瞠目結舌。
女子短短的幾句話,就像是打破了耿煊思維中最關鍵的一處阻隔,思緒瞬間豁然貫通。
種種讓他此前從來沒有想過,感覺非常不可思議的念頭,這一刻卻宛如涓涓流水一般,自然,又源源不斷的涌入他的心中。
女子的話,還沒有結束。
“……,席寒月早年間的一些經歷,你或許也曾聽說。
不知你是否有過這樣的疑惑,她既然能在這樣的年紀修煉到煉髓巔峰,修煉天賦就不可能差。
那她為何還要那般作踐自己呢?
誠然,有些女子并不以那樣的經歷為恥,反以為樂,可席寒月明顯不是那樣的人。
若是可以自主選擇,她是絕對不會主動去經歷那些的。”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還特地補充了一句:
“無憂宮對外雖然殘酷,可對于自小就表現出超卓天賦,有望躋身核心高層的苗子,也不會用這樣的‘歷練’去進行折辱。”
耿煊默然,已經聽懂了女子話中之意。
“所以,席寒月一開始的修煉天賦,其實并沒有大家以為的那般高。
甚至,很可能非常一般。
她能最終脫出那樣的泥潭,甚至一路成為無憂宮的左使。
固然少不了她自身的機緣和努力,但真正助她逆天改命的,卻是無憂宮暗中使了手段,將她變成了一個能在短短一二十年間,便成長到煉髓巔峰的天才!”
女子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神色卻變得頗為微妙,十分復雜。
聽了她確切的回應,雖然已經有所準備,但耿煊還是忍不住心中倒抽了一口涼氣。
見她神色有異,問:“怎么……這里還有什么問題?”
女子搖頭道:
“沒有,我只是想起席寒月的經歷,心中忍不住有些感慨。
她不認識我,但我卻在她早年還在青樓笑臉迎客之時就留意到她了。
為了脫出泥潭,取信無憂宮高層,她固然做了許多令人發指的惡事。
但她這一路走來,卻也是真的不容易,心志之堅,罕有人及。”
說到這,她看向耿煊,道:
“修煉天賦的提升,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
據我所知,那是非常痛苦,非常殘忍的。
每一次,都不啻于死了一遍,還是被人用酷刑折磨死的那種。
而席寒月,這樣的遭遇,至少經歷了四次!
……剛聽到她就那般被你擊殺,我都有些不敢相信。”
說到最后,女子忍不住再次感慨了一句,輕輕搖頭,一臉欷歔。
或許,親眼旁觀了席寒月從崛起到死亡全過程的她,心中很有些特別的情緒。
但耿煊的念頭,卻并沒有在這席寒月身上停留太久,便已再次轉回到無憂宮身上。
“即便無憂宮能再造一批如席寒月這樣的天才,可席寒月從初露崢嶸,到突破煉髓巔峰,至少也經歷了十幾年的時間吧?”耿煊問。
女子道:
“自然是有辦法的……慢有慢的法子,快有快的法子。
雖然,越快的法子后患就越大。
可現在不是有你這個強敵么?無憂宮自然是怎么快怎么來!”
“有多快?”耿煊問。
女子道:
“具體能有多快,我就不知道了,這是無憂宮的核心機密。
但對咱們來說,若要對無憂宮動手,自然是越早越好。
越往后,無憂宮就有更多的時間做更多準備。
實力也必然恢復得越多,對咱們自然就越不利。”
耿煊輕輕點頭,繼而卻又一點點皺起了眉頭。
“可我聽你這么一說,怎么感覺煉髓巔峰在無憂宮內并不怎么值錢?
他們既然能夠輕松造就煉髓巔峰這個層次的強者,這次便是被我一次殺了五個,對無憂宮來說,應該也算不上多大的損失吧?”
