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十日。
寅時末刻,天色熹微,營地便已開始忙碌起來。
才睡不久的耿煊被營地中吵嚷的動靜驚醒,起身出了營帳。
遠遠便看見,專門劃撥給他們駐扎的區域與清源集集結人馬駐扎的區域聚了一堆人,似乎正在爭執著什么。
耿煊走去一看,發現馮煜、丁福全、羅青、王襞等巨熊幫新老高層都在這里。
其余巨熊幫的成員,在做著各自事情同時,也都在探頭遠遠的觀望。
但馮煜、丁福全、羅青等人雖然在場,但出面與清源集方面的人手進行交涉,并引發爭執的,卻只有洪銓一人。
說話的,主要是一臉氣憤的洪銓。
對面出身清源集的幾人,在他源源不絕,如刀似劍的言辭之下,有的一臉羞惱,有的一臉不忿,有的一臉的不以為然。
偶爾洪銓的話說得狠了,或是戳到了他們的痛處,傷了顏面,他們也會開口反刺兩句。
不過,大多時候,還是洪銓一個人在那里說。
單從形勢上看,洪銓一挑多,還明顯勝出的模樣。
可就實際效果而言,對方似乎完全不吃他的傷害。
對面幾人選擇忍氣吞聲,只是因為洪銓身后站著一大群人,更加人多勢眾而已。
隨便聽了幾句,耿煊也大約明白了雙方爭執的原因。
但見馮煜看過來,他還是眼神示意了一下,將馮煜喚了過來。
馮煜快步來到耿煊身前,叉手施禮道:“幫主,吵醒您了?”
耿煊擺了擺手,邁步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并沒有往洪銓與清源集之人起爭執的地方去湊熱鬧。
沒走幾步,便見一片區域熱氣蒸騰,飯香撲鼻,卻是一群巨熊幫眾正在埋鍋造飯。
兩人走過這片區域,來到營地北側邊緣區域。
若是吳益率人來攻,這里便首當其沖,會率先遭受到吳益的兵鋒。
而這一路行來,在馮煜的解釋下,耿煊也明白了洪銓氣憤的與清源集幾人爭執的原因。
自從重新確立了自己在巨熊幫內的定位之后,洪銓的行為規范,思維方式便主動向一個軍人靠攏。
他不僅用這種方式督促自己,也以同樣方式要求,約束巨熊幫的幫眾。
特別是這一次與吳家的碰撞,洪銓更是反復在幫內灌輸這樣一個概念。
這是一次再明白不過的軍事行動。
所有幫眾,都必須以最嚴肅認真的態度來對待。
而不能簡單的當成兩個勢力之間,千人以上規模的開片互砍。
在此期間,所有幫眾,都要將自己當成一個軍人,并以軍人的規范嚴格約束自己。
巨熊幫上下四百多人,需視作一支令行禁止,有著明確的軍規軍令進行約束規范的軍隊,而不是數百個幫派分子的集體活動。
雖然,自從元州自廢武功的這一兩百年來,元州早就沒有了這種風氣,人心思維,也更加自我和散漫。
但其他八州的情況,大家也不是沒有了解。
依葫蘆畫瓢,不管內里如何,先有模有樣的學起來,總是能夠做到的。
比如行軍時如何做。
大部隊行軍時,斥候哨探如何安排。
扎營時如何做。
造飯,夜宿……
從行走到坐臥,從吃飯到拉撒,睡覺……
具體到方方面面,都要有講究,也都必須要有規矩,有章法。
包括洪銓本人在內,對于這套學問其實都是道聽途說,半懂不懂。
但懂不懂,做不做得來是一回事。
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
對于洪銓的看法,耿煊表示了支持,讓他大膽去搞。
馮煜,羅青等人自然也都沒有任何異議。
甚至主動表示,在軍事行動期間,一切與戰斗軍事相關的安排,洪銓都有第一發言權。
即便是有與幫規相抵觸的內容,只要能有理有據,日常幫規也可以為軍規軍令讓路。
有這樣的支持,洪銓自然就風風火火的搞了起來。
昨晚夜宿之前。
