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綦邁步進入妙藝館內,他隨意四處打量。
店內只有一個相貌年紀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坐在柜臺一角盯著手中一本書看。
見他進來,也只是很隨意的看了一眼,便再次盯著手中書本,一邊問:“客人需要什么?”
樊綦走到他旁邊,好奇到底是本什么書,看得這么認真。
可年輕人就像是額頭也長了眼睛似的,立刻便將手中書本合上,塞進柜臺下的抽屜里,看向樊綦,再次問道:“客人需要什么?”
他的動作雖快,可樊綦敏銳的目光卻已經捕捉到了兩個線條勾勒出的人體抵死糾纏在一起的畫面。
他心中了然,道:“我找你爺爺。”
年輕人抬眼又看了他一眼,便大聲道:“爺爺。”
“嗯?”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后屋傳來。
“客人要見你。”
“嗯。”
腳步聲輕響,一只干枯的手掀開竹簾,從后屋走了出來。
一個體型干瘦的老人從里面走了出來,微瞇著雙眼,看向樊綦。
此人自然便是妙藝館的掌柜,魯妙手。
在看清“來客”模樣的瞬間,魯妙手便是一愣,繼而神色一變,不悅道:“樊綦,你來作甚?”
樊綦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大步從魯妙手身側走過,走入后屋。
魯妙手沒有阻攔,只是不快的哼了一聲,也跟著走了進去。
進屋后,魯妙手反手便將木門關上。
樊綦已經很不見外的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他盯著旁邊靠墻桌上擺放著的一堆壇壇罐罐,里面裝著各種不知名的藥粉藥液,無視老人如釘子一般的目光,問道:
“沒打擾到你配毒吧?”
“既然知道打擾,你還來?”魯妙手話中帶刺,冷冷的道。
樊綦收回隨意亂看的目光,看向魯妙手,正色道:“我有話問你。”
魯妙手盯著他,不說話。
“蘇瑞良,你認識吧?”樊綦問。
魯妙手不說話,只是眼神定定的盯著他。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認識。”樊綦點頭。
魯妙手終于再次開口,道:
“你來康樂集的第一天,就說妙藝館的事你不管,其他事我別管……怎么,你樊大館主說話當放屁啊?”
“這次情況不一樣。”樊綦沉聲道。
魯妙手反刺道:“人只要活著,遇到的情況隨時都會不一樣——呵,說句不好聽的,便是康樂集的天塌了,和我又有什么關系?!”
樊綦盯著魯妙手,狠狠平復了一下情緒,決定不再與這個老東西做任何無謂的糾纏。
直接道:
“就在剛才,蘇瑞良利用你給他配制的毒藥,砍了段天鵬的頭!”
魯妙手立刻叫道:“不可能,你別詐我,能毒殺煉髓境的毒藥,他想買,也得我這有的賣啊!”
“怎么又沒得賣了?不都說只要拿出一千兩,就能買一份么?”
“你真要讓我說出來嗎?
你會不會做生意?
這商家慣用的手段,你看不出來啊?!”
“我不與你胡攪蠻纏,你也別跟我耍渾,到時候自會有人來治你。
……你也別以為我是在使詐,我不妨再告訴你一件事,我現在基本可以確認,前些天把無憂宮定星堂的人全部滅掉的人,也是這個蘇瑞良!
今天是我好聲好氣的來詢問你,你不配合就算了。
只希望等幾天無憂宮的人找上門來的時候,你也能像今天這么硬氣!”
一口氣說完這些的樊綦豁然起身,伸手撣了撣腿側長袍,朗聲道:“告辭!”
說罷,轉身就走了。
看他那模樣,似乎并不稀罕能從他嘴里挖出一些所謂“蘇瑞良的信息”。
樊綦走了。
魯妙手一個人坐在那里,愣愣的發了一會兒呆。
忽然,他一只干枯的手掌狠狠的拍在桌上,震得一桌壇壇罐罐當啷作響。
“畜生啊!”
他這一聲罵,那叫一個發自肺腑,情真意切。
卻不知他罵的究竟是來去匆匆的樊綦,還是某個把他這個已到人生暮年的老人家硬拽進泥坑中的混蛋。
發泄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魯妙手起身往外走去。
青年正盯著手中畫冊想入非非,眼紅耳熱,血脈賁張,忽然被一巴掌狠狠的拍在后腦勺。
他猛地驚醒,利索的將畫冊塞入下方抽屜,筆直的站在柜臺后,一副忠于職守的模樣。
魯妙手卻毫不留情的破口罵道:
“能被幾條線就勾的迷了神志的東西,你瞧瞧你有什么出息,有能耐你從外面給我帶個真的回來,我親自給你們鋪床疊被!”
