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方錦堂。”
聽到這話,耿煊那被面罩遮住的臉上,露出恍然神色,道:
“就是前段時間休妻再娶的三通集大館主?”
方錦堂再度默然片刻,這才老實回道:“是。”
耿煊忽然八卦起來,道:
“你和你前妻,到底是真離,還是假離?”
聽了這話的方錦堂,又沉默了許久,這才輕聲道:“和離書是真的。”
耿煊聞言,卻是了然點頭道:
“那就是假離了……為了與清源集結盟,你還真是不擇手段啊。”
和離書是真的,那自然就是其他都是假的唄。
和離書是什么?
一張紙上面寫了幾行字罷了。
這個世道,難道還指望誰來給這張紙的效力背書不成?
方錦堂這一次卻真的沉默了,他沒再說話,他確實不知道自己還能如何回應。
滿足了好奇心,耿煊再次問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想看看玄幽鐵騎的實力如何。”方錦堂道。
“那你現在看到了,感想如何?”耿煊問。
方錦堂胸膛劇烈起伏了好幾次,他真的很想問問,您是怎么做到每句話都能讓人恨不得不管不顧,起身與您搏命的?!
最終,理智終究還是占據了上風,他老實開口道:
“我是想看看吳有信率領的那支玄幽鐵騎的實力如何。”
耿煊點頭,這聽上去也蠻合理。
方錦堂不擇手段的拉著清源集的戚明誠聯姻結盟,擺明了要與安樂集吳家扳手腕。
現在,吳有信率著玄幽鐵騎離開大本營,途經“東五集”,去“南四集”的康樂集索敵。
這樣的機會,對方錦堂來說,確實不容錯過。
不過——
“便是真的吳有信的玄幽鐵騎當面,憑你這兩百人的輕騎馬隊,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吧?”耿煊問。
換句話說,你這還不是主動湊上去找死嗎?!
方錦堂咬著牙,內心悲憤得想要吐血,可形勢比人強,卻還不得不回應。
只聽他低聲道:
“我就沒打算要與吳有信的玄幽鐵騎硬拼,我就是想遠遠的看一看,他那玄幽鐵騎在實戰中究竟有何表現。
吳有信再橫,他現在也是孤軍深入。途經‘東五集’,進入‘南四集’。
他只要還有理智,也不可能在這時候節外生枝,還來招惹我。”
我就只是來看看,站在遠處觀個戰。
為了避免激起吳有信的應激反應,還特意將無害的一面展示出來,不就是告訴對方,“我沒有威脅”嗎!
至于嗎?
可任他心里計劃的再好,卻遇到個不講理的。
既不問來者何人,也不問來干什么,一照面就下死手。
偏偏實力還這么恐怖。
看個熱鬧,結果卻落個如此凄慘的下場,這還有沒有天理啊!
