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就在婆婆臉男子登門拜訪魏萬宗的同時,康樂集大館主樊綦的住處也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只不過,這個客人遠沒有婆婆臉男子那般禮貌。
他既沒有提前投遞拜帖,也沒有在府外經仆役通稟求見。
彼時,樊綦正坐在書房中,對著面前一封書信怔怔出神,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書房門就響起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從這聲音的輕重和節奏來看,這敲門者既有教養,又有禮貌。
可聽在樊綦耳中,卻是忽地凜然生寒,一股涼氣從腳底直往頭頂猛躥。
“誰?!”他一邊迅速將身前書信收入懷中,一邊厲聲喝問。
門外傳來一聲輕笑:“樊大館主,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
“不告而強闖他人府邸的客人嗎?”
樊綦哂笑,揮手拍出一掌,一道土黃色的掌形勁氣掠過虛空。
“咔嚓——”
當掌形勁氣印在房門之上,緊閉的書房門陡然四分五裂。
碎裂的門板向兩側炸開。
現出門外一個身形頎長,豐神俊朗的白衣身影。
擊碎房門的土黃色掌形勁氣并沒有消失,只是顏色稍淡了一些,繼續向著這位白衣男子俊朗至極的帥臉撲殺而去。
面對這撲面而來的攻擊,白衣男子沒有躲避,也沒有出招防御,反而迎著這土黃色掌形勁氣邁步跨過書房門檻,向房門走來。
“啵!”
而就在他身體從房外進入屋內之時,額頭不偏不倚,正好與急掠而來的掌形勁氣撞了個正著。
然后,便見他額頭忽然有淡淡金芒閃過,樊綦打出的土黃色勁氣就像雞蛋磕在石頭上,掌形勁氣悄然破碎。
隨著白衣男子身形走過,破碎勁氣已然散作無形。
他徑直來到書桌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一邊輕聲笑道:
“樊大館主的待客之道還真是特別。”
樊綦沒再理會此人戲謔的調侃,將忌憚深藏心底,目光死死盯在此人身上,冷聲道:“你究竟是誰?”
白衣男子沒有立刻回話,而是仔細整了整身上衣衫,以最得體的姿勢坐好之后,這才道:
“鄙人無憂宮左副使,林飛羽。”
聽到這話的樊綦心中當即就是“咯噔”一下,心內暗嘆,這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他心中情緒激蕩翻涌,面上卻是沒有任何反應。
白衣男子林飛羽看著樊綦,笑吟吟的問:
“樊大館主,關于鄙人的來意,想來你應該清楚了吧?”
樊綦搖頭道:
“這我還真不知道,林左副使可以把話再說明白一些。”
林飛羽臉上笑意未減,搖頭道:
“樊大館主真是貴人多忘事,這時間也才過去兩個月吧,我無憂宮數十條人命你就忘得一干二凈?”
樊綦看著林飛羽,道:
“林左副使,當日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
今天你們還要在此事上糾纏不休,那我不妨把話再說一遍。
我不是你們的下屬,你們無憂宮在我康樂集的行事,也從來沒有與我稟報過。
我沒有保護他們的義務,他們死了,我幫你們保護了現場,那是我的心意。
但你們不能理所當然的認為我就必須給你們做點什么,不然不足以謝罪。
罪,你們要給我定個什么罪?!
誰殺了你們的人,你就找誰殺回來。
放著真正的兇手不去追查,盯著我有什么用?”
說到這里,他盯著林飛羽,忽地哂笑道:
“還是說,你們無憂宮想要用此事拿捏我,賺我便宜?”
林飛羽眼神一眨不眨的盯著樊綦,樊綦平靜與他對視,絲毫不讓。
許久之后,他忽然朗聲大笑,站起身來,踱步來到一排書架邊,伸手將一個做工精致的瓷罐拿在手中。
盯著上面“蒼玉璧”三字看了一眼,然后他揭開蓋子聞了聞,扭頭對樊綦笑道:
“大館主有這樣的好茶,卻不拿來招待客人,是不是有點太小家子氣了?”
