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魏萬宗在處置好藍袍護衛隊內部的事務之后,便去了與藍袍護衛隊駐地緊鄰的另一棟府邸之中。
它的面積比護衛隊的駐地要小許多,但內部裝潢陳設上卻更加考究精致,這是康樂集專門為他這位新任坐館準備的居所。
魏萬宗徑直來到待客廳,卻見已有許多人等在這里。
居于核心的,便是其他六坊的坊主,以及常平坊的柴爺,而在他們周圍,還聚著三五個各家里坊之人。
比如聚在柴爺身旁的四人,有兩人是專門負責這次秋獵各宗物資統計的后勤領隊。
有兩人是以往在李逡授意下實際與各行會進行接洽溝通之人,他們也是常平坊內對康樂集內各行會情況以及經營運作最為熟悉的。
他們此刻聚在一起,要討論的自然便是拋開康樂集藥行,尋找新買家的事情。
各里坊趕在今天一天之內便把藍袍護衛隊一事從紙面落到實際,主要目的也是為了能夠更加名正言順的操作此事。
康樂集原本安排的與黑袍護衛們進行實戰對抗方式,最終變成簡單的搭手勁,測修為。
說是樊大館主臨時更改的主意,以減省流程,可實際上卻是魏萬宗、柴爺等人一致懇請的結果。
目的就是避免將太多時間耗費在數百人的實戰對抗之上,早點促成藍袍護衛隊的實際落地,以方便名正言順的操作大家真正關切之事。
在此之前,各坊其實已經在大方向上討論得差不多了。
魏萬宗原以為,只需要借自己這個新任坐館的名義做一次背書,并就一些具體的事物做一些最后的確認,就可以了。
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天真了。
“我們的意見是,除了同時與附近多家集市的藥行進行接觸之外,還應該主動尋找一些有潛力的買家。
雖然各處行會是獨立運行,可他們彼此之間必然是有交往的,難保臧子高這個瘋子沒有跟他們通氣,要聯手捂死咱們。”
“找完全沒經驗的外行人?這……這靠譜嗎?”
“沒經驗不要緊,咱們可以幫忙啊,只要有錢有實力,咱們可以手把手教他入行啊。
雖說咱們這方面的經驗沒有藥行豐富,可咱們八家一起湊一湊,也不比康樂集的藥行差多少。
畢竟,真正的門檻,從來不是那些藥酒、丹丸配方,而是持續穩定的資源供應。
而只要咱們八家齊心聯合,完全可以喂飽一個藥行。
臧子高既然發瘋,故意刁難人,咱們干脆做絕一點,以后都不跟他們玩了,咱們自己扶植一家藥行出來!
不動一下真格,這些行會都不知道到底是誰在跟誰討飯吃!”
魏萬宗倒抽了一口涼氣,心道自己就只不在了一小會兒,怎么大家的思路一下子變得這么狂猛。
還是說,他成為康樂集坐館一事,相當于解開了一道捆在里坊人心中的無形鎖鏈。
再加上有了藍袍護衛隊這個將原本各自獨立的八家里坊聯合在一起的紐帶,形成一股合力。
就像是放出了一頭頭饑餓了太久的野獸。
以前不敢想的事情現在不僅敢想了,而且敢做了。
雖然覺得大家這步子邁得太大,有扯到蛋的嫌疑。
但身為一坊之主,他對于大家描述的這種前景,卻也忍不住狠狠動心了。
不過,他也沒有完全為這種前景所迷惑。
“這是一個很好的建議,咱們以后可以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不過,眼下咱們還是要以盡快將手中物資脫手為重。”
“當然……”
隨著眾人的討論,按照輕重緩急的原則,將接下來的行動進行了最后的梳理和明確。
可就在這時,一人從門外走出,對“坊主,外面有人求見。”
“誰?可是哪位坐館登門?”魏萬宗隨口問道。
此人搖頭道:“不是,這人我不認識,我感覺不像是本地人。”
“外鄉人?”
魏萬宗一怔,臉上原本還比較隨意的神色先是疑惑,繼而變得嚴肅起來。
“嗯。”回話之人認真點頭。
“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口音還有衣著。”
魏萬宗點頭,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絕不可能是閑得無聊只是為了來見見他這位新任坐館的尊榮。
這里面一定有事!