一邊聽著方錦堂內含悲憤,外顯委屈的講述,耿煊也不時的點頭。
最后,他對依舊跪在地上的方錦堂道:“好了,起來吧。”
說著,耿煊的目光已經看向了方錦堂身后。
那原本已經完全陷入近乎癲狂的混亂中的馬隊,隨著方錦堂的果斷投降,再加上一定時間的緩沖,也終于漸漸地平復了下來。
隊伍也重新整飭起來,只不過,沒有人往這邊看。
即便偶爾有人忍不住投來好奇的一瞥,也立刻會像是受驚的兔子般,立刻縮回去。
耿煊對起身的方錦堂道:“你們來的正好,將你的人馬清點一下,咱們一起回一線峽。”
“……是。”方錦堂低頭應了一聲,立刻轉身安排去了。
方錦堂去收拾爛攤子的時候,耿煊將這次鐵騎沖鋒的收益梳理了一下。
單他一人,就削掉了二十一顆腦袋。
而跟在他后面,趁著他營造出來的混亂迅速擴大戰果的洪銓等人,總加起來則殺死了二十六人。
雖然平均到每個人手中,戰果并不突出,但合計在一起,卻比耿煊創造的戰果還要大。
這死掉的四十七人,都是三通集的護衛。
總共給耿煊貢獻了七百四十三點紅運,人均貢獻紅運十五點多,不到十六點。
從絕對標準來說,這樣的殺孽,也算非常深重了。
可有了吳有信麾下那群安樂集精銳作為對比,耿煊居然覺得,這群三通集的護衛并不壞。
要是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地點,他有很大可能就不會對他們痛下殺手了。
“這才是集市護衛的正常標準吧。”耿煊心中如此想。
他還記得,此前在康樂集彭家武館那一役,耿煊對黑袍護衛也有過一次大規模的殺戮。
但除掉段天鵬之外,其他死在耿煊手中的黑袍護衛,人均貢獻的紅運點數,也是十六點左右。
這么看來,這些集市護衛雖然手中殺孽也不少,卻遠沒有安樂集這個“惡之源”這般夸張。
別說與安樂集那些精銳護衛相比,便是和被他殺掉的那一百四十三名全部來自“東五集”的游俠兒們,都還要差不少。
那些游俠兒們人均貢獻的紅運點數,可是達到了將近二十四點的高位。
便是相較于安樂集那些精銳護衛,也沒差太多。
這次新收獲的七百四十三點紅運,加上深度祭煉“燧珠”之后剩余的一百九十二點紅運,現有紅運九百三十五點。
而這四十七名死者,總共給耿煊帶來了二十四點黑運。
這并不因方錦堂的立刻投降,而有所變化。
相較于紅運的收益,耿煊更在意的,卻是另外兩個變化。
一是“燧珠”煉化的效率有了巨大的提升,而且,給他帶來的負面影響,相較于以往,降低到了微不可查,甚至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
在極短的時間內,煉化四十七人的余氣,耿煊卻只是感覺眉心區域稍稍有點發燙,持續的時間也不長。
這應該也是對“燧珠”進行深度祭煉之后帶來的有益變化。
而另一個變化,更是與此直接相關。
以前,耿煊并不能感知到“燧珠”之內的變化。
而現在,因為完成了深度祭煉,耿煊的知覺深入到了“燧珠”之內。
他不僅能夠清晰地感知到“燧珠”煉化余氣的過程,他還感應到,在這些余氣煉化完畢之后,有兩股奇異的,說“能量”“氣流”似乎都不太恰當,但確確實實的“存在”,沉淀在了“燧珠”之內。
而在“燧珠”之內,這兩種沉淀早已有之。
只不過,當時耿煊不知道它們是什么,將其當成了“燧珠”本身構造的一部分。
現在,耿煊才明白過來,這就是紅運與黑運在“燧珠”之內的存在形式。
第一次,耿煊對紅運與黑運有了真切的把握,而不再是一組單純的數據。
紅運:935
黑運:618
方錦堂整飭好隊伍,讓人將四十七名同伴的尸體收殮完畢之后。
他帶著重傷的“老三”,以及其他一百五十一名護衛,全部來到一線峽之內。
原本,從方錦堂到他麾下的許多護衛,對于這忽然的變化,情感上或多或少都還有些接受不了,沒轉過彎來。
內心醞釀著各種各樣負面的念頭和情緒。
可當他們看到那被整齊堆成一排的,超過兩百具尸體。
其中,煉髓境的尸體就有整整五具。