對于哨探如何安排;
大家如何輪替值勤;
如何防備人夜襲;
如何既確保每人都盡可能得到充足休整的同時,又要確保整個營地的警戒;
安排哪些人準備飯食,何時開始……
洪銓在與馮煜等人交流之后,都做了仔細的安排。
因為方錦堂、戚明誠他們給巨熊幫劃撥的區域,有一側與清源集征集而來的四百余人駐扎的營地相鄰。
一來,考慮到大家是并肩作戰的同伴。
二來,若是巨熊幫在這條線上也布置太多警戒力量,會惹來不必要的誤會。
再一個,巨熊幫人力有限,在這條線上減少一些安排,對其他幾個方向上能起到明顯的加強作用。
于是,洪銓就找到了清源集夜晚負責值勤安排的幾個人,也就是剛才站在洪銓對面的幾人。
提出雙方在這片區域附近各自出人,分片分段安排人員夜勤值崗之事。
幾人聽了洪銓的建議,當時也沒有多說什么,滿口就答應了下來。
可剛才洪銓與己方幾名在這片區域夜勤值崗之人聊了幾句,直接氣炸了肺。
滿口答應的清源集方面,別說人影,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安排!
要是敵人恰好從這個方向夜襲,能夠直接在他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殺到他們面前。
關鍵是這并非他考慮不周,而是“友軍”疏忽懈怠所致!
你們要是不配合,當時就別答應,我們自然會有安排,絕不至于出現這么致命的漏洞。
你們既然答應了,那就要認真履行職責。
一邊嘴上答應的痛快,結果一點實事都沒有做。
你們這TM不是坑人么?
還是將人往死里坑的那種!
那幾名清源集的人也感覺莫名其妙,甚至覺得洪銓有點沒事找事,無事生非。
你丫的拿著雞毛當令箭,大家不好當面說你,嘴上哄哄你,配合一下,也就得了。
結果你丫的還真把自己當了個人物,把他們拎起來當孫子一通訓斥。
是不是太給你臉了?!
而這都還不是最讓洪銓氣憤的。
根據一些臨近清源集營地方向的哨探匯報,清源集的夜勤值崗沒有一個就位也就罷了。
昨晚,在營地夜宿期間,還有不少人影或是偷偷摸摸,或是明目張膽的走出清源集營地區域,深入荒野之內。
有幾個選擇的方向,更是連一點遮掩都沒有,徑直往北邊去了。
——在北邊十五里之外,便是吳益等一千五百人的營地駐扎之地。
這不是去給吳益通風報信就有鬼了!
此后一兩個時辰之內,又有人影陸續返回,進入清源集的營地之內。
不過,因為夜色濃,距離又遠,巨熊幫的哨探也只是知道有人進出,卻看不清那些進出之人的樣貌長相。
加上雙方本來就非常陌生,這次之間,彼此從來都沒有接觸過。
所以,具體有哪些人趁夜溜出營地,巨熊幫的哨探并不知道。
洪銓抓住這一點,就沖幾人開始發難。
你們的營地一點規矩都沒有嗎?是茅坑嗎?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現在我也不要別的,你們把昨夜偷偷溜出去營地,給吳益通風報信之人交出來!
對面幾人便都是一臉的為難。
這個說,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得饒人處且饒人,做事不要這么咄咄逼人好不好?
你做事這么較真,會沒朋友的!
做人做事,溫和圓潤一點,會死啊?
那個說,大家平日里都是兄弟。
師兄弟,講義氣。
你現在讓我交人,怎么,你看我像是個會出賣兄弟的小人嗎?
你要實在看不過眼,這樣,你讓戚大館主把我給撤了,或者干脆將我攆回清源集得了。
然后,讓你洪大隊長將我們營地的事情也全管起來好不好?
瞪我干什么,你還要對我行軍法不成?
