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集北入口,敵軍營地。
巡視一圈的“巨熊”就要返回自己的營帳,準備休息一會兒。
此前,與“蘇瑞良”全力碰撞時,他的感覺還不是太強烈。
等到事后,他卻漸漸感覺到了身體的異常。
他雖然憑借豐富的經驗和精妙的技巧,將對方洶涌澎湃,爆發力極強的勁力引導進入腳下大地之中。
但被這些勁力洶涌經過的區域,特別是從左肩到左胯這一片區域的皮肉,以及左腿,卻并非毫發無損。
若給他數日時間,他自信能夠憑借強橫的體魄將這些許的隱患徹底消弭。
現在,他只能強作無事。
一番草草的巡視之后,他便打算趁機修養一陣。
在入營帳之前,卻見一人正站在他的營帳之外。
“扎絡,怎么沒去休息……有事?”“巨熊”好奇詢問。
“主人,扎絡還是沒想明白。”扎絡道。
“沒想明白什么?”
“根據探查回傳的消息,那些守兵在撲滅了咱們的第一批攻勢之后,士氣已經非常低落,咱們為何不一鼓作氣,繼續進攻?
反而在這時候停下修整,這不是給他們調整回氣的機會嗎?”
因為我不能在這時候將“蘇瑞良”逼得太急。
這個原因當然不能說,但“巨熊”也不是沒有別的理由。
“跌下去的士氣,是那么好提升起來的嗎?
更何況,對方還只是一群來源復雜,懾于‘蘇瑞良’力量的烏合之眾!
……你一拳下去,已將一大團泥塊打得裂痕遍布,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下一步你該如何做?”
“巨熊”最后卻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扎絡陷入深思,兵法他或許不懂,但這個問題,就在他熟悉的領域了。
他想了想,道:“收回拳頭。”
“為何不緊跟著再補一拳?”
“收回拳頭,這泥塊很可能自己就要散掉。
可若是緊跟著再打一拳,卻反而有可能讓它們繼續保持一個整體。”
“那……你現在可懂了?”“巨熊”問。
扎絡怔了一下,繼而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驚喜道:“扎絡懂了!”
“按照魏萬宗他們的建議,我們并沒有結成大的軍陣與敵正面對抗。
而是以十人的小隊,三十人的中隊分散在各處與敵戰斗。”
“小隊主要潛伏在各處屋舍、店鋪之內。
利用各種障礙和提前設置好的陷阱機關,偷襲伏殺,周旋游斗。
大量殺傷敵軍的同時,也盡可能將他們凝成一股的力量不斷分散撕扯開來。”
“中隊則布置在一個個街道路口,利用各種路障,盡量阻遏對方快速推進的同時,也盡可能制造更多有效殺傷。
根據街道寬窄和路口情況,中隊的數量各有不同。
卻并不要求他們死守某處,能守就守,不能守就繼續往后退。”
“因為被安排在道路上的中隊要承受的正面壓力更大,核心力量更多,新加入的臨時幫眾更少。
所有盾戰兵也全都分配到了中隊之中。”
“小隊的要求更靈活,對單支小隊的要求也更低,核心力量相對也更少。”
“從戰斗正式開始以后,除了我們‘臨戰堂’的高層,以及被您授予了可在各處自由活動的里坊戰兵之外。
其余參戰者對全局戰況都不了解。
也幸得如此,各支隊伍的士氣雖然都差不多被打崩,但隨著‘獸兵’被徹底清除,局面也勉強穩定了下來。”
“可我們現在,卻根本不敢將分散各處的戰兵重新集結,只能暫時讓他們原地休整。
我們很擔心,一旦讓他們全部集結,在了解到整個戰損之后,現在還勉強穩住了的士氣,會徹底崩掉。”
聽了洪銓的講述,耿煊問:“具體戰損如何?”