女子搖頭道:“那一定是你的錯覺。”
想了想,她道:
“無憂宮如何提升一人天賦,具體如何操作,我并不清楚。
但就我側面了解的一些情況,這也不是輕易就能做成的事情。
最簡單的一種方式,就是增加某一方面的淬體天賦,或是煉皮,或是煉肉,也可能是煉血,煉骨。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方式,就是在提升相應淬體天賦的同時,也同時提升相應的淬體修為。
而無論是哪一種,都是要死人的。
變化越大,死的人就越多。
以席寒月為例,我在暗中非常仔細的關注過兩次。
第一次,她只提升了煉肉方面的天賦。
在她被專人領去無憂宮衛城的采折院之時,另有九名與她年齡相差不大的女子也被一起領了進去。
那九人中,有三個我都認識。
有一個與席寒月一樣,同樣出身于元京青樓,另一個卻是元京某個家族不得寵的庶女,還有一個則是元京附近一處集市內的小花魁。
十天后,席寒月出來了。
她看上去神色蒼白,頗為虛弱。
原本隨她一起進入采折院的另九名女子,只有那位元京庶女是自己走出來的,其他八個全都變成了慘不忍睹的死尸,被裝進一輛馬車從側門運出了采折院。”
“那一次之后,席寒月用了一年左右的時間,就從初入煉皮躍升到煉肉層次。
緊接著,她就第二次進入了采折院。
十天后,當她從采折院出來時,狀態卻非常好,看不出有一點虛弱。
……通過我的暗中觀察,那一次,她增加的不僅是修煉天賦,煉皮、煉肉的層次,都有不同幅度的提升。
可代價就是,那次隨她一起進入采折院的十人,只有她一個活著走了出來。
其他九人,全都成為了尸體。
包括一年多前,與她一起走出采折院的那位家族庶女。
其他八個,我雖然并非全都認識,但卻恰好知道,其中兩個,都已在無憂宮的定星堂內漸漸嶄露頭角。”
“……那次之后,席寒月又只用了一年左右的時間,就再次突破,并幾乎完成了煉血層次的全部積累。”
“此后,她又至少兩次進入采折院。
而隨她同批進入采折院的,不僅人數有增加,每個人的實力和地位,同樣都非前兩批可比。
采折院周圍的防護,也變得更加嚴密。
為了避免暴露,我也沒再仔細探察,不知道具體折損……但,根據前兩次的情況,哪怕是最樂觀的估計。
每一次天賦提升,都只有一到兩成的成功率,而死亡率則高達八成甚至九成。”
“這還是好的。
據我所知,并不是次次都能成功,十個活人走進去,十個死人被抬出來,也是有的。
而且,并不十分罕見,據說,這與每個人的心志堅毅程度,對痛苦的忍耐程度有關。
……我想,這可能也是無憂宮會故意用那般殘忍的方式培養底層幫眾的一個原因。
隨席寒月一起進入采折院的,就不乏身有殘缺之人。”
說到這里,女子看向耿煊,道:
“我說這么多,就是想讓你明白。
哪怕是用相對較慢的辦法,要造就一個席寒月這樣的煉髓巔峰,無憂宮要付出的代價也是非常巨大的。
這第一個代價,就是大量的人命。
而且,還不能是隨便綁一些人強行動手就行。
就我知道的,進入采折院的人,全都是自愿的。”
說到這里,女子頓了頓,忍不住道:
“當然,這種‘自愿’背后,無憂宮也玩了許多花招。
許多人其實都是在無憂宮的一步步誘導下,被半逼迫著走上這條路的。
譬如席寒月,將她扔入青樓的就是無憂宮。
她進入采折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要擺脫那樣的處境。
……但在進入采折院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是自愿的,并無一個被強迫。
我猜測,這和成功率有關。
若有心有抵觸抗拒之人參與其中,連一兩成的成功率都不會有。”
聽著女子的講述,特別是其對席寒月較為仔細的兩次觀察,耿煊心中,漸漸有了一些清晰的印象。
最極端的情況,若所有進入采折院之人,全都是如席寒月這樣的“從草根崛起”。
假使席寒月走到煉髓巔峰,真就只經歷了四次“天賦提升”。
那無憂宮要填入的人命,不是四十條到八十條,而是上萬條。
——若按照每次生還率一成計算,連續四次的生還率,就是萬分之一。
當然,若是能夠“見好就收”,到達某個階段之后就及時止步,生還率也不會這么低。
可這也意味著其人最終無法達到席寒月這樣的高度。
而且,無憂宮內,也不可能全都是席寒月這種“草根崛起”,必然有大量本就有著不俗修煉天賦,甚至本就有著靠自己修煉到煉髓層次的普通天才之流。
他們若想達到席寒月這樣的高度,要接受的“人工改造”也不會如席寒月這般頻繁,生還率自然也就大得多。
可即便如此,耿煊想來,要“造”出一位可在短時間內修煉到煉髓巔峰的超級天才——對這個層次的修煉者來說,十幾年時間,二三十歲便達到這種高度,就是“短時間”。
至少也得填進去幾十條能夠踏入煉髓層次的普通天才的人命,不管這些普通天才是“天然的”還是“后天合成的”。
這還不能有“強迫”行為,得讓接受這種改造之人主觀自愿。
這意味著無憂宮不能隨便從外面綁人當耗材,只能從內部培養。
“無憂宮的勢力在元州鋪得這么開,這也是個原因吧?
……某種角度來看,這些都是無憂宮‘合成天才’的原材料啊!”