這就要砍我腦袋?來來,我脖子就在這里,朝這砍,砍準點,爺我今天把腦袋送你當球踢!
另一個就出來打圓場,哎呀,洪大隊長,事情哪有你說的這么嚴重。
什么通風報信,沒有證據的事情,可不能隨便說。
我們既然受了戚大館主的調令征集,那還有什么好說的,跟TN的安樂集和百源集那群鳥雜碎干一架!
運氣不好,腦袋掉了,也不過碗大個疤,多大點事!
跟他吳益通風報信?
你隨便找人問問,我XX這輩子可曾舔過吳家人的腚眼!
說不定就是夜里睡不著,出去撒泡尿,拉個屎,順便吹吹風,這很正常。
這營地的情況你也知道,要吃沒好吃,要睡沒好睡,還不準飲酒,平日里大家都瀟灑慣了,哪里受過這等罪?
趁著其他人都休息了,悄悄出去透個氣,人之常情,咱們都理解理解。
態度各有不同,說出來的話,各有各的氣人。
可歸根到底,交人是不可能交人的。
便是把我撤了甚至殺了,也是交不出人來的。
甚至有人干脆直說了,你讓我們交人,我們也不知道有誰出去過。
畢竟你們都看到了嘛,我們晚上根本就沒有安排人夜勤值崗,不知道誰趁夜溜出去,又趁夜溜回來,這很正常,不是嗎?
一開始,洪銓的情緒還算比較穩定。
努力做出就事論事,努力溝通的姿態。
可這些人要么不吭聲,只要一開腔,說出的話,卻是一個比一個氣人。
到了最后,洪銓基本就只剩情緒輸出了。
反倒對面幾個被他噴了一臉唾液的家伙,一個個“油”性十足,不受一點傷害。
一個更是干脆道,你說完了嗎?
昨晚吃東西壞了肚子,我要找地方拉屎去,要不,洪大隊長一起?
洪銓深吸一口氣,沒再多說一個字,轉身就走了。
在他身后,有人面無表情,有人神游天外,有人一臉譏誚,有人嘲弄不屑。
來到耿煊和馮煜面前,洪銓努力將心底的火氣壓了下去,問禮道:
“幫主,副幫主。”
耿煊點頭,笑著問:“感覺如何?”
洪銓聞言,忍不住臉皮抽了抽,搖頭道:
“溝通不了,根本就溝通不了。”
說到這里,被他強壓在心底的情緒又翻涌了起來。
他忍不住強調道:
“跟他們說任何道理都是說不通的,只有殺。
不將那些腦袋鐵,脾氣倔,自以為講義氣的,狠狠地殺上一批,殺到他們打心底里怕了。
我說的任何話,都是沒有人聽的。”
說到這里,他看向耿煊的眼神,充滿了希冀。
第一次,他對自家幫主忽然興起,拔刀就殺,大殺特殺的作風產生了強烈的期待。
耿煊看懂了洪銓的眼神,卻沒有給他想要的回應。
只是問:
“針對現在的情況,你有什么建議嗎?”
洪銓想了想,道:
“指望他們,是不可能了。
若您問我的意見,我的意見就是,咱們將整個營地的哨探之權全部拿過來。
他們清源集,三通集各自營地之內的情況咱們可以不管。
但卻不得再如現在這般,隨意進出營地。”
耿煊搖頭道:
“三通集,清源集兩集征集到這營地中的修煉者也有九百多人吧?
要是照你說的這么搞,他們當場就得鬧起來。
說不定還要與咱們的人直接起沖突。”
到時沒有與吳益的人馬打起來,內部自己人先干上一仗,那就成黑色幽默了。
洪銓道:
“那豈不是正好,有人鬧那就立刻抓來殺了。
其實,很多人都是嘴上說的兇,等他們知道,刀子真的會落在脖子上,他們自己就怕了,人也就規矩老實了。
現在一個個如此桀驁,不服管束,多半都是給慣得!”