洪銓道:
“所有安排到一線的戰兵數量,為二千五百人。
擊殺‘獸兵’數量,大約在兩千一百到兩千二百之間,具體擊殺數還要更仔細的清點才能確認。
為了取得這樣的戰果,咱們減員一千二百一十一人。
其中,死亡七百八十六人,重傷四百二十五人。
這些重傷者中,有一成現在的狀況都很危險,有可能今晚就會死掉。
另有兩成永久性殘疾。
剩余六七成,也都需要較長時間的修養,短則半月,長則數月不等。”
聽著蔣弘毅的匯報,耿煊發現一個問題。
問:“怎么全是擊殺?一個投降的俘虜都沒有嗎?”
蔣弘毅搖頭道:
“沒有,哪怕已經處于必死絕境,或者身受重傷,都沒有一個人開口求饒,反而越發兇狂。
有很多人,就是在這個時候疏忽大意,被對方反殺的!
這也是咱們這邊士氣會一下子跌得這么慘的重要原因,大家都不想再與這種不要命的瘋子戰斗。
贏了不會讓人高興,要是被這種人抱著同歸于盡,真的讓人死不瞑目!”
將情況匯報完之后,蔣弘毅緊繃著臉站在那里,沒有繼續說話。
洪銓則向耿煊匯報了另一些情況。
“在清點戰損之時,我們還發現了一些極危險的隱患,卻只能暫時裝作沒有發現,根本不敢深挖。”
“什么情況?”耿煊好奇道。
“從整的人數來說,中隊和小隊的人數是差不多的。
而中隊要承受的正面壓力卻要更大,因為考慮到這點,我們不僅將全部盾戰兵都安排給了中隊,更多的核心力量也向中隊傾斜。
基于對整體戰局的考量,以及游走各處的里坊戰兵時刻回傳的信息,在清點戰果和戰損之前。
我們判斷,行動更靈活,有著更多地利優勢的小隊創造的戰果應該更大,死傷則會更小。
但實際情況卻是,小隊和中隊創造的戰果差不多,咱們這邊的死傷人數也差不多。”
耿煊若有所思的道:“所以,臨時幫眾更多的小隊,有大量放水、劃水的人存在?”
洪銓搖頭道:
“還不止如此。
各個中隊雖然減員極大,但整體看去,卻是死的少,傷的多。
而小隊的情況卻恰好相反,減員的五六百人中,大多都是死的,重傷的反而不多。
而且,那些有重傷員的小隊,都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咱們的核心力量至少還有兩個以上。
而那些全是死亡,沒有重傷的小隊,無一例外,咱們安排進去的核心力量全在陣亡名單中!”
聽到這里,品出味來的耿煊瞇起了眼睛,道:
“那些分散潛伏于各處的小隊,不僅存在大量劃水放水之人,甚至還有人趁機謀害同伴,對吧?”
洪銓鄭重點頭道:
“我們有這個猜測,可我們沒有任何證據。
現在這個時候,我們也不敢就此事深入的探查下去。”
耿煊明白洪銓的顧慮,以現在的局勢,什么都不做,局面都有可能瞬間崩壞。
要是再來查這種事,本就已經裂痕處處的隊伍,瞬間就得四分五裂。
“情況我都了解了,不過,你們也不必過分憂心,這些問題,就交給我來解決吧。”耿煊如此道。
聽了耿煊的話,蔣弘毅,洪銓二人臉上都露出錯愕至極的神色。
他們紛紛瞪眼看向耿煊,似乎在懷疑剛才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么。
蔣弘毅欲言又止,洪銓倒是直接問了出來。
“幫……幫主,您說,士氣低落,和內部隱患的問題,您都能解決?”洪銓有些結巴的問道。
“嗯。”
耿煊應道,還笑著打趣道:“你們不會真以為我主次不分,在做些莫名其妙,無關緊要之事吧?”
難道不是?
兩人心中幾乎都這么想,洪銓則直接問了出來。
“幫……幫主,不是不相信您,實在是我確實有些無法想象。
您能否告訴我,這兩個難題,您要如何解決?
需要我們提前做些什么準備嗎?”