心中轉動著諸多念頭的魏萬宗扭頭看向屋內其他人。
眾人也都看向他。
很快,他就對回稟之人道:“去把人請進來。”
說罷,他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對其他人道:“咱們就來看看這人是個什么來路。”
此刻,周邊八家里坊的核心決策者全都在這里,無論來者是人是鬼,他都自信接得下來。
沒一會兒,剛才那位稟報者便領著一個人走進屋中。
看到此人,魏萬宗等人都明白為何能從此人衣著判斷他不是康樂集本地人。
只因此人的著裝風格和康樂集的差異實在太大了。
這是個年紀五十歲左右的男子,長相白白凈凈,面面團團,生了一張婆婆臉。
身上衣物,色彩花團錦簇,做工精致考究,就連腳上穿著的一雙鞋,鞋面上的紋樣也是精雕細琢。
頭頂帶著的一頂紗帽上,鑲嵌著一顆巨大的紅色寶石。
手指上也沒空閑,右手拇指上戴著一枚翡綠扳指,左手始終上帶著一枚鑲嵌著巨大藍色寶石的黃金戒指。
只看這人身上的裝扮,就讓人心中生出想好狠狠搶上一把的邪念。
相較于此人這種浮夸到炫技的著裝風格,康樂集從上到下都務實很多。
即便不同人的著裝有差距,那多半也出在布料的種類和品質上,造型風格卻很單一,多有雷同。
相較于康樂集,里坊中人在這方面就更不講究了。
此刻,魏萬宗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來人身上,一個個都瞪大了雙眼,像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直到這個婆婆臉的男子笑著拱手問禮,魏萬宗似乎這才回過神來,他輕咳了兩聲,問:
“貴客從哪里來?”
從神色到語氣,都變得客氣了許多。
完全不是最初擺出的那套好似要審問犯人的架勢。
婆婆臉男子笑瞇瞇的道:“這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我能幫你們解決一件最棘手的問題。”
“哦,這倒是奇了,是什么棘手的問題,我們不知道,倒讓貴客看見了?”
“我能將壓在你們手中的秋獵物資全部買走。”他語氣輕松的道。
可這句他輕飄飄說出的話語,卻如利劍一般劈入在場所有人的心中。
一直與來人言語周旋的魏萬宗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再次開口道:
“全部買走?這可不容易。”
婆婆臉男子右手食指輕輕撥動著拇指上的扳子,笑瞇瞇的道:
“容不容易,那是我的問題。
你們要考慮的,就只是賣,或者不賣。”
說著,他又意有所指的道:
“……魏坊主和諸位都是里坊出身,我相信都是爽利的性子。
可別剛當上坐館第一天,就學了彎彎繞繞打官腔這套。
成或不成,您給句準話!”
魏萬宗的目光在屋中掃了一圈,忽然落在旁邊靠在椅背上,一副局外人看熱鬧的柴爺身上。
恭敬的問:“柴爺,您老怎么看?”
柴爺瞥了他一眼,罵了句“滑頭”,然后直接道:“價錢怎么說?”
婆婆臉男子也看向柴爺,彎了彎腰,似在問禮,然后道:“您說個價。”
柴爺卻沒有接這個話,扭頭對“好了,你開價吧。”
魏萬宗張嘴道:“啊,這就決定了?”
他這半真半假的表演,柴爺根本不接招,繼續靠躺在椅背上,把自己當成了局外人。
魏萬宗心中快速思忖了起來。
這人身份明顯是有大問題的。
但這對他們來說,這有什么關系嗎?
毫無關系。
現在最重要的事將積壓在手中的秋獵物資銷出去,至于買家是誰,愛誰誰。
至于售價,必須比康樂集藥行的開價高,這是理所當然之事。
可高多少合適呢?
他相信,對方讓他們先開價,只是想借此試探他們的心理底線,并不是真的開價多少就是多少,后面少不得還要圍繞這個價格討價還價。
這意味著開價不能太離譜,不然就失去了意義。
可也不能太溫和,少賺就是虧的道理誰都懂。
一番思忖斟酌之后,魏萬宗緩緩伸出左手,用拇指壓住尾指,豎起中間三根,道:“三倍!”
聲音很輕,語氣卻很堅決。
婆婆臉男子一愣:“什么三倍?”
“康樂集藥行對我們手中物資有過仔細的評估,也全給了報價,不過壓得太低,和羞辱無異,這也是我們拒絕成交的原因。
以康樂集藥行的報價為基礎,上浮三倍,咱們就繼續談。
不然,您就慢走。”
婆婆臉男子想了想,問:“具體能給我看看嘛?”
魏萬宗扭頭對旁邊一人示意了一下,此人將手中一本簿冊雙手捧著送到婆婆臉男子面前。
此人接過簿冊翻看起來。
魏萬宗眼神盯在場中幾人身上掃過,似乎在說,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
幾人會意,輕輕點頭,眼中透露出堅決的神色。
他們都是各坊在砍價上面最有經驗的老手,既然能砍,自然也就能防。
他們要做的,就是以三倍為基準線,防止被人砍下來太多。
婆婆臉男子最開始還翻得很仔細,似乎在逐句逐行的細看。
可隨著他細看了兩三頁,手中動作就越來越快。
眾人都仔細關注著,可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神色流露,眼神平靜如水。
沒多久,一本簿冊就被他翻看完畢。
他將簿冊合上,看著魏萬宗,輕輕說了兩個字。
“可以。”
“轟——”
這輕飄飄的兩個字,卻仿佛兩記超級重錘砸在魏萬宗腦袋上,一時間甚至失去了張嘴言語的能力。
其他人的狀態也沒有比他好多少,唯一還保持著冷靜清醒的,便是始終把自己當成局外人的柴爺。
見其他人不頂用,他只能頂上去,問:“什么時候交易?”
說著,他又補充了一句:“時間拖得太久,你開價十倍都毫無意義。”
婆婆臉男子道:“東西你們都備好了吧?”