耿煊沒有反駁洪銓的觀點,繼續道:
“而且,咱們巨熊幫總共也就四百多人。
其中,一大半還都是昨日才剛剛入幫。
許多在昨日入幫之前,還是俘虜的身份。
來源有多復雜,你應該清楚。
現在,將他們拘在一起,有咱們盯著,倒都還算規矩。
可若分散出去,你確定,他們的表現就會比三通集,還有清源集的那些人會更好?”
說到這里的耿煊看著洪銓,仿佛在問,你是不是對咱們巨熊幫的成員到底是個什么水平,有所誤解?
不會真以為他們現在表現出來的老實聽話,是他們發自內心的真實表達吧?
“呃……”
洪銓為之語塞。
好一陣之后,才一臉不甘的道:
“可也不能這么聽之任之吧?
如此大事,事關這么多人的生死。
一個個都沒有鄭重以待的心思,如同兒戲。
還真以為咱們是過來打群架的?!”
耿煊看著洪銓,沒有就他吐槽的問題給與回應,反而問道:
“你覺得,這種情況,是清源集,還有三通集所獨有的嗎?”
洪銓聞言,愣了一下,看向耿煊,緩緩開口道:
“幫主,您的意思是?”
“你覺得,吳益那邊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況?
會比咱們這邊更好嗎?”耿煊問。
洪銓仔細想了想,搖頭道:
“我覺得,吳益那邊的情況,不會比咱們這邊更好。
安樂集的情況我不是太清楚,可若說百源集,那我可太了解了。
這次,他們相當于是被吳益用刀直接擱在了腰眼上,被逼著上了吳益的船。
吳益能把他們聚起來,拉出百源集,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們心里本就有不滿,要是吳益管理太嚴,說不定直接就炸了。
吳益現在要攏住他們,一邊要靠嚇,另一邊還要靠哄,自然不敢執行太過嚴苛的軍規軍令。
……那些從元京來的雇傭兵,我不了解。
不過,人家是拿錢辦事,吳益能對他們用的手段就更少,掌控也更低。
要是稍微壓得狠了,不如人意,讓人感覺憋屈了,人家拍拍屁股就走人,吳益能拿人家怎么辦?
所以,我料想,那些雇傭兵,并不會比安樂集還有百源集的那些人更守規矩。”
耿煊點頭,問:“那你覺得,以這樣的情況,吳益能夠組織起一場有效的夜襲嗎?”
洪銓搖頭道:
“按理說,是不太可能的。
說不定半途就得跑掉一半。
而只要發現咱們早有準備,能豁出命上來與咱們硬磕的,我覺得也不會多。”
說到這里,洪銓看向耿煊,臉上神情,卻前所未有的認真嚴肅。
“……不過,幫主,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判斷。
萬一吳益就做了這樣的決定呢?
萬一他手下就有一支擅長夜襲,也敢于夜襲的精銳呢?
咱們不能只考慮好的情況,也要考慮到最壞的情況,甚至為此有充分的預備和防范。
不能有任何僥幸之心。
防備夜襲,是野外扎營的基本要求!
再如何強調都不為過。
咱們萬不能因為‘覺得對方不會夜襲’,就有絲毫懈怠之念。
萬一呢?
萬一這就是敵人故意給我們營造的假象,致命一擊說不定就藏在其中!”
耿煊趕緊抬手,好言安撫道:
“你說的很有道理,我也非常認可。
不僅認可,我還很支持!
