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榮山對曾柔低聲說了兩句話,她點頭將坐在耿煊肩頭的陳小鈺抱了下來。
耿煊則被陳榮山拉到了旁邊一個小房間內。
陳榮山反手將木門關上,將嘈雜的聲音隔絕在外。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遞給耿煊,道:
“你這次能夠領取的銀錢數量我已經提前給你取來了,你可以看看。”
紙上羅列了很多信息,每個信息后面都有一個具體的銀錢數,耿煊只是隨意掃了一眼,目光便落到了最末的總數統計上。
銀五百三十四兩七錢六分
耿煊驚訝道:“這么多?”
當然不是因為這個數額本身很多,雖然這放在常平坊也確實算是一筆巨款,但對耿煊現在真正的身家來說,這確實算不得什么。
不過,他還是表現出了驚訝的情緒。
因為這和他原本預估的數額差得實在有點大。
而且,這還不是他本人預估有問題。
對于每個參與秋獵之人最終究竟能夠得到多少收益,常平坊,甚至所有里坊都早有一套成熟且穩定的分配體系。
這是由所有人的認可凝結而成的,連坊主都不可能去動搖改變的共識。
在秋獵剛結束的時候,每個人對于自己最終能夠得到多少收益,心中都基本有數。
甚至可以說,這種確定性的收益是塑造了里坊人完全有別于集市人心性的重要原因。
具體到耿煊個人身上,紙上清楚羅列出了從秋獵開始,每天獵隊的獵獲數量,獵獲價值,以及他本人在其中的貢獻比例。
但若只是粗估,而不是具體到多少錢多少分,還有個更加簡單的方法。
因為按照秋獵原則,凡是由獵隊直接獵殺的野物,它們上面的一切產出,最終收益七成歸獵隊,一成入公庫,兩成歸后勤以及其他參與者。
反過來,在獵隊開辟出來的安全后方,里坊組織大量人手采集到的各種食物、藥草以及其他有價值之物。
其最終收益的三成會歸到獵隊頭上,五成入公庫,剩下兩成歸到其他參與者頭上。
而歸到獵隊頭上的收益,最終還要落到每個獵隊具體的某個人身上,這又會按照獵隊貢獻以及個人貢獻進行區分。
這些都是有著清楚記錄的,每個人當天就能知道,若有異議,甚至可以當場質疑。
因為具體到某個人的貢獻多少,都是獵隊內部討論出來,取得共識之后報到后勤處予以記錄落實。
而各獵隊的貢獻多少,秋獵結束的第一時間就會公布出來。
因此,耿煊基本也就知道,這場秋獵給自己帶來了多少收益。
大體分為兩塊,一是野物出產總收益百分之零點六,二是非野物出產總收益的百分之零點一八。
然后,按照往年常平坊秋獵總收益,再根據今年的具體情況做個合理的上下浮動,最終能到自己手中的銀錢數量就基本可以確定了。
不僅是他,其他人也都會用相似的經驗,預估自己的收益,并樂此不疲。
很多人沒事的時候就會與家人,與朋友翻來覆去的計算,這甚至可以說是里坊人算術鍛煉的最重要場景。
而即便已將常平坊今年因諸多利好總收益會較往年有明顯提升這個因素考慮進去,按照耿煊的估計,最終能到自己手中的銀錢也就在三百六十兩到三百八十兩之間。
這和實際到手的數額差了一百多兩,這偏差大到以往的預估標準再沒有一點參考意義。
耿煊甚至忍不住想,還好結果是比預期多了一百多兩。
要是比預期少了一百多兩,又落在里坊其他人身上,耿煊都不敢想這后果會有多嚴重。
陳榮山道:
“原因是占了秋獵總收益很大一部分的各類藥材,今年賣出了一個所有人都不敢想的高價。”
說著,陳榮山低聲道:“待會兒你別要銀子,全部兌換成藥酒。”
耿煊驚訝道:“為什么?”
陳榮山道:“現在沒時間跟你解釋,總之,聽我的沒錯,叔不會害你!”