其中一具,還是安樂集的少主,人所公認的,有著遠大前途的吳有信。
所有人的內心,很忽然的就平靜了下來。
方錦堂更是完全放下了集市大館主的包袱,在洪銓等人的指揮下,帶著麾下一百五十一名護衛,與顧老四等六十二名俘虜一起勞動起來。
清理尸體,清點戰利品,清除峽道過于明顯和可疑的痕跡,重新疏通一線峽的道路……
人多力量大,一應事情推進的效率有了肉眼可見的提升。
此刻,時間是十一月十三日的上午,八點多不到九點的樣子。
距離朝陽初升,也就過去了大約兩個小時,也就是一個時辰左右。
就在方錦堂帶著麾下一眾護衛,老實的參與進對一線峽戰場的清理之時。
一線峽西側,康樂集方向的荒野中,也正有一行人騎馬駕車,朝著一線峽方向快速接近。
當先一人,便是洪銓安排回去傳遞消息的一位巨熊幫眾,他騎在一匹玄幽馬的背上。
在他身后,還跟隨著二十幾輛馬車。
每輛馬車上,都有少則一人,多則兩人。
這些人不是別人,全都是里坊運銀車隊的人員。
其中,陳錚以及由他帶領的獵隊成員,都在其中。
當這行人接近一線峽時,洪銓等人便早早發現了他們的存在,并在峽口外的荒野中與回返的巨熊幫成員接上了頭。
雙方交流了幾句后,洪銓便讓陳錚等人先在峽口外等待,他領著此人先一步進了一線峽。
此人跟在洪銓身后,在看到峽道內那超過兩百名俘虜齊心協力勞作的場面時,心中也是嚇了一跳。
他離開一線峽,去后方傳遞消息,前后也不到一個時辰。
他還清楚的記得,離開時只有五六十名俘虜,怎么轉身回來,俘虜人數飆升到了兩百多人呢?
自己離開這短短的時間內,又發生了什么?
就在此人心中轉動著這些念頭之時,洪銓已將他帶到了耿煊身邊。
此人當即將此行發生的一切快速說了一遍。
“……我快馬趕到車隊遇襲的位置時,車隊才剛挖坑將那些游俠兒的尸體做了掩埋,還沒有啟程。
我將這邊的情況與幫主您的意思與他們說了一遍,他們當即就安排了幾人快馬趕回里坊,傳遞消息。
他們又將運銀馬車做了集中,騰出了二十三輛空馬車,以及三十名富余的人手,跟我一起回了一線峽,聽候您的調用。
其他人則駕著運銀馬車往回走,要是里坊的行動快,要不了多久,那些里坊安排過來的人應該就能與他們路上相遇了。”
耿煊點頭道:“好,辛苦你了。”
說著,耿煊又看向洪銓,道:“這些人和馬車如何使用,你來安排吧。”
“是。”
洪銓應了一聲,轉身就去安排。
而耿煊在見到一切都進入正軌之后,將方錦堂單獨喚到了一邊,與他商量接下來的安排。
看著規矩又恭敬的束手站立在身前斜坡下方的方錦堂,耿煊道:
“接下來,我要你配合我做幾件事。”
“您說。”方錦堂恭敬道。
耿煊道:“你應該已經聽洪銓說了,我要將一線峽重新清理出來。
這邊這座碎石壩,還有那邊那一大片高崖墜石,全都要清理干凈。
另還要安排匠人對邊坡進行仔細的隱患排查,和一些必要的處理。
要短時間內做成這一切,這需要大量的人手。
合八家里坊之力,雖然也能做,卻必會耽誤許多別的事。
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三通集也承擔一定任務量。
至于具體承擔多少,到時候等八家里坊的主事之人到了之后,你可以與他們商量。”
按理說,這就是讓三通集出點人手,對方錦堂來說,這是一件微不足道,一句話就能辦到的小事。
可在聽了耿煊的安排后,方錦堂卻并沒有立刻答應,反而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耿煊也不等方錦堂的回應,繼續道:
“你們集市的護衛殉職后,會有撫恤吧?”
耿煊沒有直接說事,而是問了一個問題。
心中正為難的方錦堂聽到這個問題,不知道耿煊為何有此一問,但他還是點頭道:
“那些有家人妻兒在三通集的,會有一些撫恤。”
也就是說,家人妻兒不在三通集的,甚至壓根不知道什么來路的,那他們就不管了。
耿煊好奇問:“如何給?”
