棠抱著他,看著他的動作,忽然道:“鹽包只放三分之一就可以,你以前習慣這樣放的呀。
你忘了嗎?”
“生疏了,生疏了。”
周昌如是說道,跟著把醬包擠進鍋子里。
天氣熱了,醬包總難以完全從塑封袋里擠出。
他也只擠了大半出來,剩余的邊邊角角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你以前都是用開水把醬包涮一涮,把里面
的醬油完全擠出來的……”李曉棠小聲地說著話,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聲音聽起來竟顯得有些悲傷。
而周昌只覺得她難纏。
他拿起最后的蔬菜包,正皺著眉不知該投入鍋中多少的時候,李曉棠語氣幽幽地道:“最開始應該先放蔬菜包。”
“不過沒事啦。
我們一起吃面呀……”
李曉棠輕聲細語著。
周昌將燉鍋端到了客廳里的小飯桌上。
李曉棠則拿著兩只小碗和筷子輕輕走了過來。
兩人相對而坐。
周昌較為沉默,埋頭吃著泡面。
李曉棠則嘰嘰喳喳地分享著自己這幾天上班的各種見聞,及至辭職時周圍同事的反應等等:“加上辭職公司發的錢,我總共有八萬元哦。
都在這張卡里,交給你!”
美艷女子咬斷嘴里的那一根面條,轉身從手包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粉色小錢包。
她從小錢包里抽出一張銀行卡,把它放在
桌子上,鄭重其事地推到了周昌的眼前。
看著面前那張銀行卡,周昌的心神忽然有些動搖。
這個李曉棠……
她真的會把何炬當菜吃?
她簡直比自己遇到過的很多人都像人……
惡生靈血肉模糊的樣子,真的是她造成的?
先前周昌開車駛入城中村,看到李曉棠的第一時間,他的內心便已萌生念頭:要在今夜就將這個隱患解決掉,不然等到自己搬去靈調局之后,這個隱患不知又要拖延到甚么時候,才能被解決了。
自與惡生靈照面,和王魎交談過后,周昌就猜測,惡生靈大概率是被李曉棠吃掉了大半,所以身軀會變得那般血肉模糊!
情人節那天,真正的何炬因為與李曉棠吵架,而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的車,直至凌晨四五點才回家。
而何炬的生靈在那天開始自己的首場‘表演‘,正好撞上了李曉棠這個詭女人。
李曉棠沒有識出出租屋里的何炬,并非是真正的何炬。
她把這個惡生靈吃掉了一半!
導致惡生靈半身是何炬的形容,半身卻變
得血肉模糊!
這個猜測,完美對應了周昌從鄰居老太、王魎、惡生靈處得到的諸多線索。
周昌一直以為,這個猜測已經九成九接近事實真相。
但在如今,看著眼前比真人還真的李曉棠,周昌一時遲疑,暫且靜觀其變。
“這張銀行卡的密碼是你的生日。
你不是一直都想買套房子嘛?這些錢,在白河市應該不夠買房,但我們可以回你老家那邊買呀……”李曉棠柔聲言語。
“我……”
周昌嘴唇囁嚅著,分明是一副始料不及被感動到的神色。
李曉棠抿嘴一笑,眉眼彎彎:“不用謝我哦,我們是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親的人。
你忘記了嗎?
我本來已經死了,是你把我救活了。
現在該我報答你,把你救活啦……”
周昌聞聲,心頭一動。
這個李曉棠……她清楚何炬對她做了些什么,知道是何炬把她救活過來的。
但是她所說的,該由她把何炬救活,是什么意思?
何炬現在一直不都是活著的嗎?
李曉棠一直癡癡地凝視著‘何炬’的面容,她的語氣都變得縹緲:“看來你真的忘記了,連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都不記得了……”
“我們決定在一起的時候,我體弱多病,總是往醫院跑。
你看起來比我健康,其實有很嚴重的心臟病。
我們都是沒有家人疼愛的人,在一起后,也可以像冬天里的兩只流浪狗一樣,互相擠在一起,報團取暖啦……”
何炬竟然有心臟病?