說著,他也根本不等此間主人發話,便自顧自忙活起來。
生火。
取水。
洗壺。
一套行云流水的動作下來,他將一杯剛泡好散發著沁人香氣的熱茶放在樊綦身前,道:“大館主嘗嘗我手藝,比你自己泡的可有不同。”
說著,也不管樊綦什么反應,他自己也端起一杯熱茶慢悠悠的品了起來,一副沉浸享受的模樣。
樊綦自然沒有隨他一道飲茶,盯著林飛羽的眼神始終沒有動過。
直到林飛羽恬然自得的將一杯茶喝完,他終于忍不住沉聲問道:
“你想要什么?!”
林飛羽放下茶杯,直面樊綦的凝視,嘴角依舊含笑,道:
“我要黑袍護衛的領隊一職。”
樊綦忽地瞪大雙眼,一副見鬼的模樣看著面前之人。
林飛羽繼續道:
“據我所知,自從段天鵬死后,黑袍護衛便沒了頭羊,你也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頂上去。
我想,這應該不是康樂集真就乏人到這個地步,應該是你對本地出身的都有些不信任的緣故吧?
這段時間,黑袍護衛也都是你親自在帶吧?
又要兼顧康樂集內外大小諸事,現在連黑袍護衛都要親自兼管,你現在每天還能抽出多少時間修煉?”
林飛羽先是設身處地的替樊大館主分析了一下情況,然后道:
“你把這事給我擔著,這些麻煩就全都沒有了。”
說著他還抬頭挺胸,做出一副能夠承擔重壓的姿態。
確實,到了那時,樊大館主現在顧慮的所有麻煩全都消失了。
他要面對的麻煩只有一個,那就是整個康樂集都逐漸變成了無憂宮的模樣。
你敢開一條口子,他無憂宮就真敢把這個口子變成要人命的病灶。
千萬別以為大勢力會有什么形象包袱,威逼恐嚇,得寸進尺,有便宜立刻一哄而上,只要退讓了一步,那就等著腳下沒有立錐之地吧!
所以,樊綦的回應異常堅決,沒有絲毫遲疑。
“不可能!”
做出明確回應的樊綦盯著林飛羽,神色莫名。
“林左副使,你今晚是來尋我消遣的嗎?”
林飛羽嘴角噙著笑意,伸手繼續勸茶,對樊綦的問話沒有任何反應。
樊綦心中嘆了口氣。
今晚,無憂宮的人登門,讓他很意外。
而其人的表現,卻讓他更加意外。
看似他在對方的咄咄逼人和“無理取鬧”下守住了底線,可他卻有種一直被牽著鼻子的被動感受。
他覺得不應該繼續被動下去,必須做出一些改變。
想了想,他問:“林左副使,對于那殺了你無憂宮許多人的兇手,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林飛羽抬了抬眼睛,問:“你有兇手線索?”
“知道一些。”樊綦點頭。
“說來聽聽。”林飛羽點頭示意,一副上級聽取下屬匯報的姿態。
樊綦瞇了瞇眼睛,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林飛羽拱手道:“還請大館主與我說說。”
樊綦這才開口繼續道:
“據我已經掌握的線索,兇手是一個名叫蘇瑞良的人。”
林飛羽一怔,而后點頭道:
“蘇瑞良,我知道這人,段天鵬的腦袋就是他砍掉的,對吧?”
樊綦瞇眼看著他,道:“看來,林左副使對我康樂集的情況真的很了解。”
林飛羽呵呵笑道:“來之前當然要做足功課,不然,不明不白的死在這里怎么辦?”
說著,他一臉狐疑的看著樊綦:“……這蘇瑞良就是兇手?我無憂宮和此人沒有舊怨啊,你不會是隨便指個人糊弄我吧?”