“兩個選擇,要么一次給一年的月例。
要是其家人有合適的,便吸納成為護衛,一切與其他護衛無二。”
耿煊點頭,道:
“剛才不是殺了你們四十七名護衛嗎,你按照正常撫恤的標準,將這件事給處置了。”
聽到這話,方錦堂的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在耿煊的目光下,他將腦袋低了低,低聲道:
“這事,我可以稍后再做處置嗎?”
耿煊搖頭道:
“不行,現在就做。而且,我不要求你高調張揚,但也不許故意低調不吱聲,按照正常流程走。”
方錦堂心亂如麻,直接將心中憂慮說了出來。
“這……這樣一來,吳益一定會認為,吳有信的死,還有這一整支玄幽鐵騎的覆滅,全部和我有關!”
耿煊點頭,對方錦堂的悟性表示滿意,要不說集市大館主就沒有腦子不好使的呢。
自己只是說了兩個具體的安排,他就直接領悟到了這兩個安排背后所隱藏的鋒刃。
本來就是這個用意的耿煊自然不否認,點頭道:
“你明白就好……我還要你再做一件事,就是將清源集、三通集所有精通營造的匠人全部集中調來此處。
而且,你還要想辦法盡量模糊掉具體抽調他們的時間。
若是有人調查,你要讓他們相信,至少有一部分,早在更早之前,就在隨你的安排下進行一場隱秘的行動。”
若說前面方錦堂還只是臉色蒼白,心亂如麻的話。
此刻聽了耿煊的吩咐,卻是驚得渾身汗毛倒豎,臉色更是從蒼白變成了慘白。
“你……你要把覆滅這支玄幽鐵騎的鍋,扣在我頭上?!”
說著,他搖頭道:
“玄幽鐵騎的體量擺在那里,哪怕有一線峽這樣的地利相助,憑我三通集的力量,也不可能做到令其全軍覆沒,一個漏網之魚都沒有……吳益是不會相信的!”
耿煊笑道:
“那是你故事沒講好。
你說,若是讓吳益知道,從百源集外車隊人員盡數被殺,車隊失蹤,到吳有信率領的玄幽鐵騎全部覆滅在一線峽之內,都是你這個三通集大館主精心布置的一個局呢?”
“你在一線峽的布局,不是安樂集發現八家里坊賣藥線索時才開始做的緊急布置。
而是在更早之前就做好的陷阱,就等著吳有信領著玄幽鐵騎通過之時將他們全部坑殺在里面。”
“這樣一來,你選擇與康樂集附近的里坊合作,也就說得通了。
因為安樂集若想懲治這八家里坊,最合適的就是出動吳有信率領的這支玄幽鐵騎。
而要從安樂集去往康樂集,就必須通過一線峽。
這就是一個專門為他們量身打造的口袋!”
耿煊看著臉色慘白,嘴唇哆嗦的方錦堂,笑道:
“如此周密的布局,如此處心積慮的謀劃,將完全沒有防備的吳有信一行人完全坑殺在一線峽,完全是有可能做到的!”
“你覺得這個故事的可信度,怎么樣?”
“不……不……不怎么樣,我……我沒有理由這么做!”
“你有!
你的老丈人,清源集的大館主戚明誠,當初可是被吳有信領著玄幽鐵騎當眾羞辱過。
從個人情感上來說,你有這么做的動機。
更重要的是,你想與安樂集吳家扳手腕,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可只要吳有信率著的這支玄幽鐵騎還在,你所做一切斗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別的不說,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可有應對這支玄幽鐵騎的手段?”
“……我……我……”
方錦堂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來。
他當然沒有,要是有的話,他也不至于這么巴巴的領著輕騎馬隊過來觀陣。
不就是想增加一些了解,以期能想出一個破解的辦法么!
耿煊雙手一攤,道:
“你看,這動機還不夠明顯嗎?……不除掉這支玄幽鐵騎,你連睡覺都要睜著一只眼睛啊!”
方錦堂不再說話,低頭沉默了許久,這才開口咬牙道:
“好,我這就回去安排!”