耿煊搖頭,抬了抬下巴,示意兩人看向遠處那已經在姜逸之幾人的指揮下,磊了將近一人高,現在已經開始在壘砌第二層高臺的“社壇”道:
“解決問題的辦法,就在這里。”
聽了耿煊的答案,兩人心中的念頭,凌亂又嘈雜。
若非耿煊在兩人心中的分量過于沉重,洪銓、蔣弘毅兩人已經忍不住當場爆粗口了。
耿煊知道,此刻多說無益,對二人道:
“你倆現在就回去,讓戚明誠安排人,將所有重傷者都運到這里來。
剩下那一千多人,留一半負責警戒,留意敵營動向,另一半也全部帶到這里來。”
聽了這樣讓人摸不捉頭腦的命令,兩人都定定的看向耿煊,似乎在確認他沒有開玩笑。
見他態度一臉認真,沒有一點玩笑的意思。
便都按下了心中一切想法,只恭敬的拱了拱手,應了一聲“是”,便轉身騎上了玄幽馬,快速離開了此地。
對于幫主的命令,他們心中自然有太多的意見。
確切地說,是反對的意見。
可別看他們現在一個個都大權在握,那實際上是“蘇瑞良”不攬權,主動將許多權柄下放到他們手中。
可實際上,從巨熊幫到現在的清源集,還都是“蘇瑞良”的一言堂。
即便他的命令看上去有多么的不靠譜,可只要是從他口中明確說出來的命令,任何人都沒有跳出來說“我反對”的資格。
除非這人確實想死!
所以,在確認“蘇瑞良”態度堅決之后,兩人便沒再進行任何無意義的辯解糾纏。
看著兩人遠去,耿煊收回目光,繼續關注著在大量人力和材料的堆砌下,正快速成形的“社壇”。
關于士氣的快速垮落,以及那些分散出去的小隊脫離視線后可能的背刺行為,耿煊都是有預料的。
解決辦法,在幾經斟酌之后,他也確實想到一個。
耿煊相信,一旦自己用出來,現在讓蔣弘毅、洪銓等人感覺棘手,甚至無解的兩個問題,都將迎刃而解。
但對于要用何種面貌將解決辦法呈現出來,耿煊心中一直在猶豫。
而“白帝定水石”的出現,以及從蘇明煦、姜逸之口中了解到的“社壇”的作用,卻近乎完美的解決了這個問題。
看了看“社壇”的進度,耿煊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燧珠”之內。
現在,隨著雙方罷戰,原本仿佛流水一般向他涌來的“余氣”,已經停止了。
而“燧珠”之內,原本快速增長的“紅運”和“黑運”,也各自定格在了一個確定的數額之上。
紅運:10萬924點。
黑運:7270點。
——因為參悟“馭馬投擲術”,以及提升各項淬體功法的層次,這些天紅運消耗也非常大,可與收獲的紅運相比,這點消耗少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自從當日夜襲,屠盡敵方雇傭兵,給敵軍整體帶來重創之后,短短數日之內,又有將近三千三百條人命給耿煊提供了巨量的紅運,以及不菲的黑運。
為了征集“東五集”剩余三集的戰兵,以及清理“東五集”地下隱患,便死了二百零六人,給他貢獻了5356點紅運,以及184點黑運。
夜釣行動,擊殺敵騎八十八名,加上己方死亡三十四人,這又是超過四千點紅運,以及將近三百點黑運沉淀到“燧珠”之內。
而今晚,就更是壯觀。
洪銓等人還沒有統計出具體的“獸兵”人數,但耿煊卻已經知道,總共有2153名失控發狂的“獸兵”身亡。
他們一共給耿煊帶來了34448點紅運,2467點黑運。
加上己方陣亡786人所帶來的13362點紅運,914點黑運。
加上原來的紅運,現在沉淀在“燧珠”內的紅運突破了十萬大關。
耿煊本來還期待著,紅運突破十萬之后,“燧珠”會不會有什么新的變化。
但是并沒有。
這讓耿煊有些小失望,卻也讓他有些小輕松。
這意味著,他暫時不需要再去考慮“攢紅運”這件事。