不過,現實的情況擺在這里。
你也應該明白,這不是一蹴而就,立刻就可以解決的事情。
我支持你按照正規軍隊的設想打造巨熊幫,但現實的客觀情況,你也要充分的考慮到。”
說到這里,見洪銓還要說什么,耿煊趕緊道:
“再交給你一個任務,在管好咱們自己這一攤事情的前提下,你可以安排人對清源集、三通集的營地多一些留意。
看看都有哪些人沒事就喜歡進進出出……不需要阻止,把他們記下來就行。
好了,就這樣。”
旁邊的馮煜,一會兒看看“角色扮演”已經完全入迷的洪銓,一會兒又看看耿煊,眼神之中,意味莫名。
將洪銓打發走,耿煊看向馮煜。
馮煜心頭一跳,趕緊端正站好,不知不覺間,居然也帶上了一點點軍旅之氣。
耿煊道:“我也給你安排一個任務。”
“幫主您說。”
耿煊道:“你趕緊去準備一些抹額。”
說著,耿煊將腰間純金打造的巨熊幫金令露給馮煜,將上面陰刻的那只憨態可掬的幼熊展示給馮煜看。
“若是可以,盡量將咱們巨熊幫的標志也帶上去。”
“幫主,這抹額是?”馮煜眼中露出疑惑神色。
“哦,就是一根可以纏在額頭上的束帶。
和包頭巾差不多,只不過,用料會更少一些。”
“您這是?”馮煜恍然,有些驚訝,又有些若有所思的詢問道。
耿煊道:
“情況你也看到了,我擔心就這么上陣廝殺,很快就會亂作一團。
大家彼此又不相識,要是與敵人一起逮著自己人砍,那就有點好笑了。
所以,我得給他們做個區分。
至少,要讓他們開殺的時候能夠分得清敵我。”
馮煜了然道:
“這么說,需得選個醒目的顏色才好……您覺得用什么顏色比較好?
白色?紅色?綠色?黃色?……或者黑色?”
耿煊張了張嘴,最后卻道:“我覺得都行,你看著弄吧。”
“那就紅色吧,即便見了血,也不會被人搞混。”馮煜道。
“……行吧。”
“要準備多少?”馮煜又問。
耿煊道:“盡量多準備點吧,咱們四百多名幫眾,清源集三通集加起來九百多人,還有范宏盛他們那一千人,至少要做到人手一份。”
那至少要準備兩千五百份才勉強夠用。
馮煜張了張嘴,這遠比他以為的數量更多。
怔了一下,他才道:“這馬上就要天明了,時間也來不及吧?”
因為按照方錦堂、戚明誠他們的估計,天色一亮,吳益那一千五百人就要壓上來了。
也就是說,范宏盛等人從八家里坊帶來的一千人,大概率是趕不上趟了。
對此,耿煊沒有解釋什么,只是道:
“你先準備著,有備無患,即便這次沒用上,下次也還有用。
……這事你可以交給羅青去操弄,他在這方面應該比較熟悉。”
待馮煜領了任務快步離開,耿煊便準備返回營帳繼續自己的修煉。
對他來說,即便是當下這種時候,修煉的性價比,也遠超其他。
就在這時,耿煊忽地凝目遠視。
只見北方的荒原之上,數騎快馬正在朝著營地方向快速接近。
而當先兩人,正是方錦堂和戚明誠二人。
縱馬快速朝營地接近的兩人,似乎也看到了耿煊。
很快便催馬朝他這邊馳來。
來到近處,耿煊見兩人一臉凝重的神色,好奇問:
“你倆這是怎么啦?”
方錦堂道:“剛才,趁大家埋鍋造飯之際,我邀上戚大館主一起去北邊看看。”
“所以,你們看到了什么?吳益帶人殺過來了?”
若是如此,兩人也不該是這般表情才對。
因為這在大家的預判中,算是正常展開,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方錦堂搖頭道:“沒有動靜。”
說著,他頓了頓,又特意強調道:“我們去吳益的營地看了,沒有任何動靜!”
按照他們的推測,天色一亮,吳益就會迫不及待的動手。
現在寅時已過。
按理說,對面營地早就應該忙活起來,甚至,全都做好了隨時出發的準備才對。
沒有任何動靜,在方錦堂等人看來,這就是最大的異常。
聽了方錦堂的話,耿煊心中卻是一動。
心想,這很可能就是昨夜巨熊幫納新之后,散去的六十五點黑運劫數帶來了意外變數。
耿煊問:“難道吳益帶人撤走了?”