樊綦盯著林飛羽,不緊不慢的道:
“若要有舊怨才能動手,那每年在你無憂宮死掉的那許多童男童女,難道都與你們有舊怨不成?
其實,以你無憂宮的行事作風,偶爾跳出來一兩個人偏要與你們作對,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才對。”
說著,他對林飛羽抬抬下巴,嘴角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輕聲道:
“這個道理,林左副使應該比我更明白才是。”
“啪——”
一個茶盞被硬摔在地上,碎屑和著滾熱的茶湯四濺飛射。
從出現開始,臉上一直都掛著一副笑意面具的林飛羽終于第一次勃然色變。
原本豐神俊朗的面容居然變得有些猙獰扭曲起來,他惡狠狠的看向樊綦,咬牙切齒的道:
“你是說,這蘇瑞良是個好人?一個行俠仗義,懲奸除惡的好人?”
他這模樣,似乎有誰摸到了他心中那誰也不能觸碰的逆鱗。
見他這般模樣,樊綦心中大笑,叫你丫裝逼!
不過面上自然是沒有任何反應,卻也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道:
“前些天,我康樂集又發生了一件與他有關的事,你可以自己品鑒一下。”
“你說。”林飛羽道。
“藥行臧子高,你知道吧?”樊綦盯著他,開口問道。
林飛羽眼中眸光一閃,“和他有什么關系?”
“他小舅子鐘元霸,前些天被這蘇瑞良殺了。
他還帶著一群人通過地下隧洞進入鐘家府邸,洗劫一空。
同時還殺了鐘元霸的老娘和他姐姐,也就是臧子高的妻子。
他們洗劫完鐘府后就從地下隧洞遁離,臧子高帶人氣勢洶洶的殺入鐘家,卻撲了個空。”
說著,樊綦忽然喟然一嘆。
“當時臧子高就來向我求援,想要我帶著黑袍護衛進入地下追擊。
可這和送羊入虎口有什么區別?
那蘇瑞良最擅長的就是暗器功夫,我真要聽他的把黑袍護衛全部派入地下,那不是有多少送多少?
因為這層顧慮,我拒絕了他的請求。
那個時候他的心里應該就有疙瘩了吧?”
林飛羽眼中眸光閃動,似在深思,沒有說話。
樊綦繼續道:
“……后來,他與周邊里坊為難,故意開出讓人無法接受的苛刻條件。我也以為他這是故意再給我使氣。
各坊都把狀告到了我這里,想要讓我直接對臧子高施壓,我沒有同意,只在別的地方稍稍給了他們一些方便。
我想著,等他發泄得差不多了再出面說和。
……現在想來,在我拒絕把黑袍護衛調入地下開始,他就起了別的心思了吧?”
林飛羽搖頭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不是說蘇瑞良嗎,扯這些干什么?
……他做了什么事,讓你覺得他是一個好人?”
這么明顯笨拙的顧左右而言他,樊綦也是視而不見,還真就順著林飛羽的話題走了下去。
“你可知,蘇瑞良帶著一群人殺入鐘家時,鐘家已經沒有了任何抵抗之力?
但除了鐘元霸那個素以潑辣狠毒著稱的老娘,還有臧子高那個心如蛇蝎,動輒打殺仆役奴婢的妻子,再加上一個昏迷在床上隨時都可能死掉的惡棍,他們沒有再殺一人。
包括兩個年過六旬的老仆,一個不足十歲的丫頭,還有一屋子姿色極好,卻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眷。
這些人全都活了下來。
那些女眷也沒有受到任何侵犯。
這還是在有人已經認出了他們,并叫破他們名字的情況下!”
隨著樊綦的講述,林飛羽的神色越來越難看。
在于自身沒有任何威脅的情況下,放過婦孺老弱一命,也其實不算什么。
可在身份暴露,甚至被當面叫破名字的情況下,還選擇放過一群老弱婦孺的性命,而不果斷滅口。
這種讓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操作,已經不是好人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損己利人,這是人能干出來的事情嗎?
這TM不是人,這是圣賢復生啊!