柴爺點頭道:“隨時可以起運。”
“那現在就可以交易,交易完之后,立刻起運。”
柴爺看了看外面天色,提醒道:“現在已經很晚了。”
“這是我要解決的問題。”
柴爺想了想,又道:“最后一個問題,我們只接受現銀全款。”
婆婆臉男子點頭道:“這也不是問題,銀子我都帶來了。”
說著,他扭頭對剛才領自己進來的人道:“勞請小哥去把側門打開。”
此人向自家坊主看去,魏坊主還在神游呢,根本沒有給他任何回應,他只得看向柴爺。
柴爺點頭道:“去吧。”
此人小跑到側門便,當他將側門打開,向外一看,忽覺有些頭皮發麻。
側門外是一條巷道,而此刻,一輛輛馬車整齊有序的停在巷道內。
每輛馬車前都站著兩匹幾乎和人同高的大馬,每輛馬車的御者位置上都坐著一個穿著粗布麻衣的御馬人。
可除了偶爾有馬輕輕打個響鼻,如此熱鬧擁擠的巷道卻寂靜得再無一點雜音。
當他被面前所見嚇得寒毛直豎之時,距離最近的一輛馬車上,一個坐在御者位置上的絡腮胡男子忽然道:“都談好了?”
開門人輕輕點頭。
“把門檻拆了。”絡腮胡男子道。
開門人很想拒絕,可當他的目光與對方碰上,就仿佛一只在猛虎注視下的兔子。
除了聽令行事,他壓根生不出一點與之對抗的勇氣。
門檻拆開之后,絡腮胡男子根本沒有揮鞭驅趕,兩匹大馬似有靈性一般,拖著馬車便從側門進入院中。
有序排在后面的馬車,一輛接一輛進入小院。
全程只有馬蹄踢踏和車輪碾過地面的轔轔聲響。
一輛輛馬車穿廊過院,最后在待客廳前的空地上停下。
當馬車停下時,全都是車廂朝著待客廳的方向。
“哐哐哐——”
所有御者都跳下車來,將車門全部打開,現出那一個個塞滿每個車廂的、一般大小的木箱。
絡腮胡男子從自己的車廂里拎出一個木箱,嘭的一聲放在地上,打開箱蓋,然后一腳踢翻。
一箱碼得整整齊齊的、銀光燦燦的銀條直接從想中傾瀉而出,流在空地之上。
絡腮胡男子腳下沒有停,繼續走向下一輛馬車。
“嘭——”
隨便拎起一個木箱粗暴地放在地上。
又是滿滿一箱銀光燦燦的銀條從箱中流出。
“嘭——”
“嘭——”
場中,屋內屋外,除了木箱不斷墜地的沉悶巨響,就只有銀條嘩啦啦流動的聲音。
一屋子來自里坊的土包子們,全程瞠目結舌的看著。
他們第一次知道,銀子真的可以像水一樣流動。
當絡腮胡男子走向第七輛馬車,想要隨意從上面拎出一箱給大家展示的時候,站在屋內一直陪著里坊中人笑瞇瞇看著的婆婆臉男子忽然抬手道:
“好了好了,后面的都不用開了,這六車應該夠了。”
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絡腮胡男子愣了一下,終于開口了,帶著抱怨不滿的口吻,道:
“既然用不了這么多,運這么多來作甚?你以為押運這些東西很輕松嗎?”
婆婆臉男子笑著安撫道:“有備無患嘛,還要勞駕你把這多余的給護送回去。”
絡腮胡男子無奈的點點頭,示意其他御者將馬車門重新關上。
他也坐回了自己的馬車上,全程都沒有與屋中里坊人說一句話。
婆婆臉男子扭頭對一副癡呆臉的
“魏坊主,銀子都在這里,現在可以交割了嗎?”
原本就因自己的開價而陷入巨大懷疑之中的魏萬宗,因婆婆臉和絡腮胡看似隨意的對話,又遭受了至少十萬點暴擊傷害。
他看著那些已經重新關上車門的馬車,眼神中充滿了悔恨的憂傷。
他再也不想說話,只隨意的揮了揮手,讓其他人來處理后續首尾。
柴爺是最先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的,他看向婆婆臉男子,問出了讓其他里坊人脊背生涼的話:
“臧子高就是故意的,他這是在配合你們?”
旁邊前一刻還如若喪偶的魏萬宗恨不得撲過來捂他的嘴。
我的柴爺誒,這種能拖著幾十萬兩銀子到處亂跑的狠人,你去揭他底褲干什么?
我們就是群啥也不懂的土包子,眼皮子淺,給錢的就是大爺,您這刨根問底的有必要嗎!
婆婆臉男子只笑笑沒有回話。
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柴爺卻像是沒看到魏萬宗等人的眼色,繼續道:“你們真能把東西運出去?”
有的人就是這樣,一碗飯擺在他面前,他挑三揀四的嫌棄,甚至擺出一副哪怕是臭了餿了也不吃的架勢。
可若有人想要把這碗飯端走,就立刻會露出護食的兇性來。
婆婆臉男子笑瞇瞇道:“勞煩您老關心,這事我們會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