方錦堂搖頭道:
“人沒有撤,一些正常的活動還是有的。
只不過,所有人表現得都很散漫松弛,一點戰前準備都沒有做。
就好像他們根本不是來找咱們血戰,而是跑過來郊游的一般。”
耿煊點頭,問:“你們可有抵近了觀察?”
方錦堂搖頭道:“那倒沒有。”
遠遠的觀察,即便被發現,以他們的本事,也可以從容退走。
可若抵近了觀察,不小心落入對方的包圍之中,那很可能就是有去無回。
“那咱們一起過去看看吧。”耿煊對二人道。
“啊?……好。”
雖然有些驚訝,但見識過“蘇瑞良”本事的方錦堂當即點頭。
若是有“蘇瑞良”一起,他倒是不怕探察得更仔細一些。
就在耿煊與方錦堂、戚明誠等人縱馬深入營地以北的荒野,向著吳益等人駐扎的營地快速逼近之時。
北方十五里外的營地之內。
自從丑時開始,本就毫無睡意的吳益在接連親自接見了幾波行蹤鬼祟的,藏頭露尾之人以后,便一人枯坐在了營帳之內。
此后,吳暉多次在賬外稟報,說又有人潛入營地附近,說有關于三通集、清源集的絕密消息,要與他當面講述。
吳益都沒再親自出面,只是叮囑吳暉去接見,并令心腹之人守好營地,謹防一些不好的消息在營地之內擴散。
吳益自己,就這么一直枯坐在營帳之內。
他那雙無人可見的雙眼之內,時而恨意瘋狂,時而痛苦絕望。
他就像是一頭體內有著無窮恨意和兇戾想要發泄,最終卻發現自己已落入獵人早就挖好的陷阱之內,陷入絕境的兇獸。
相比于一個月以前的意氣風發,雄心萬丈。
此刻的吳益,臉上溝壑縱橫,臉色蒼白而憔悴。
看上去何止老了十歲。
現在的他,完全憑胸中的一股火焰在支撐著。
在黑暗的營帳內,吳益就這么一個人一動不動的枯坐著。
時間流逝。
忽然,身體強大的本能讓他眼皮不受控制的狂跳了一下。
待身形僵直了片刻,吳益緩緩抬起頭來。
營帳的門簾,除了一角沒有恢復原狀,還在輕輕擺動,一切都已經恢復到正常模樣。
而在吳益身前,原本空無一人的營帳中央,已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人來。
“你是誰?……‘蘇——瑞——良’?”
吳益面朝帳中之人開口質問,然后怔了一下,說出了那個今夜已經不知道多少遍鉆入他耳中,甚至帶著錐心蝕骨之毒鉆入他心中的名字。
一聲輕笑。
“吳老哥,這么快就將我忘了?”
那讓他看不真切的身影忽然笑道,話語中,帶著暖人心扉的溫度。
下一刻,光華一閃,熄滅的油燈被那人點亮。
一個只見過一次,卻讓吳益印象深刻的面容呈現在吳益面前。
在看清此人的瞬間,吳益瞳孔猛縮,失聲道:“項凌!”
此刻的他,也沒再維持表面的恭敬,直呼其名。
項凌打量著吳益,臉上帶著關懷,關懷中帶著淡淡憐憫的神色,輕嘆道:
“吳老哥,有信的事,你要節哀。”
本來沉浸在絕望情緒中的吳益,此刻眼中卻是光華大盛。
他緊緊的盯著項凌,道:“項右使,閣下此刻造訪,一定是有什么好消息給我吧?”