說著陳榮山拍了拍耿煊肩膀,然后便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走出房間的耿煊頂著滿腦袋問號,排在一個隊伍的末尾。
沒多久,他就排到了第二個位置。
在他前面,站著個年紀大約在三十多歲的男子,乃是一個老獵隊的隊員,修為一般,實力中規中矩,不過狩獵經驗不錯。
坐在長長桌案之后的人抬眼看了他一眼,便抽出一張紙遞給他。
“這是你今年的秋獵收益,你仔細確認一下。”
這人接過之后,對于那些繁瑣的記錄只是掃了一眼,目光便落在最后的總收益上。
然后,他一點點張大了嘴巴,一臉的不可思議,表現比耿煊夸張多了。
“二百四十七兩五錢五分……你確定這是我的?沒弄錯?”
“我們都是反復確認過數次,應該不會弄錯。
不過,也難保百密一疏,你若覺得有誤,可以指出來,我們待會再仔細審核一遍。”
聽了這話,這人趕緊道:“沒錯沒錯,就是這么多。”
“既如此,你在這里按個手印吧。”
“這里?”
“嗯。”
男子按好手印后,對面之人繼續一臉平靜的問:“坊中還留有去年釀造的藥酒,你若愿意,可以市價九折兌換,你是否……”
還不待他說完,男子立刻打斷道:“現銀,我要現銀!”
常平坊雖然也會釀造一些藥酒,但水平怎么可能與藥行相比?
更何況,真正的好材料常平坊自己也舍不得“糟蹋”,所以,被用來釀造藥酒的材料,幾乎全都是賣不出什么好價的邊角料。
最終的效果,自然也比藥房同類藥酒差。
所以,那所謂的市價九折,也根本不是常平坊對自己人的優惠,而是知道自家質量有欠缺,只能在售價上弄點優惠。
可每年秋獵結束后的幾個月,因為資源充沛,藥行雖不會直接降價,卻也會以各種形式予以優惠的。
如此一來,這市價九折也就沒有了任何吸引力。
更何況,有銀子在手,想要什么就買什么,還能讓家人都過過眼癮,這可比抱壇藥酒回去強多了。
而且,對于那些放得太久又無人問津的藥酒,里坊還會定期拿出來作為福利散給坊中修煉者,既如此,又何必拿銀子去買呢?!
當男子做出選擇,很快,便有一人端著一個木盤放在他面前。
木盤上,整齊碼放著二十四根標準十兩重的銀條,以及七兩碎銀,還有一堆銅錢。
若是平日,男子還會仔細數一數銅錢數量,可此刻,他卻豪邁的將手中布袋刷的一下抖開,然后將木盤上的銀條銅錢全部摟入袋中。
“嘩啦啦——”
聽著那清脆悅耳的聲音,男子臉上露出陶醉之色。
待他離開之后,耿煊來到他剛才所站位置。
桌案對面之人看了耿煊一眼,道:“耿煊?”
“嗯。”
“你的單子剛才被陳榮山拿走了,你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
“可有異議?”
“沒有。”
“那按手印吧。”
耿煊按了手印,對面之人又例行問了同樣的問題。
耿煊則做出了與剛才男子完全相反的選擇。
“給我全部兌換成藥酒吧。”
對方臉上,卻并沒有露出任何意外之色。
耿煊卻注意到,此人在向他點頭的時候,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或許只有他才明白的笑意。
耿煊被引著離開了這片熱鬧擁擠的區域,來到一個安靜空曠的小院中。
進院時,耿煊看到了廖承業,他正抱著一個酒壇往院外走,看到耿煊,臉上露出個只可意會的笑意,道:
“你也全換成了藥酒了?”
耿煊點頭。
一個老頭接過耿煊手中單子看了一眼,便取過一個空酒壇開始往里面裝酒。
“你是五十九斤四兩,我給你添足六十斤。”
一邊說著,老頭已將空酒壇裝滿了酒,又熟練的打上封泥,雙手抱著遞到耿煊手上。
耿煊看著院中那一口口酒壇,問:“能不能再多買點?”