周昌念頭轉動著,這是他完全沒有收集到的關鍵信息。
但他飛快翻動自己搜查過的那些與何炬有關的消息他忽然想到,在何炬的網購記錄里,常常會出現‘速效救心丸’一類的中藥!
難道李曉棠說得竟是真的?
周昌抬起頭來,注視著對面的美人。
微有些昏沉的出租房燈光,映出李曉棠滿眼的淚光。
那樣真摯的悲傷,從她的面孔上流露了出來。
一只鬼,也能悲傷至此?
濃烈的血腥味從李曉棠身上漫溢而出,一條條血痕裂縫浮現在她的雙腿皮膚上,沿著黑色絲襪包裹的長腿,一路往上蔓延。
‘她’的雙臂上,也很快絞纏上那樣深刻的血痕裂縫。
‘她’還在流著淚,輕聲訴說著過往:“那個時候,我們沒有錢,偏偏我的身體不爭氣,總是會生很多的病。
你試過了很多辦法,都沒有用。
所謂的家人對我們從來不聞不問,身邊的朋友在暗地里嘲笑我們。
有的時候,我們甚至窮到連過年的時候都穿不上新衣裳……
每次路過那些服裝店門口,你都問我要不要買一件衣裳,你和我說,你有幾百元錢,買一件衣裳已經足夠啦……我總是告訴你,這些店鋪里的衣裳價格虛高,網上可以用更便宜的價格買到更好的……
你有很多愿望,想要吃一頓燒烤,想要喝不是九元九一斤的茶葉,想要買一張五百元的二手顯卡,玩一個很有名的單機游戲……
那些愿望,都被你藏起來了……”
“我們已經過得這么艱難了……
老天爺、老天爺還是沒有放過我們……”
漆黑而腐臭的血液順著李曉棠的嘴角往下
淌落。
在她身后,有許多漆黑的毛發激烈地絞纏著,穿過她的皮膚,在她背后聚成一團。
那成團的毛發里,偶爾會浮閃出一張貓臉女人的面孔。
偶爾又會淌落淋漓的黑血。
李曉棠的身軀一陣陣抽搐著。
漆黑毛發貫穿了她的身軀,她被這眾多絲線網絡著,以一種極其扭曲怪異的姿態緩緩‘站‘起了身。
她好似是身后那團漆黑毛發操縱的傀儡一樣。
從她口中傳出的言語,都變得斷斷續續。
而周昌依舊安安靜靜地坐在塑料凳子上,靜靜聆聽著李曉棠與她的愛人的故事。
他保有了一個聆聽者該有的禮節與尊重:
“后來,后來……
你的心臟病更嚴重了……
網上說,你的病即便積極治療,也最多只能活過三年,除非是再更換一顆心臟……
而我也患上了癌癥。
我想把我的心換給你……”
“我們這樣的流浪狗,能找到一個愿意和自
己一起報團取暖的伴兒,實在太不容易……
小何哥哥,我又得有多幸運,才能遇到你。”
“有一天晚上,你回來的很晚。
你很興奮地給我看一張舊報紙,你說你在回來的路上,在河邊遇到一個釣魚的人。
那個人自稱是‘鬼郎中’,他算出了你和我身上的疾病,給了你這張舊報紙。
這張報紙上,有一個可以讓我們活命的辦法。
那個叫做‘拽生秧’的方法,你也忘了嗎?”