“那你也得給我出去的機會啊。”青年咕噥。
“什么?”
“沒……沒什么。”青年忙道。
“你還杵著干什么,趕快過來幫忙!”魯妙手又罵道。
“啊……爺爺,你收這些東西干什么?”
青年見魯妙手正將貨架上的東西不分青紅皂白的全摟在一個木箱里,一臉震驚的道。
“沒看出來,老子這是準備搬家跑路啊!
……你不是怪我不給你出去的機會么,現在機會來了,你好好享受吧。”魯妙手一邊收拾,嘴里一邊罵罵咧咧。
“跑……跑路?為什么?”
魯妙手忽然停下,盯著自己的孫子看了一會兒,問:
“你介不介意被人敲斷胳膊腿,摳掉眼睛舌頭,趴在路邊向狗一樣乞討?
又或者,把你那煩惱根割掉,專門去伺候人?
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咱們就不折騰,安心在這里等著。”
青年跳起來,趕緊去旁邊取了一個空木箱,嚷道:“跑,跑,跑……”
次日,清晨。
早起的樊綦剛來到康樂館,就有人來向他稟報。
“妙藝館爺孫連夜溜了?”
“是。”
“那妙藝館現在什么情況?”
“已經搬空了。”
“嗯。”
樊綦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從他臉上神色來看,似乎并不為這個消息感到吃驚。
這時,稟報者又說起了另一件事。
“另外,我們發現,因為妙藝館的忽然消失,讓下面其他店家都有些驚慌,生怕有他們不知道的危險臨近。
我們猜測,接下來一段時間,下面黑市會比較蕭條,隨著經營者的減少,甚至可能會徹底歇業一陣。”
樊綦頓了頓,道:“歇業就歇業吧,正好把下面的人手都收上來……咱們昨天損失了不少人,需得趕快補充。”
就在這時,又有人前來稟報:
“大館主,荊會長、顧大匠在門外求見。”
“求什么見,他們現在還是坐館呢,這康樂館就是他們的家,讓他們趕快進來。”
“……他們一定要請您出去。”
樊綦漸漸回味過來,盯著稟報者,問:“有什么古怪?”
稟報者不說,只是道:“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樊綦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當他走到康樂館的大門前,看見外面街道上的場景,先是一愣,而后大笑著走了出去。
卻見周圍聚滿了看熱鬧的人。
而在康樂館大門的正前方,也是所有人此刻都盯著的地方。
正有兩人站在那里,特別的是,兩人都只穿了一條褻褲,除此之外,身上再無寸縷,腳下也都是光著的。
他們看到樊綦出現在大門口,紛紛露出一臉沉痛的表情。
兩人紛紛半跪在地,自責的道:
“大館主,因為彭順那廝的蠱惑,我們做了一些愚蠢的事,今天特意來向您請罪,請您責罰!”
兩人話才說完,旁邊立刻有兩個人分別捧著一個木盤走到樊綦身旁,每個木盤里都擱著一根看上去就嚇人的鐵鞭。
看著盤中鐵鞭上那些看上去就令人膽寒的細節,樊綦心中暗贊,誰說康樂集的坐館都是些不讀書的粗人來著?
這出源自元帝時期的戲碼,不就還原得很好么?
連武器細節都考究得這么準確!
既然是戲碼,他樊綦自然也要代入自己的角色演下去,不然,難道真用這一下就能敲死人的鐵鞭行刑不成?