項凌愣了一下,看向吳益,贊賞道:“看來老哥并沒有被仇恨蒙蔽了心智。”
吳益沒有接話,只是目光灼灼的看向他。
兩刻鐘之后,項凌走了。
營帳中,再次只剩吳益一人。
這一次,他只一人枯坐了片刻,便大步走出自己的營帳。
而此刻,一個個還顯得睡眼惺忪的身影正被人從一個個帳篷中喚醒,臉上因為睡眠不足,露出不滿、憤懣的情緒。
嘴里還在嘀嘀咕咕,似乎在抱怨,又似乎在咒罵。
在見到吳益忽然出現,都嚇了一跳,迅速規矩站好。
對于這種情緒的輸出,吳益根本沒有計較,招手喚來正在到處忙活的吳暉。
“大兄。”吳暉來到近處,一臉的憂色。
——他已經從那些陸續而來的“拜訪者”口中,知道了對面的情況,同樣也知道了幕后黑手“蘇瑞良”的存在。
吳益重重的拍了他肩頭一下,臉上還難得的露出了笑意。
“大兄?!”吳暉臉上帶著好奇的問詢道。
“不必擔心,那蘇瑞良這個時候跳出來,是一件好事!
這消息也別對大家隱瞞,要是被他們從別處聽見,指不定還要傳成什么模樣。
你這樣……”吳益低聲對吳暉交代起來。
當耿煊與方錦堂、戚明誠以及另外幾騎來到吳益等人駐扎的營地之外,正準備朝里面觀瞧。
眼前所見,卻都讓他們愣住了。
只見營地入口外,一片開闊的空地上,正聚滿了人。
時不時就有叫好,起哄,哄笑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
人群圍成一個大大的圈子。
圈子中央,正有五個修煉者結伴組隊,與一個有著煉髓境界之人戰斗在一起。
五個結伴組隊之人,全都有著煉骨境界的修為。
但與其說他們五人是在與那名煉髓境界之人戰斗,還不如說他們在被單方面的調教著。
時不時便有人屁股被踹,撲趴在地,或是趔趄飛出,四仰八叉。
可以說是洋相盡出。
但五人卻一點都不羞惱,翻身起來,便立刻投入針對那名煉髓境的新一輪圍攻。
這些出身于元州的修煉者,雖然性情上不喜被強令約束。
但他們同樣很清楚,能得一位煉髓境做陪練,不用擔心對方下死手,幫他們磨合小隊的配合,這是多么難得的一件事。
在戰圈之外,圍觀諸人,同樣看得非常入迷。
就在這時,有人從營地內端出還冒著熱氣的巨大蒸籠,將剛剛出鍋,似乎還在散發著麥香的松軟蒸餅送到觀戰者的手中。
看到這么離譜的一幕,方錦堂、戚明誠等人瞪大了眼睛,感覺極其不可思議。
這是大戰在即該有的氛圍嗎?!
吳益帶著一千五百人殺氣騰騰的沖出百源集,來到清源集附近,難道就只是因為閑得無聊,跑來郊游野營的?
方錦堂眼神陰沉的看著那顯得過于散漫輕松的場面,忽然道:
“蘇幫主,您說,您要是這時候率著麾下的玄幽鐵騎殺過去,這些人結果如何?”
耿煊看向一個方向,笑道:“沒那么容易。”
方錦堂順著耿煊的視線,抬眼看去,也是默然。
在那里,正有幾名同樣騎在玄幽馬背上的修煉者遠遠的看著他們,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和防備。
他們并沒有騎著幾匹玄幽馬朝他們沖來,只是遠遠的看著。
但方錦堂很明白,只要有他們在,他剛才說的那種假設,就不成立。
因為這樣分散在荒野上,機警的監視著周圍一切風吹草動的玄幽馬隊,非只一個。
而是拉網式的,分布在這片廣袤的荒野之上。
無論他們采用什么手段,在抵近營地之前,都必然會被這些玄幽馬隊獲知,并提前做好應對防范。
耿煊在遠遠看了幾眼之后,卻沒有方錦堂、戚明誠等人心中那些“多愁善感”,而是直接調轉馬頭,疾行回返。
“蘇幫主!”
方錦堂趕緊策馬跟上,一邊問計道:
“吳益現在不主動來攻,咱們現在應該怎么辦?”