耿煊搖頭道:
“你親自回去就不必了,在一切成為定局之前,你就好好地呆在這一線峽吧。
我現在與你說這些,只是不想你誤會,干脆將話跟你挑明了講。
具體如何操作,等八家里坊的主事人過來,到時候再慢慢商量吧。
我想,以他們的經驗,一定能夠配合你將這個故事編完整的。
嗯……這段時間,他們頻繁在‘東五集’賣藥,這也可以看做一個你們早就暗中勾搭上了的旁證。”
這一下,方錦堂連最后一絲僥幸之心也都丟了個干干凈凈。
他卻搖頭道:
“故事編的再好,也不可能天衣無縫。
假的就是假的,你說的很多線索,都要從現在往回追補。
只要下決心往深了里挖,到處都是漏洞!”
耿煊笑而不語,沒有反駁,卻也沒再與方錦堂繼續這個話題。
他需要的,只是方錦堂的配合,而不是真的要說服對方。
至于方錦堂說的這個問題,他當然明白,這個臨時編織起來的故事,破綻實在太多。
只要安樂集往深里挖,并不難發現漏洞的存在。
可他的目的,也從來不是要編造一個天衣無縫的故事啊。
在將吳有信這一行人全部射殺在一線峽之后,耿煊心中就在想一個問題。
在失去了吳有信、以及另四位煉髓境強者,以及另外一百四十五位精銳組成的玄幽鐵騎。
以吳家為核心的安樂集加百源集這一支力量,就已經變得不足為懼。
他若是效仿當初在百源集的做法,將吳有信這些人腦袋全部砍下來,送到安樂集去,很可能直接達成“人心惶惶”、“搖搖欲墜”、“岌岌可危”、“大廈將傾”等多項成就。
所以,耿煊考慮的,不是要不要吃掉吳家的問題,而是要如何吃掉吳家的問題。
那么,應該如何吃掉呢?
他要用什么辦法,才能盡可能的吃到更多,造成的余波也最小呢?
爭取一次性將吳家,以及安樂集、百源集內那些“吳家血脈”盡可能的拔除干凈呢?
就這么殺上門去?
或者,干脆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絕技,領著一支玄幽鐵騎殺上門去?
再不然,聲勢再搞大一點,將八家里坊的力量也全部用上?
又或者,將康樂集樊大館主也一并拉上?
耿煊心中想了很多種可能,可在心中模擬的最終結果,都不能令他滿意。
吳家固然會覆滅。
但卻無法達到他設想的,將整個安樂集、百源集都“凈化”一遍的目的。
很簡單的一個道理,只要吳有信等五位煉髓境,以及整支玄幽鐵騎全部覆滅的消息傳回安樂集和百源集。
在意識到獵人和獵物的位置轉化,暗中存在一個更強的存在暗中針對安樂集吳家之時。
在吳家人心惶惶,搖搖欲墜之時。
安樂集,以及百源集內愿意繼續追隨在吳家身后,替吳家效死的人還會有多少?
又會有多少人會腳底抹油,趁著風暴來臨之前趕緊溜掉?
人都是有腳的,趨吉避兇是所有人的本能。
一旦安樂集、百源集出現大規模的逃亡,別說耿煊就一個人,便是他有三頭六臂,能夠分出百十具分身,也是抓不過來,也殺不過來的。
而這些人逃去別的地方,就會規規矩矩做一個好人了嗎?
更大的可能是,在那些重新開始的地方,他們會表現得比在安樂集、百源集之時更加肆無忌憚,百無禁忌!