既然紅運突破十萬之后都沒有質變,那么,紅運突破二十萬、三十萬之時,耿煊猜測,大概率也不會有什么質變。
而紅運突破百萬,至少要“填入”數萬條人命,這不是現在的他能夠承負的。
既如此,也就不需要考慮這些。
心中想著這些,卻見蘇明煦陪著姜逸之已經來到耿煊面前。
“蘇幫主,還有最后一層,社壇就要修好了。
接下來,應該沒有我們什么事了吧?”蘇明煦道。
耿煊抬眼看去,站在他這位置,社壇的第一層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第二層也只能看到上面的一半。
現在,三層方形高臺的社壇,已經壘到了第三層,且正在快速成形著。
而在社壇外圍,則被一圈半遮蔽的、由近兩米高的石板圍起來石墻遮擋著。
耿煊看了兩眼,對想要溜號的二人道:“還沒完。”
他這回答,似乎也沒太出乎兩人預料之外。
姜逸之沉默不語,蘇明煦則直接問道:“您還需要我們做什么?”
耿煊看著姜逸之,道:
“主持社壇儀式的,叫做大祝,對吧?”
“……是。”
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蘇瑞良”為何要問這個問題,但姜逸之還是給出了回答。
“那待會兒,你就來做這個大祝。”
說著,不理會瞬間將雙眼瞪得溜圓的姜逸之,又看向蘇明煦,道:
“你就來做二祝。”
蘇明煦一副看文盲的表情,道:“蘇幫主,歷來都只有大祝,沒有二祝這個說法。”
耿煊點頭道:“那現在就有了。”
蘇明煦還想說什么,年老反應更慢的姜逸之卻也終于反應了過來,連忙道:
“蘇幫主,您……您怎么能這么草率?
我就是幫著壘了個社壇,您怎么就要我做大祝?
何況,我也不知道大祝應該怎么做啊。
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我根本就一竅不通啊!”
就在這時,剛才洪銓、蔣弘毅二人離去的街道上,有低沉的馬蹄聲和車輪碾壓地面的聲音傳來。
耿煊扭頭看去,就見洪銓坐在第一輛馬車的車轅上。
他令御者將馬車靠邊停好,跟在后面的馬車也都隨之一起靠邊停成整齊的一排。
洪銓下了馬車,快步來到耿煊身邊,回稟道:
“幫主,已經按照您的要求,所有重傷者都運過來了。”
“六百四十名戰兵,稍后就到。”
耿煊頷首,便轉頭對姜逸之道:
“大祝怎么做事,你不需要懂。
你只需要能說些好聽的、安慰人的話就成。”
“面對暴虐的強敵,為了守護這片祖祖輩輩都生息于此的家園。
他們毅然挺身而出,不怕重傷,不懼犧牲。”
洪銓有些愕然。
姜逸之,蘇明煦也都是一臉的驚愕。
大家都很想說,難道不是因為迫于您的淫威嗎?
要不是您,清源集根本不會遭遇此劫。
要不是您,清源集的人現在早就跑了個精光,一個活人都不可能留下。
這些話,您是如何說得出口的?
還如此的理直氣壯!
睜眼說瞎話到這個地步,有必要嗎?
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呢!
耿煊卻不理會三人心中如何想,繼續粉飾光鮮的“外表”。
“……逝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
經歷一場大戰,他們的心靈,迷茫又脆弱。
現在,我請求你,代表那些因他們得到安全庇護的人們。
代表這片土地上的歷代先靈們。
代表白帝,代表黑帝,代表那些為了蒼生福祉而殫精竭慮的先賢們。
對他們表示感謝,對他們表達祝福。
我要你做的,就是這些。”
說到這里,耿煊看著整個人都僵在那里,仿佛不知身在何處的姜逸之道:
“對你來說,要完成這樣的任務,應該不難。
你如果拒絕,我有理由認為,你就是故意的!