他大笑著上前,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將兩人扶了起來,一手一個,拉著就往康樂館里大步走去。
若非他手里拉著的是兩個胸毛胡子一大把的老爺們,這場景真的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回家后,耿煊本來還想著要如何跟嬸子曾柔還有陳榮山解釋自己昨晚夜不歸宿之事。
他很確定,這件事常平坊里其他人或許不知道,但他們兩個必然是知道的。
但,無論是讓陳小鈺喊自己過去吃晚飯的曾柔,還是稍后返家的陳榮山以及陳錚,都沒有提及此事。
——自從上次因為無憂宮定星堂的亂子,陳榮山將陳錚接回來之后,陳錚就再也沒有去過武館,而是帶著其他隊員,在老獵隊的帶領下在赤烏山外圍游獵,每天也都是早出晚歸。
既然陳家人默契的不提此事,耿煊也樂得輕松。
飯后。
回屋的耿煊抱起一壇藥酒就往肚里灌,直到裝了滿肚子的藥酒,這才靠躺在床上,閉目梳理起來。
因為一口氣喝酒太多,肚子有點撐得難受,耿煊也忍了。
反正身體強悍,很快隨著酒中藥力散入體內,這種狀態就會迅速緩解。
不是他喝酒有癮,而是耿煊明白,越往后,自己要用這些藥酒當做輔修資源,就會變得越發困難。
現在,為了讓小成境的“縮骨法”發揮出最高的效率,讓煉骨的進度最大化,每天就要干掉六斤藥酒。
這勉強還在他能夠承受的范圍內,耿煊就想著先緊著藥酒使用,盡量把補血丸、精元丹這資源留在手中,應對以后更加巨大的需求。
從殺戮人數來說,這次破了無憂宮定星堂的記錄。
那一次,即便算上提前殺掉的貨郎、瘦子等人,總共也只殺了十六人。
而這一次,把段天鵬算上,總共殺了十九人。
但從紅運收益來說,這一次的收獲比之上一次反倒有所不如。
除開段天鵬,其他十八人總共為他帶來了308點紅運的收益。
平均到每人的“貢獻”,也有17點左右,這已經不少了。
只不過,與無憂宮定星堂那些人“專業人士”比起來,他們就顯得有些相形見絀了。
凡事就怕對比。
將這兩群人放在一起對比,在康樂集口碑絕對算不上好,也做了許多惡事,讓人又恨又怕的黑袍護衛們,居然顯得有些“眉清目秀”。
好在段天鵬這個煉髓強者為他們掙回了不少臉面,他一人便給耿煊帶來了整整四十六點紅運收益。
超過了畸腿丑乞丐,成為現在單人貢獻之冠。
這十九人一起,總共為耿煊帶來了354點紅運收益。
加上此前剩下的122點,現有紅運為476點,再創新高。
耿煊忍不住心中感慨:“這么看來,要湊足一萬點,其實也并不是太難,這樣的殺戮再來個三十場基本也就夠了。”
當然,耿煊這也就在心中調侃一下。
小小的康樂集,是絕對承受不起這樣的“厚愛”的。
不過,現在不是考慮這事的時候。
總體來說,兩次大肆殺戮,紅運方面的收益相差不大。
與之相比,黑運的收益相差就非常巨大。
無憂宮定星堂那次,總共給了他27點黑運。
可這一次,在紅運相差不大的情況下,黑運卻只有五點。
算上昨日自己成為武館親傳之后,因增加的七點白運,而對等消失掉的七點黑運,一去一回,黑運總量不增反減,從最初的“83點”降到了“81點”。
耿煊心中最好奇的,就是兩次黑運收益相差如此之大,那隱藏在背后的原因。
“乍看上去,是因為一者有無憂宮站臺,一者沒有與之實力相當的勢力為其后盾。
但這只能解釋為何無憂宮定星堂據點的覆滅會有27點黑運,并不能解釋這一次的黑運為何如此之少。”
“最大的區別在于,無憂宮定星堂據點那一次,是我一個人的單獨行動。
每一次殺戮之后產生的劫數,自然也需得由我一個人承擔。”
“而這一次,我不是一個人行動,而是作為一個組織中的一員進行的殺戮。
即便每一次殺戮也都會產生同樣的劫數反噬,但這劫數反噬卻不會直接落到我個人頭上,而是先落在組織頭上。
就像兩國打仗,兩國士兵殺戮得再狠,最先承擔這劫數反噬的,是這兩‘國’,而不是直接參與殺戮的某某人。”
“這次的情況,同樣如此。
雖然動手殺人的是我,但最先承受劫數反噬的,卻是武館這個組織。
彭順身位武館館主,天然的核心,個子最高的那一個,武館的天塌下來,最先砸到的,自然也就是他。”
“我最終還是得了五點黑運,這是彭順沒能抗下所有的緣故。
要是他的實力更強一些,能夠把這一次的劫數全部硬吃下去,很可能我連這五點黑運都不會有。”
除了紅運、黑運上的變化,耿煊這一次并沒有其他方面的收獲。
因為時間倉促,就連那些死在自己手中之人的尸體都沒有摸過,這多少有些令人遺憾。
“哦,不,還有一樣。”
耿煊從懷中取出一本功法。
《萬鈞勁》
這一刻,耿煊的心終于踏實了。
次日。
上午。
感受著體內的藥酒化做藥力散入四肢百骸,耿煊對自己當下狀態也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把握。
“煉皮六成五,煉肉五成一,煉血四成七,煉骨二成二,要到煉髓,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不急,不急,慢慢來……”
要想開始煉髓,對身體的要求更高。
不是單方面的要求,而是全方位的,囊括了身體素質的各個層面。
若是以前四境的修煉成就作為依據,那么,最低標準也需得修煉到“煉皮八成,煉肉七成,煉血六成,煉骨五成”,才能開啟煉髓境的修行。
這意味著耿煊現在從煉皮、煉肉,到煉血、煉骨,所有方面的成就都還不夠。
全都需要至少一個大境界的提升才能勉強滿足要求。
耿煊現在雖然有大量紅運在手,但他并沒有急著對各項技能進行提升。
事實上,短時間內對松濤劍法以及連環步的快速提升,以及將多項技能提升到大師乃至宗師境界,這固然讓他的輕身提縱之術,暗器投擲之術在極短的時間內都有一個飛躍式的提升,但他依然沒能將這些收獲完全消化吸收掉。
為了能夠更好的消化掉這些能力,耿煊卻是沒有急著對各項技能進行再一次的提升。
不過,這不包括他心中籌謀的其中一項。
一切梳理完畢之后,耿煊出了小院。
正在對面院中廚房外的屋檐下摘菜的曾柔見他沒往山林方向去,而是往坊內走,便問:“煊哥兒,今天不去山里修煉?”