老頭瞥了他一眼,道:
“想什么呢,要真能用銀子買,這些酒還輪得到你?昨晚就要被人給分個一干二凈!”
耿煊若有所思,“昨晚到底發生了什么?”
老頭詫異道:“你不知道?那你怎么……算了,這事很快就會傳開,到時候你不難打聽到,現在別妨礙我做事。”
耿煊點點頭,抱著酒壇離開了。
回家后,耿煊抱著酒壇進入地下空間。
大黃懶洋洋的趴在一邊,八小則如同進食機器一般,埋頭在滿滿一盆獸肉中,瘋狂的撕咬,用力的咀嚼。
一次野外狩獵,似乎徹底激活了它們體內的某些因子,它們會主動利用一切機會,讓下一刻的自己變得比現在更強大,更有攻擊性。
直到耿煊進來,它們似乎才重新找回狗的天性,跑到他身邊沖他狂搖尾巴。
耿煊將酒壇放在大黃身邊,道:“我給你們弄了些新的口糧。”
原本還顯得有些懶散的大黃瞬間抖擻起來。
它主動將盛酒木盆用腦袋頂到耿煊旁邊,然后滿是期待的看著他,嘴巴張著,舌頭吊著,嘴里哈哈個不停,涎水都差點直接從嘴里流出來。
耿煊莞爾,解開封泥往木盆中倒了大約兩斤的量便作罷。
大黃嗚嗚叫了兩聲,似乎有點嫌少,耿煊卻已重新給酒壇上了封泥,道:“慢慢喝,效果更好。”
大黃又嗚嗚叫了兩聲,搖了搖尾巴,湊到木盆邊慢慢舔了起來。
很快,陸陸續續又有八顆小腦袋湊了過來,伸出粉嫩的小舌頭偷舔藥酒。
大黃發出了幾聲威脅,見幾個小家伙根本不怕,它也就任由它們分享了。
耿煊將酒壇放在旁邊,決定以后這壇酒就給大黃還有八小使用。
一來,這壇藥酒的品質比虎骨鹿參酒、熊心豹膽酒還要差一些,對于有著更高品質藥酒的他來說,并不合用。
再一個,從無憂宮定星堂據點得來的藥酒,最后那幾十斤早在數天前就已被大黃用盡。
他又有些舍不得將那些從李逡地下密室得來的高品質藥酒與大黃分享,畢竟,滿足自身修煉需要始終是第一要務。
現在這幾十斤劣品藥酒,正好給大黃和八小使用,加快它們的成長。
對耿煊來說,時間比幾百兩銀子的藥酒更加重要。
處置完這些后,耿煊重新回到地上。
大約下午四五點左右,耿煊遠遠就看陳家三口的身影。
陳榮山雙肩各扛一個酒壇,耿煊估計這兩壇酒超過了一百多斤,曾柔抱著陳小鈺跟在他旁邊。
陳榮山見到耿煊,直接招呼到他家里去。
“陳叔,你把你、錚哥、還有嬸子的秋獵收益,全都換成藥酒了?”耿煊問。
陳榮山已將兩大壇酒在屋中放好,點頭道:
“是啊,有了這些藥酒,再加上原來的一些積蓄,勉強能熬過一年,不影響陳錚的進步。”
耿煊沉聲問:“昨晚到底發生了什么?”
陳榮山嘆了口氣,道:
“昨天咱們離開康樂集之后,發生了太多事情。
先是有人登門拜見魏萬宗,以超過康樂集藥房開價三倍的價格將八家里坊手中的藥材全部買走,并動用許多人手,用最短的時間將這些藥材全部運走。
這些人才走,樊大館主就登門對魏萬宗好一通責罵。
據他透露,這批神秘的購買者和無憂宮有關,他們針對的還不止康樂集一家,而是赤烏山周邊所有集市。
這一次,他們將赤烏山今年秋獵產出的藥材全部買走了!”