或者說,你認為他們連得你幾句安慰話的資格都沒有?”
“你要是不答應,我就讓二祝上。”
說著,耿煊目光一動,看向蘇明煦,道:
“……二祝要是也不答應,我就讓三祝上。
我不相信偌大清源集,還找不出這么一個人來。”
姜逸之還沒有說話,蘇明煦就像是被耿煊的目光燙著了一般,驚得差點跳了起來,趕緊代姜逸之答應道:
“蘇幫主放心,這么簡單的事情,我代姜大祝答應了。
……不過,這件事能起到多少效果,我們就不敢保證。”
耿煊淡淡道:“這不需要你們來操心。”
“好,那我們沒問題了。”蘇明煦道。
耿煊滿意點頭道:
“給你們兩刻鐘時間,如何用詞,是否要設計一些動作,你們都可以斟酌一下。
我看你們都知道的不少,即便不知道真正的大祝是如何行事的,但我相信,多少也應該知道一些。
言行上,盡量往這方面靠吧。”
蘇明煦低下頭,似乎開始思索斟酌起來。
過了大約幾分鐘,姜逸之忽地深吸一口氣,開口道:
“蘇幫主,還要做一些別的準備。”
“準備什么?”
“我需要一頂羽冠,一柄羽扇,一套神衣,一個搖鈴……如果可以,再準備一個面具吧,看上去越猙獰越嚇人越好。”
深吸一口氣,豁出去的姜逸之將自己的需求一一說了出來。
對于他這么快就進入角色,主觀能動性如此強大,耿煊很滿意,道:
“可以,我現在就安排人去準備。
……不過,其他的我都能理解,神衣大概應該是什么樣的?”
“式樣越奇古,色彩越艷麗,看上去越不像是正常人穿的,就越好。
……要實在沒把握,就多選幾套,再安排兩個裁縫,我現場指點他們修改一下也行。”
這次耿煊聽明白了。
招來戚明誠,將姜逸之的要求逐一說了,問道:“準備這些,應該不難吧?”
心中古怪的戚明誠搖頭道:“不難……很快就能送過來。”
戚明誠轉身離去。
蘇明煦看了眼耿煊,道:“蘇幫主,那我們也去準備了?”
“去吧。”
隨著耿煊點頭答應,蘇明煦立刻拉著姜逸之溜進被一圈石墻遮擋的社壇里面。
就在這時,一行低沉的腳步聲響起,六百余名渾身幾乎被濃重的煞氣、怨氣包圍的戰兵出現在大廣場,魏萬宗、漆坤、柴爺等人在兩側“護送”著。
耿煊看著他,發現,有不少人也在非常“放肆”的直視他。
擱以往,這些人或許也會忍不住偷偷打量他,可一旦發現他的注視,就會立刻低下頭,表現出恭敬的姿態。
可現在,有不少人卻似乎連這表面功夫也懶得做了。
對他都是如此態度,可想而知,蔣弘毅、洪銓等人在他們心中還有多少分量。
靠更強實力的壓迫所帶來的震懾效果,是有其極限的。
當他們意識到,左右都是一死之時,他們自然敢在他“蘇瑞良”面前放肆起來。
耿煊自然沒有什么不悅,卻也沒有對他們多說什么。
只是對洪銓道:“咱們現在補血丸還有多少?”
洪銓微瞇著眼,似乎在認真盤算。
耿煊便換了個問法:“夠用嗎?”
“這倒是足夠。”
“你去準備十口大缸,將里面裝滿清水。
然后,每缸都扔一百顆補血丸進去。”
“啊?!”