女子的講解,還沒有結束。
為了說服耿煊,她將自己知道的相關情況,全部和盤托出。
“此外,據我了解,這些去采折院接受過天賦提升的修煉者,日常修煉中,對資源的消耗比其他同層次修煉者更大。”
“修為進步快,消耗自然就更大。”耿煊道。
女子搖頭道:
“席寒月的修為進入煉髓巔峰之后,修為已經有幾年沒有明顯提升,只在殺伐技能上有提升。
她修為的突飛猛進,已經停滯,但她日常消耗的修煉資源,依然不少。
……正常情況,是不會如此的。”
耿煊輕輕點頭。
若是“純原裝”的修煉者,若只是將修為維持在某個層次,沒有更進一步的需求,其人對修煉資源的消耗就會銳減。
除非有劇烈的消耗,甚至不特意攝入任何修煉資源都沒有問題。
修為并不會因此就倒退。
可女子講述的席寒月的情況,似乎并非如此。
“雖無確切數據,據我推測,無憂宮常年應該只有十到十五名煉髓巔峰層次的戰力。
現在,隨著你連殺五人,這個人數已經降至五到十人。”
若是沒有女子前面透露的情況,耿煊會很懷疑她這數據的準確性。
對于一個掌握了“煉髓巔峰合成技術”的勢力來說,這樣的預估無疑太過保守了。
但若所有“后天合成”的修煉者,消耗的資源都比“天然”的多。
甚至,哪怕不進步,只是維持其當下修為也會持續消耗。
那她提供的這個信息,就有很強的參考價值了。
因為元州能夠出產的資源是有定數的。
無憂宮能夠吃進去的部分,同樣是有定數的。
或許,有人會覺得,掌握著這種本事的無憂宮,完全有能耐吃得更多。
可這就意味著如元京徐家、趙家這樣的勢力要少吃,甚至沒得吃。
拿出真本事來的無憂宮,自然能夠做到這一點。
可這卻是元州現在的大環境所不能允許的。
除非,無憂宮改變數百年的策略,堂堂正正的站出來,別說吃下元京,整個元州它都可以試著吃一吃。
可這就是一條有進無退的路。
要么硬頂著天下圍攻,一統九州。
要么身死族滅,被敵人挫骨揚灰,傳承斷絕。
很顯然,算上妙手館時期,超過五百年,甚至有著更悠久傳承的無憂宮,并沒有在這方面進行一場豪賭的膽魄。
這樣的情況下,無憂宮自然只能恪守元州風氣,為了不逾越“界線”,始終確保自己待在安全區內,有意識的控制著巔峰層次的戰力人數。
這真讓人感覺別扭。
在外人眼中,行事這般張揚肆意的無憂宮。
骨子里,居然如此謹慎保守,有禮貌,有教養。
明明有著這樣的本事,卻只老老實實的經營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數百年來,不曾逾越分毫。
與之相比,孟鐵心這樣的人,倒真的有些“咄咄逼人”、“不識好歹”了。
耿煊想了想,又問:“無憂宮的最強戰力,不可能就只是煉髓巔峰吧?”
女子道:
“經過多年的觀察,我猜測無憂宮傳功堂的上任堂主很可能是個二境圓滿的強者。
不過,他現在已經年過八旬,只要注意不給他同歸于盡的機會,將其拖入拉鋸苦戰,最多也就能發揮出八成戰力。”
耿煊意外道:“就這一個?是不是太少了點?無憂宮主呢?”
女子道:
“我發現的,就這一個,至于有沒有第二個,甚至第三個上任傳功堂主這樣的強者隱藏,我就不知道了。
這也是我想要邀你一起行動的原因,我現在堪堪達到煉皮圓滿,勉強也就能應付一個。
若有更多,再加上多名煉髓巔峰的合力圍攻,局面對我就會非常被動。
……最要命的是,我若全力出手,跟腳必然暴露。
若是無功而返,或者僅是擊殺一兩名煉髓巔峰,對我有害無利。”
她盯著耿煊,語氣誠懇的道:
“你也不必擔心有危險,無憂宮雖然能夠造就更多煉髓巔峰層次的戰力,但淬體圓滿,哪怕只是一境圓滿,也不是他們能用這種方法造就的。
據我所知,所有人為造就的煉髓巔峰,壽命都比正常的煉髓短很多。
一旦年過六旬,戰力就會銳減,年過七旬,基本就徹底廢掉了。
只有沒有經受過任何人為改造的,天生天才,才能修至淬體圓滿。
……在這方面,無憂宮不僅沒有優勢,反而有著極大的劣勢。”
耿煊怔了一下,繼而露出恍然之色。
修煉天賦,無法精確量化。
更何況,一生如此漫長,一路上會遭遇什么,沒有誰能預料。
更沒有哪個人,在踏上修煉的第一天,就篤定自己這輩子一定能修煉到淬體圓滿。
一輩子都到不了,甚至死在半路上,才是常態。
這種情況下,有一個“速成煉髓巔峰”的選擇擺在面前,能忍住不心動的有幾個?
死亡率高?那不還有一兩成的成功率么。
這幾率比修煉到淬體圓滿可大多了。
在這樣的持續誘惑下,能夠忍住不動心,一直堅定不移的靠自己往前走的,能有幾人呢?
更何況,無憂宮的策略,一直在用各種方式“誘導”,讓人“自愿”踏入采折院。
說不定這些“自愿者”中,就有能靠自己成長到淬體圓滿的潛力者。
但很可惜,進入采折院后,這人就永遠的失去了這樣的機會。
這一刻,耿煊甚至都有些不知道,掌握了“煉髓巔峰合成技術”,對無憂宮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無憂宮主你就更不必擔心,不能說他是個草包,但對我們來說,真的不必將他當成一個威脅。”
說到這里,女子看向耿煊,道:
“我知道的情況,都告訴你了……那么,你能告訴我你的決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