耿煊瞠目結舌,“無憂宮溢價三倍購買?全部?那得多少銀子啊!”
陳榮山搖頭道:“那場面我沒看見,據說嚇人得很,拉銀子的馬車都不下十輛,更可氣的是,還有很多銀子沒用完,又被拉走了!”
耿煊心中念頭飛速轉動,思考起這會對接下來的周邊局勢帶來什么樣的改變。
最顯而易見的一條,接下來一年,周邊區域的修煉資源、以及各種包括解毒、止血、治療等常用的藥物都會非常短缺。
這必然會導致這些資源的價格會急劇攀升。
因為對修煉者來說,這些資源就是剛需。
這波及的,甚至遠不止被直接收走大量資源的這些集市。
因為這些集市毗鄰赤烏山,修煉資源以及其他藥物都是非常充裕的,為了不讓價格太賤,各地藥行都會將富裕的資源向更遠處輸出擴散。
現在,這些地方不僅不能指望來自赤烏山周邊集市的輸血,雙方還要就有限的資源展開爭奪。
若是深入推演下去,這甚至很可能成為打破周邊集市脆弱平衡的導火索。
而這火,還是無憂宮挑起來的。
而無憂宮的調性,就是那種唯恐天下不亂,哪里越混亂,哪里就越有他們嗜血的狂歡。
可陳榮山透露的信息,卻還不止于此。
“就在今晨天快要亮的時候,樊大館主又安排人給各坊遞了個緊急消息。
說是他們經過一晚的緊急查證,發現無憂宮的行動有安樂集的配合。”
“誰?”耿煊一愣,下意識的問。
“就是那個以濫賭聞名周邊的安樂集,這其實也不奇怪。
經常聽人說,安樂集最不缺的就是輸得傾家蕩產,最后賣兒賣女還要博一個翻本機會的賭徒。
這和無憂宮豈不是相得益彰,一個賣,一個買……說不定他們早就勾兌在一起了!”
陳榮山在那里搖頭感慨。
耿煊卻有些怔怔的出神,沒有開口回應。
“樊大館主提醒我們,對這個安樂集一定要嚴加防范,他這次幫無憂宮帶路,顯然是鐵了心要站到咱們的對立面。
現在又有了無憂宮這個強大盟友,小心他們一不做二不休,把咱們當成肥肉,聯合無憂宮再干咱們一下。”
以常平坊為例,現在幾乎是各家各戶最富裕的時候。
不僅常平坊如此,周邊其他里坊也如此。
這個范圍再擴大,只要是在赤烏山討飯吃的里坊,這次都因無憂宮這個“冤大頭”賺了一大筆。
要是對方來個左手遞錢買東西,東西買到后右手就搶走,也不是不可能。
畢竟,無論是無憂宮還是安樂集,不僅有著強大的實力,更是都有著遠超其他勢力的底線。
別人有顧忌的事情,他們沒有任何顧忌。
別人不敢想的事情,他們不僅敢想,而且敢做!
耿煊輕輕點頭,看著陳榮山,好奇的問出了一個問題。
“陳叔,安樂集距離咱們有多遠?”
陳榮山仔細想了想,道:
“若說直線距離,應該也就三百多里,并不算遠。
……不過,安樂集和咱們正好被赤烏山的一條余脈隔開,各在一端,只能繞行,實際距離應該超過了八百里。”
耿煊點頭,忽地又問:
“你說,他們會不會為了早點回去,選擇走捷徑,從赤烏山穿行?”
陳榮山搖頭道:“這怎么可能,若是有強者開道,人數又少,輕裝簡行,倒是可以從赤烏山抄近路。
他們這么大規模的行動,平原行軍都要擔心有人掉隊,從赤烏山抄近路,那不是找死嗎?!”
耿煊點頭認可:“也是。”
之后,他也沒再與陳榮山細聊,告辭從陳家離開了。
返家后,耿煊神色陡然一肅,迅速轉入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