這絕對不是耿煊想要看到的。
在耿煊心目中,最理想的畫面,就是將這所有的臭蟲老鼠盡可能的全部集中起來消滅掉。
而要做到這一點,他就必須解決一個問題。
即在吳有信這一行人的全軍覆滅這起重大災難中,不能有一個強大的,完全超出他們應對之上的“神秘存在”。
他必須在他們所有人都知根知底的、完全熟悉的框架內,給吳有信這一行人的死亡,找一個邏輯通順,又合情合理的理由。
方錦堂的出現,對耿煊來說,就像是瞌睡來了送枕頭。
短時間內,他已經想不出比他剛才跟方錦堂講的那個更加邏輯通順,也更加容易讓安樂集、百源集的人接受,卻又不會引發他們過度恐懼的故事了。
當這個故事傳播出去,安樂集、百源集諸人或許會震驚于方錦堂的算計之深,陰險毒辣到了這個地步。
但卻不會立刻撒丫子跑路,拋棄好不容易攢下來的家業,去別的地方從零開始。
這個時候,狂怒的吳益要糾集安樂集、百源集的力量,他們也不會抗拒,甚至還會積極配合。
——因為他們對方錦堂都很熟悉,自信只要小心不踏入他處心積慮布置的陷阱內,就絕不會重蹈吳有信等人的覆轍。
而這,恰巧也正是耿煊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太陽逐漸高升,時間點點流逝。
將近中午之時,康樂集方向的荒野中,再次有煙塵從遠處升起。
伴隨著越來越清晰的踢踏馬蹄聲,一行數十騎迅速朝著一線峽方向接近。
最前幾人,正是萬福坊的魏萬宗、永安坊的范宏盛以及其他里坊的坊主等人。
柴爺也在其中。
坐在荒丘山梁之上的耿煊,憑著敏銳的目力,早早就發現了他們的到來。
看著年邁的柴爺和魏萬宗等人一樣縱馬疾行,他的心中難得的升起一絲抱歉的情緒。
因為李逡的“失蹤”,常平坊又不想隨便找一個替補“將就”。
在積極培養新坊主的同時,也只能讓柴爺重新挑起重擔,發揮余熱。
只不過,他這余熱發揮得實在有些過火。
這一兩個月以來,一件又一件大事,里坊幾乎就沒有消停過。
——而這幾乎所有的“大事”,背后都有他耿煊的影子。
讓原本以為只是名義上挑一段時間擔子的柴爺,實實在在的進入到連軸轉的狀態之中。
“這么下去不行啊。”
想著接下來還會有越來越多的“大事”發生,一直讓柴爺這么硬頂著,真的不是個事啊。
耿煊心中轉動著這些念頭,洪銓已經將魏萬宗、范宏盛、柴爺等一行人引到了耿煊身前。
而洪銓在將他們引到耿煊身前之前,已經帶著他們大略看了一下那壯觀的尸體規模,以及大量的玄幽馬、鐵甲等繳獲。
所以,魏萬宗、范宏盛等人站在耿煊面前時,情緒都非常的激動。
擔驚受怕了大半夜和一整個上午,一個個都差點神經衰弱。
現在這些情緒全部轉化成了對耿煊濃濃的崇敬和感激之色。
耿煊沒有與他們寒暄客套,直接將自己的安排,包括對一線峽后續清理的安排,以及他剛才給方錦堂講的那個故事,全都和盤托出。
講這事之時,除了魏萬宗、范宏盛等人之外,方錦堂作為“故事主角”,自然也在旁邊。
相比于魏萬宗、范宏盛等人喜形于色的興奮激動,方錦堂全程都木著一張臉。
仿佛在對所有人說,“看啦,看啦,我就是一個任人操縱擺弄的傀儡啦”。
對此,耿煊不在意。
魏萬宗、范宏盛等人自然更不在意。
完全明白耿煊的意圖之后,魏萬宗打包票道:
“蘇幫主,您請放心,那些最難啃的骨頭您都已經幫我們解決了。
剩下的這些事情,您交給我們操弄就好。”
耿煊點頭道:“你們放手去做吧,若有沒理解清楚的地方,隨時來問我。”
魏萬宗等人連忙點頭。
范宏盛補充道:“這事情要辦得漂亮,還要方大館主多多配合。”