這污濁的人世就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TM應該直接上天啊!
這種人,從生下來的那天開始,就注定了是要與無憂宮作對的。
雙方確實沒有什么舊怨瓜葛。
可雙方的矛盾,卻完全是不死不休,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那種。
想到這里,林飛羽的腮幫子已經咬得鼓了起來。
樊綦道:“若我所料不錯,他們現在還躲在這康樂集的地下……你可以試著去找找看,雖然下面的情況我還沒有完全探明白,但我還是可以給你提供不少幫助的。”
雖然對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好人”充滿了欲殺之而后快的情緒,但聽了樊綦的建議,林飛羽卻也只是心中翻了個白眼。
這時候我聽你的去地下?那我得有多缺心眼啊!
他擺手呵呵笑道:
“大館主提供的線索很有價值,茲事體大,我得上報,然后等宮內回復,現在就暫時不去打草驚蛇了。
蘇瑞良既然在下面躲著,那就讓他再躲一陣吧。”
樊綦點點頭,沒再說話。
而后,兩人大眼瞪小眼,都沒再說話。
書房安靜了沒一陣,便聽得遠處傳來匆匆腳步聲。
很快,一個黑袍護衛的身影便出現在房門外。
他先是吃驚的看了眼破碎的房門,等他看清書房內的情形,更是驚得瞪大了雙眼,張嘴都說不出話來。
樊綦道:“發生了何事?”
“集里出現了大隊車馬,一小部分去了魏坐館府中,大半都去了常平坊、萬福坊、永安坊這八家里坊,現在正在往外大量轉運物資。”黑袍護衛道。
樊綦神色不變,問:“還有呢?”
“我們判斷這些運出來的物資,很可能都是應該賣給藥行的那批,我們安排人去攔停,卻被人輕易打成重傷。”
樊綦深吸一口氣,道:“其他坐館什么反應?”
“他們都在看著,說這是藥行的事,他們不便插手,得臧坐館來拿主意。”黑袍護衛道。
“那臧子高怎么說?”樊綦問。
“我們沒找到他人。”黑袍護衛道。
“嗯?找不到人?”樊綦睜大了眼睛。
“藥行上下現在都鬧翻了天,都沒人看見他,我們又去他家里找了一遍,同樣沒人。
而且……”說到這里,黑袍護衛頓了頓。
“而且什么?”樊綦追問。
“我們懷疑他已經走了,因為他家除了一些帶不走的裝飾之物,已經沒有了任何貴重物件。”
樊綦猛地扭頭看向林飛羽。
林飛羽如若未覺,重新給自己洗了一個茶杯,斟滿茶,優哉游哉的慢慢喝著,品著。
樊綦揮了揮手,示意門口的黑袍護衛離開。
離開前,黑袍護衛還問道:“我們如何做?”
樊綦搖頭道:“你們什么都不需要做。”
黑袍護衛點頭,瞥了林飛羽一眼,轉身走了。
樊綦盯著林飛羽,許久之后,才道:“你們做的,應該不只是這點吧?”
林飛羽放下茶杯,看向樊綦,臉上重新戴上了笑意面具,笑吟吟的透露道:
“確實不止,若只針對康樂集一家,這又有什么意義呢?”
樊綦閉目想了一會兒,忽然睜眼道:“你們把赤烏山今年秋獵產出的藥材全部買走了?”
林飛羽點頭,又搖頭,道:
“赤烏山這么大,怎么可能做到全部,總共也就八成左右吧。
好在成功拿下了康樂集,只你們這一處,就能抵別處四五家啊。
其實,今天下午之前,對于能否拿下康樂集,我們都是有疑慮的。
畢竟,這種事沒有當地藥行會長的配合,實在太難。
偏偏,我們釘入康樂集的據點又被人連根端了,想發力都不知該如何著手。
好在臧會長識時務,關鍵時刻做出了正確選擇。”
說著,他笑吟吟的對臧子高大肆夸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