“當然是抓緊時間,努力修煉啊。”耿煊回道。
“呃……呵呵。”
方錦堂感覺“蘇幫主”開了個并不好笑的玩笑,但還是干笑了兩聲,問:
“他會不會意識到主動進攻會吃虧,所以想要等我們主動去攻擊他們?”
耿煊問:“咱們會主動攻擊嗎?”
“當然不會。”
方錦堂理所當然道:
“心急報仇的是他,又不是咱們。
安樂集,百源集的那些人就不說了,那些元京過來的雇傭兵,每過一天,燒得可都是銀子。
不管他耍什么手段,等他銀子燒光的那一天,人家可不會多陪他一天!”
“那不就得了。”
返回營地之后,方錦堂和戚明誠還想拉著“蘇瑞良”仔細商量一下。
結果,人家根本不接招,徑直返回了自家營地之內。
兩人以為,幺蛾子已經夠多,不會再有什么“新鮮事”刺激他們神經了。
可很快,得到消息的他們就沖出了營帳,來到巨熊幫的營地入口處。
而巨熊幫上下,都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做好了隨時出發的準備。
兩人看到這一幕,嚇得差點亡魂大冒。
心道,這“蘇瑞良”不會是要跑路吧?
他不可能做出這么喪天良的事情來吧?
前面把我們頂到了與吳益不死不休的位置上,現在,你這個“罪魁禍首”居然要溜?!
這是人能干出來的事?
吳益那邊已經狠狠閃了他們,還嫌不夠是吧?!
懷著有些崩潰的情緒,兩人找到了正翻身上了一匹玄幽馬的耿煊。
方錦堂、戚明誠一左一右拉住馬韁,齊聲質問:
“蘇幫主,你這是要去哪兒?”
“回清源集啊。”耿煊道。
“啊?”
兩人有些驚愕的瞪大了眼。
“既然吳益不打算主動進攻,你們也沒有主動攻上去的興趣,那咱們何必與他在這野地里干耗?”
“無論他想打什么牌,咱們回清源集等著,以逸待勞,難道不好嗎?”
兩人相視一眼,也覺得這有道理。
可并沒有等上太久,他們就再一次險些崩潰。
已經跟他們走到清源集外的“蘇瑞良”,并沒有進入清源集內,而是領著巨熊幫眾駐扎在了清源集背后。
“玄幽鐵騎要想發揮出最大威力,必須在開闊的荒野之中,不能拘束在集市之內。”
“而且,在真正發動之前,不能讓敵人知道其究竟位于何處。”
“也不能讓敵人知道究竟醞釀何種計劃,準備于何時動手。”
“只有這樣,才可以掌握絕對的主動。”
“一旦動手,就勢如雷霆,一擊致命!”
聽了他這番侃侃而談,兩人真的很想在他耳旁大吼。
這不就是我們最初給你的建議嗎?
結果你不聽,偏要顯露形跡。
現在好了吧,吳益知道了你們的存在,知道正面打不過,人家不來了。
略略略。
現在,你反倒想起我們的建議來!
你是成心的吧?
你就是不想我們這一仗贏得太輕松,是不是?!
到了這一步,兩人真的被“蘇瑞良”莫名其妙的操作給搞怕了。
更擔心這家伙現在嘴上說得好好的,轉眼就帶著整個巨熊幫的人再一次開溜。
所以,任“蘇瑞良”理由說得多充分,他們都要求巨熊幫必須駐扎在清源集內。
不過,考慮到集市確實有點限制玄幽鐵騎的機動能力。
一直拘在集市之中,處于所有人的目光之下,玄幽鐵騎也很難起到奇兵震懾的作用。
便也同意了“蘇瑞良”的要求,他可以帶領玄幽鐵騎在集市之外游弋隱藏。
為了方便玄幽鐵騎的休整補給,戚明誠甚至將清源集以南的幾套別院暫時借給了巨熊幫,方便玄幽馬借這些落腳休整。
談妥之后,耿煊反倒大大方方的進了清源集。
在單獨給他的院中住下之后,耿煊第一時間取出了腰間的解割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