李曉棠慢慢走近周昌身畔,她雙腳離地,頭頂漂浮著混亂的黑色毛團。
周昌注視著這只鬼,左眼視野里,總會倒映出《大品心丹經》給出的提醒:
“毛鬼神……
禍亂之鬼,使兄弟鬩墻,同室操戈,母子分離,夫婦相背……
取其毛發,可作《傍鬼丹》中主要藥材。”
李曉棠已經變成了‘毛鬼神’。
或許第七天復活回來的李曉棠,便已經是‘毛鬼神’了。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她保留了李曉棠的那份記憶以及人性。
“小何哥哥,我其實一點都不怕死。
我只是害怕不能再見到你。
在我死去的那天之后,我其實走了很長很長的路。
我走過了很多沒有光的地方,才終于活回來,看到你。
你跟我說,一定不要在第七天醒來,要在第九天醒來。
第九天醒來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我醒來的那一天,正好是第九天……”李曉棠輕聲細語著。
周昌垂著眼簾,心頭卻打了個突。
依何炬在日記里所說,李曉棠是在死后第七天的時候,‘提前’蘇醒過來的。
但眼下李曉棠卻稱自身蘇醒的時間,正好是第九天……
“可是我醒過來之后,你卻告訴我,我已經蘇醒兩天了。
你說,我是在第七天蘇醒過來的……
那個時候,我就明白。
我已經不再是我。
有個東西,和我一起蘇醒過來了。”
“這之后的好幾年,我嘗試逃避你,離開
可是我好想你啊,哥哥。
你的病也越來越嚴重了——我們當時約定好了的,我活過來之后,再為你‘拽生秧’,讓你重獲新生。
但我這副樣子,我已經變成了鬼……
我怎么為你拽生秧?
我對拽生秧的事絕口不提,你也從來沒有主動向我開口過。
直到有一天,你被送進了醫院。
醫生說你時日無多。
那個時候,那個住在我身體里的鬼告訴了我一個方法,可以為你延續生命。
我試了它給的方法,真的管用。
哥哥,你真的活過來了!”
“從那之后,我越來越相信,住在我身體里的鬼,其實是我的另一面。
它告訴了我一個可以徹底治好你的辦法。
這個辦法叫‘食死化生術’。
它讓我一點一點把你吃掉。
吃掉死去的你,就能在我體內,造化出活著的你了。”
李曉棠慘白的雙手手指上,長出如匕首般
尖利的指甲。
她輕輕伸出手臂,似乎想捧起眼前人的面孔,但指上生出的尖利指甲,讓她最終停下了動作,她凝望著眼前的周昌,滿眼都是憾悔:“情人節那天,你給我準備了鮮花,我帶來了蛋糕。
我們呆在這個房間里,一整天都沒有出門。
我親吻你的面孔,從你的臉上咬下一塊肉,吞進肚子里。
你驚懼又擔心地看著我。
你不斷掙扎。
我和你說,這是在救你,你不相信。
我怎么說,你都不肯相信。
直到我說——
我說,吃掉你的肉,可以讓我變得更好。
這是拽生秧的最后一環。
到了這個時候,你不掙扎了。
你對我點了點頭——”
“直到那個時候,我忽然明白
怎么會有這種方法呢?
怎么可能會有這種方法?
是那只鬼在騙我這么做一一其實根本就沒有‘
食死化生’的方法!”
漆黑的污血順著李曉棠的眼角不斷淌下,她的整張面龐,都被這污血涂抹得一片狼藉,有些鮮血在她的皮膚上大片大片暈染開,從她身上散發出的馥郁幽香,變作了濃郁的腐臭。
她腦頂那個毛團里的貓臉女人,以長長的毛發結成繩索,死死勒住她的脖頸。
在此般恐怖力道之下,她的脖頸已近乎離斷!
她喉嚨里發出的聲音,變作微弱的氣音:“我錯了,我錯了
我把屬于你的都還給你……
你把我的哥哥還給我好不好?”
李曉棠顫抖著伸出生長利爪的雙手,終于還是以那雙手捧住了周昌的面孔。
周昌后背浮起一層冷汗,他本能地要動手,卻在某一刻,驟地壓制住了這種本能。
——李曉棠的雙目漆黑,整個頭顱被毛鬼神的毛發扯下了脖頸!
她已經完全沒有‘人樣’!
但她那雙漆黑的眼睛里,卻翻滾著強烈的情緒!
在她雙手捧起周昌面龐的剎那,那股強烈的情緒,轟然爆發!
“哥哥……
你回來好不好?
我好后悔,我好后悔”
出租房內,已然是昏黑一片!
老舊的日光燈映照出滿地繚亂的影子。
滿地繚亂陰影中,屬于周昌的那一道殘缺影子,在此時忽然沸騰起來!
有些虛幻的血肉碎塊從李曉棠身上不斷剝離,不斷融入周昌腳下的陰影中!
周昌感受著一種截然不同的鬼神骨灰,驟地涌入自身第二條陽脈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