方錦堂沒有回答,只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聲。
耿煊代他回道:“放心,方大館主是很明事理的,他一定會好好配合。”
范宏盛點頭,道:“那咱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辦法將戚明誠從三通集引出來。”
耿煊點頭,對于范宏盛的敏銳,他非常滿意。
這個清源集的大館主,現在以方錦堂老丈人的身份坐鎮三通集的戚明誠,確實就是他們所要解決的最大的一個障礙。
要將老成穩重的戚明誠從三通集引出來,這事交給其他人,或許還有些無從下手。
可耿煊相信,方錦堂一定是有辦法的。
耿煊和魏萬宗、范宏盛等人一樣,也將目光落在方錦堂身上。
被一雙雙“期待”的眼神盯著,方錦堂目光閃爍。
半天之后。
就在這個白天即將結束,落日西斜,昏黃的光線照進一線峽的時候。
一個相貌年紀在五十歲左右的清癯男子站在一線峽“東五集”方向的入口處。
他一手捂著胸膛,嘴里不斷的往外咳血。
他卻沒有去看對面輕輕一擊就給了他如此巨大傷害的耿煊,而是扭頭看向自己的女婿,低頭不語的方錦堂。
他瞪圓的雙目被天空的火燒云一照,仿佛真的要燃燒起來。
要是可以,他或許真的不介意將自己的女婿燒成灰燼,讓女兒再一次守寡。
“方錦堂,我知道你卑鄙無恥,做事不擇手段,卻沒想到你卑鄙無恥到了這個地步!”清癯男子咬牙切齒的道。
這個清癯男子自然不是別人,正是現在落腳在三通集的,清源集大館主戚明誠。
在方錦堂的幫助下,范宏盛等人很輕易的就將戚明誠騙了過來。
算上來回趕路的時間,總共也就只用了半天的時間。
當然,這里也少不得有玄幽馬的功勞。
為了方便范宏盛等人與里坊聯系溝通,也方便執行他安排的任務,耿煊允許他們接下來一段時間可以隨意使用玄幽馬。
此刻,見這對翁婿間的氣氛越來越僵,耿煊拍了拍手,道:
“好了,你們的家務事可以事后慢慢聊,咱們繼續聊正事。
戚大館主,我們的意思,你聽明白了吧?
你能夠與你女婿一樣,好好配合我們嗎?”
戚明誠盯著耿煊,以他現在糟糕的情緒,很想犟嘴來著。
可從臟腑之內傳來的撕裂一般的劇痛卻又讓他清醒過來,形勢比人強,徒呼奈何!
戚明誠眸光閃爍了一陣,最終咬牙問出了一個問題。
“閣下如此擺弄我們,到底圖個什么?”
耿煊微微一笑,道:“我想讓吳益糾集他能糾集的所有力量,向你們復仇開戰。”
聽到如此直白的言語,戚明誠的眼皮不受控制的狂跳了一陣。
“這對你又有什么好處?”
耿煊卻反問道:“戚大館主,你知道要清理屋中的蟑螂老鼠,最困難的是什么嗎?”
戚明誠緊皺著眉頭,沒有說話。
耿煊自顧自的答道:“最困難的是將它們全部找出來。”
“而比這更困難的,是讓它們全部暴露的同時,還主動集中在一起。
你不覺得,主導這件事的發生,是一件非常美妙,功德無量之事嗎?”
說到這里,耿煊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伸手往前虛握,仿佛已經抓住了一屋子的蟑螂老鼠。
這個答案讓戚明誠瞳孔猛縮,卻并沒有讓他罷休。
“這對你又有什么好處?!”
他將剛才的問話又問了一遍。
耿煊看向戚明誠,一臉疑惑的道:
“除掉這股以吳家為首的邪惡勢力,還安樂集、百源集一片朗朗乾坤,這不就是最大的好處嗎?!”
戚明誠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驚懼的神色,低聲道:
“你想籠絡人心?你想要參與這亂世爭霸?你將安樂集、百源集……不,你想將我們這十七家集市,當成了你起家的基業!!”