“別磨蹭,快去準備。”
“哦……哦,好。”
洪銓應了一聲便跑遠了。
很快,因為一場險死還生的激戰,激起了壓在心底的桀驁不恭的戰兵們,立刻被前方那奇怪建筑旁邊的稀罕事吸引了注意力。
只見“蘇瑞良”的忠犬,那個名為洪銓的家伙,命人將一口又一口能裝數百斤水的大缸一排擺開。
然后,當著他們所有人的面前,將一瓶又一瓶補血丸倒入缸中。
洪銓本人在那里傾倒補血丸,一道道絡繹不絕的身影則提著一桶又一桶的清水倒入缸中。
一直到十口水缸被全部裝滿為止。
這么離奇的事情,看得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頭霧水。
也讓那些恨不得渾身長滿尖刺,誰來都敢立刻“炸刺”的刺頭們,也暫時被眼前之事轉移了注意力。
而很快,他們就發現,相比于接下來發生的離奇之事,眼前這一幕,真的是不值一提。
他們先是看到,不遠處那座今晚才立起來的高臺之上,四角燃起了熊熊篝火。
而在更下一層,面積更大的高臺四角,同樣有四團篝火在熊熊燃燒著。
因石墻的遮擋,他們看不到最下方那占地更大的方形高臺,但他們卻能夠看到同樣有高高騰起,繚繞的火焰。
緊接著,那被層層火焰籠罩,視線都因此變得扭曲起來的最上層高臺的正中央,出現了兩個奇裝異服的身影。
他們的頭頂都戴著插滿各種艷麗鳥羽的頭冠,身上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
如果,那些被一條一條的布條布片拼湊而成的玩意兒也叫衣服的話。
其中一個,頭頂帶著一具被涂抹得紅黑相間,看上去猙獰而兇惡的木制面具。
另一個卻沒有戴面具,就那么站在那里。
一些清源集出身之人,已經認出了此人是誰。
蘇明煦,在清源集也算是名人。
更何況,這還是曾當面詛咒過“蘇瑞良”,卻沒有被殺掉的幸運老頭。
而就在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都在這兩人身上之時,還有一少部分人留意到。
那些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氣的馬車,已經駛向了高臺一側。
躺在馬車上等死的重傷者,正被人輕手輕腳的從馬車上抬下來,然后被一具具送到高臺之上。
在那兩個奇裝異服之人面前一排擺好。
他們看見,“蘇瑞良”也出現在了高臺之上,卻徑直盤坐在了高臺一側。
然后,他們便見那個臉上帶著猙獰面具的身影,宛如僵硬木偶一般抬起了右手。
一抖。
一個鈴鐺出現在他手中。
“叮叮叮叮——”
隱約有鈴聲傳來。
而那個面具身影開始僵硬而怪異的扭動起來。
要是換一個場景,這樣的姿勢只會惹來他們的嘲笑。
可此刻,在那被一團團篝火繚繞得仿佛扭曲的高臺上,遠遠看著這一幕的眾人,卻沒有一個人嘲笑出聲。
而就在這鈴響不斷,扭曲不停的氛圍中,若有若無的聲音從遠處高臺傳來。
他們留意到,那似乎是蘇明煦在說話。
可距離有點遠,哪怕豎著耳朵聆聽,他們也聽得并不真切。
他們甚至懷疑,即便身在近處,他們同樣聽不真切。
因為蘇明煦念出的話語,節奏實在太奇怪。
像是在說,又像是在唱,和人們日常說話完全不是一回事。
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的同時。
一種荒誕,怪異,扭曲,同時還有一絲絲神秘,原始,滲人的感覺一點點爬上眾人心頭。
這種情緒的頂峰,則是一個靜靜躺在高臺之上,宛如一具尸體的重傷者,忽然如同一個溺水之人,又仿佛熟睡中被噩夢驚醒之人一般。
忽地一下就坐了起來。
然后,他一臉驚愕的左右四顧,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身處何地。
與此同時,這人還本能的伸手去按自己的胸口,似乎那里存在一個致命的傷口。
緊接著,他就一聲驚叫,直接跳了起來。
雙手不斷在身上拍拍打打。
遠遠觀看到這一幕的眾人,本來已經在精神中、在身體內積蓄、彌漫的怪異情緒,徹底爆發了。
從精神到身體,都不由自主的輕輕顫栗起來。
一個個身體之上,全都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當這些人從震撼莫名,頭皮發麻的感覺中再次清醒過來之時。
蘇明煦那夢囈般的呢喃聲已經停止。
那一邊搖鈴,一邊扭動的身影同樣停了下來。
目光敏銳的人還發現,那帶著面具的身影,胸膛正在劇烈的起伏著。
只是看著,就讓人能想到這人究竟有多累。
這是——身體消耗太大?又或者,是別的什么消耗過甚?