耿煊搖頭:“今天不去,去柴爺那里學點東西。”
“那我中午給你留飯。”
“嗯,謝謝嬸子。”
耿煊來到柴爺院中。
老頭正悠閑的躺在椅子上,見他進來,都沒有正眼看上一眼,隨手抓起桌上茶壺對嘴喝了一口,才慢悠悠的道:
“小子,你運氣好,欠我那一百二十兩銀子不用還了。”
“啊,為什么?”耿煊一臉驚訝。
他真的很驚訝,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心中忍不住想,難道柴爺其實是個很大方好爽的人,只是平日里表現得吝嗇而已?
“因為你的債主跑路了。”
柴爺的回答卻再次差點閃斷耿煊的腰。
聽了這話,耿煊盯著柴爺上下打量,疑惑道:“您不就在我面前嗎?”
柴爺輕咳了一聲,道:
“你的債主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耿煊一愣,很快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問:“您當初淘到那套吹管,并沒有付人錢?”
柴爺點頭嗯了一聲:“我是憑我這張老臉幫你賒的。”
耿煊神色變得古怪起來,忍不住問:
“那套吹管是賒的?人家記的是你的名字還是我的名字?”
柴爺道:“欠賬的是你,寫的當然是你的名字。”
說著,他臉上顯出懊惱的神色,嘀咕道:
“要是知道那老東西會跑路,我就該寫我的名字,這樣不管我跟他的賬怎么算,你總歸是要把吹管錢給我呀!”
說著又是惋惜嘆氣搖頭,似在遺憾自己因操作失誤,丟失了好幾個億。
對于他的“自怨自艾”,耿煊沒有理會,他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那我的債主究竟是誰?”
“妙藝館的魯妙手……這個人你認識嗎?”
柴爺的回答讓耿煊愣住,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緩了一下,才道:“……不認識,不過,聽人說起過,好像是個很厲害的人物?”
說著,又頓了頓,問:“您說他跑路了,這又是怎么回事?”
柴爺搖頭道:“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只是聽說昨天樊綦去找過他,然后他就連夜收拾東西跑掉了……也不知道那樊綦究竟跟他說了什么。”
耿煊心中怦怦直跳,他隱約已經猜到了昨日登門的樊綦與魯妙手說了些什么。
他猜測,這很可能就跟自己有關!
不是他自戀,而是段天鵬無頭尸體上留下的痕跡太多了。
只需稍微做個檢查,就不難發現其人死前有中毒的痕跡。
耿煊心中還在記掛著此事,面上卻仿佛已將此事扔到了一邊。
表現出喜悅的情緒,也是因為“債主”消失,不用付吹管費這一件事。
略過這個開場話題,耿煊直接道明來意。
“柴爺,您能給我尋一把好弓嗎?”
柴爺睜開眼,瞥向他,問:“你這是又想學我的連珠尋蹤箭?”
“嗯。”耿煊沒有否認。
這個時候問柴爺要弓,目的那還用說么?
有過吹箭和沒羽箭的事例在前,這一次他倒是沒有直接就開口訓斥,而是問:
“你學的過來么?可別貪多嚼不爛!”
“我其實已經學的差不多了,現在就差一張好弓。”
柴爺點點頭,又道:
“要是沒什么講究,隨便弄一張弓就行了,并不難尋。
可若是想尋一把好弓,那就沒這么容易了,除非運氣特別好,不然你得等上一段時間才成。”
耿煊一邊琢磨,一邊回道:“……那您先給我弄一張一般點的就行,讓我先用著,等以后尋到更好的了再說。”
“這么急嗎?”
柴爺點頭,卻忽而睜眼看向耿煊,問:
“你莫不是想以射手的身份參加秋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