因為做了“虧心事”正低頭不語的方錦堂聽了這話,也豁然抬頭,看向耿煊。
因為老丈人的點破,一些沒來得及深思的地方,全部有了答案。
發現與對方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的耿煊已經懶得多說什么了,淡淡道:
“戚大館主,話題扯得有些遠了,你給個準話,答應就配合著好好干,不答應……那咱們也別浪費時間了,該干嘛干嘛吧。”
說著這話的耿煊,雙手看似隨意的握在一起,一副隨時都要往他頭頂拍來的模樣。
“好,我配合!”
這一次,戚明誠回應得卻是異常的干脆果斷。
他甚至還第一時間就提了一點小小的建議。
“據我所知,自從經過‘東五集’之后,吳有信就沒再安排人往回傳訊。
也就是說,他具體何時通過的一線峽,吳益他們是不知道的。
這一點上,咱們可以做點文章,再結合其他布置,會讓咱們的故事看起來更合理。”
耿煊點頭道:“具體如何做,你可以與方大館主,還有范坊主、魏坊主他們商量。”
定下大略之后,具體的操作,耿煊卻已經懶得過問了。
而隨著更多里坊中人的到來,魏萬宗、范宏盛等人已經將許多一線的事務接手了過去。
清閑下來的洪銓等人充當起耿煊的耳目眼線,適時關注各方面的進展動態。
讓耿煊隨時都能了解各項事務的推進情況,再起到一個監督的作用。
而耿煊則已將這一切都拋到了一邊,繼續自己的修煉。
十三日夜的一線峽,越來越熱鬧忙碌。
從康樂集方向,從三通集方向,陸續有一波又一波人員到來。
他們有的在清理峽道;
有的在掃除原來的痕跡;
有的卻在布置一些新的痕跡;
有的在排查邊坡隱患,并有意識的留下許多人為操作的痕跡……
這樣的熱鬧忙碌,一直持續到十四日深夜、十五日凌晨前后。
此刻,一線峽已經重新疏通,堵塞在兩端峽口出的障礙已經全被清理干凈。
而無論是來自八家里坊的、還是來自三通集的,所有參與了這場一線峽“裝飾行動”的一線勞動人員,全部撤出一線峽。
他們卻沒有各回各家,而是坐著馬車全部往康樂集方向趕去。
——為了保密,在這件事徹底落地之前,那些來自三通集的匠人都無法返回,只能被統一安置在里坊之內。
等到十五日凌晨以后,所有人都從一線峽撤離。
整個十五日這一天,一線峽都清靜異常,一個人影都沒有。
十六日這天的一線峽,清靜依舊。
似乎前幾天那場走馬燈一般的熱鬧讓它嚴重透支,直到十八日這一天的傍晚,一線峽“東五集”方向才再一次有了動靜。
隨著一連串踢踏的馬蹄聲響,幾人騎著本地常見的元州馬快速馳入一線峽之內。
在經過一線峽時,急著趕路的他們,甚至都沒有留意到一線峽的變化。
只有一人驚訝的說了一句:
“啊,這一線峽怎么和我印象中的模樣有些不同啊?”
旁邊一人毫不在意的催促道:
“別管這個,咱們還是趕緊去看看少主那里到底什么情況吧。
都過去這么多天了,一個消息都不回,都不知道大館主擔心成什么樣子了。”
另一人笑嘻嘻的道:
“再怎么說,少主也是年輕人嘛。
這次難得主導這么大一場行動,玩得忘乎所以了些,也是難免之事。
咱們到時可別去觸霉頭,老老實實將大館主的口信帶到就好,可別多嘴生事!”
旁邊那人撇嘴道:
“我有你說的這么白癡嗎?這種事還需要你提醒?”
這幾人一邊隨意閑聊,一邊快馬加鞭。
很快,他們就出了一線峽,沒入越來越濃重的夜幕荒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