有人已經忍不住思緒擴散,浮想聯翩起來。
高臺之上,那原本被一具具一排擺開的身影,現在已經有不少都坐了起來。
有的一臉的不可思議,有的在大哭,有的在大笑,有的卻像是傻掉了一般——
而這些人正被人快速送下高臺。
有人許是太過貪戀這不可思議的奇跡,想要繼續賴在高臺之上,卻在“蘇瑞良”平靜的目視之下,乖乖的讓人領了下去。
有人下臺,有人上臺。
現在,匯合到一起之后,眾人已經知道,重傷者多達四百多人。
或許是人太多,高臺擺放不下。
也或許是某種神秘的力量有限,一次只能容納那么多人,一次最多只有八十多名重傷者被搬到了高臺之上。
四百多名重傷者,足足經歷了五輪。
才全部到高臺上去溜了一圈。
親眼目睹了五輪奇跡的發生,大家的情緒倒是沒有最初那般一驚一乍了。
但原本只是內心萌生的某些荒誕念頭,這一刻卻已經變成了十足的篤定!
在熟悉了流程之后,眾人開始有暇低聲交流起各自的猜測。
并開始關注那些被從高臺上領下來的重傷者的后續情況。
他們這才注意到,那些重傷之人,并沒有真的痊愈,那些斷肢殘疾之人,也并沒有長出新的肢體出來。
只是那些原本看上去猙獰可怖,鮮血淋漓的傷口,都已經有了初步愈合的跡象。
而且,傷口處常見的紅腫、膿瘡這些最讓人糟心的玩意兒一個不見。
這距離大家最神奇的想象,似乎還是存在很大的差距。
但是,并沒有人因此就感覺到失望。
反倒感覺這種“神秘力量”變得更加真實可信,也更加接地氣起來。
那些人沒有被送回馬車里,而是被安置到了那十口大水缸邊。
在戚明誠安排的一些男丁的輔助下,這些人仿佛餓死鬼一般,大口喝著從缸里取出的,融了大量補血丸的清水。
看到這一幕,很多人都莫名有種口舌生津,忍不住想要也湊過去嘗兩口的想法。
有人就想往那邊走過去,卻被蘇……幫主的忠,忠誠的下屬用目光給逼退了下來。
原本,自覺渾身長膽,已經天不怕地不怕,連“蘇瑞良”都敢當面硬懟,更別說小小一頭洪銓。
可現在,洪銓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目光看過來。
眾人就乖乖的停了下來腳步。
造反!
老子不干了!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些原本已在許多人心中翻涌的念頭,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第五批,也是最后一批重傷者被搬上高臺。
搖鈴,舞蹈,囈語第五次在高臺上開演時,洪銓卻主動來到他們身邊。
在眾人不明所以之中,洪銓道:
“你們剛好六百四十人,剛好八組。
是要我幫你們分,還是你們自己分?”
眾人聞言,忽然全都瞪大了眼睛。
洪銓說的含糊,但已經親眼見證了五次的眾人,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有人直接開口問道:“洪……洪堂主,我們也可以去上面嗎?……可,可我沒受什么傷啊!”
說著,這人看著自己完好無損的身體,眼睛四處移動,似乎想要直接在身體某處現開一個血窟窿。
洪銓卻道:“誰說只有受傷的人才能上去?”
“啊?沒事上去干什么呢?能得到別的什么好處嗎?”有人下意識的反問。
其實,心中震驚一點不比眾人小,同樣有著許多疑問的洪銓,此刻面上卻是一臉深沉的道:
“好處好處?你們現在想到的,就是好處嗎?
……給你們提個醒,你們現在最好仔細想想,這次交戰,你們都做了什么貢獻,殺了多少敵人。
你們能得到什么,要先看你們都做了什么!”
說著,他原本還比較溫和的眼神,忽然變得如刀子一般鋒利,在眾人身上逐一掃過。
“不要想著隱瞞,你們暗中做下之事,便是能瞞得了我,瞞得了幫主,瞞得了所有人。
可你們卻瞞不了你們自己,更瞞不了這天,瞞不了這地!”
說到這里,聲色俱厲的洪銓忽地伸手指天,再伸手指地。
“你知,天知,地知!
老天有眼,你們指望能瞞得過誰?”
“幫主說了,這個時候若是能夠幡然醒悟,主動站出來,懺悔己過,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
“若是去了臺上再被揪出來,這種連天地都敢欺瞞的孽障,那就直接去死!”
他這話說得有些含糊,有不少人都聽得有些迷糊。
可就在這時,人群中卻接連傳來“噗通”之聲。
大家循聲看去,卻見有幾個原本看上去很正常的人,忽然全都變成了軟腳蝦,全都癱坐在了地上。
臉上汗流涔涔,面無人色。
原本還有些不明所以之人,見著模樣,立刻心中一凜,與這些人拉開了距離,劃清界限。
洪銓盯著其中一人,喝問:“你干了什么?”
“我……我……趁人不備,利用陷阱,坑殺了一位同伴。”這人聲音顫抖的道。
“你呢?”
洪銓又看向另一人。
“我……我和他差不多。”
“說清楚!”洪銓喝道。
“我故意放慢了節奏,讓一位同伴被圍殺。”
“你呢?”
“我……”
逐一詢問之后,洪銓扭頭看向目光各異的人群,道:“就他們幾個嗎?”
而就在他目光重新投向人群之時,人群再次悄然散開。
只因有些人的表現,雖然沒有直接癱在地上,可若與周圍相比,異常也過于明顯了一些。
洪銓看向其中一個低頭站在那里,身體和雙腿都有些輕輕發顫的身影,道:“你又做了什么?”
“我……我和幾人合伙,聯手殺了兩名戰友。”
洪銓眉頭深皺,心中忍不住泛起濃烈殺意。
這種直接動手殺害,和利用其他因素坑殺同伴,在他心里,罪惡程度是不一樣的。
若是可以,他恨不得立刻動手,將此人斬殺。
但想到幫主的叮囑,他還是忍住了。
只是開口喝道:“那你還站在那里干什么,還不出列?……還有那些參與了此事的,都給我出來!”
又兩個身影或顫抖,或身形有些僵硬的從人群中走出。
“還有嗎,沒有了嗎?!”洪銓喝問。
那個主動自爆之人,目光移動,落在一個看上去并無特別異常之人身上。
洪銓的目光也跟著落了過去。
此人見狀,陡然色變,忽然抬手指向遠處那群重傷新愈之人,道:
“我不服,既然老天有眼,為何他會沒事?
你以為他那身重傷是如何落下的?!”
可能增加一些己方小隊、中隊與“獸兵”具體廝殺、糾纏、游斗的文字,會更好一些。
這一章后半段,用第三視角,而不是主角視角,似乎也有點怪,但考慮到以主視角敘事,反而會顯得更加繁瑣,沒有旁觀視角來的籠統立體。當然,因為任務量在這里,很多細節都沒時間仔細斟酌,有時候,具體選擇哪種敘事,或者詳略安排,很可能都是一轉念的事。
比如與“獸兵”鏖戰的具體過程,真要去寫,一萬字都打不住。我手一滑,直接將過程全部省略了,只有一個宏觀的布局推進以及最終結果。這到底是太干還是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