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煊沒有動手,而是問:“師兄,你疼嗎?”
“不疼……沒感覺。”彭館主微瞇著眼,嘴巴輕輕的一張一合。
“那,等一會兒也是可以的吧?”耿煊也把聲音放得很輕。
彭館主聞言,再度睜開了眼睛,看向耿煊,似乎有些驚訝。
“為……何?”
“想和師兄說說話。”耿煊道。
“……為何?”彭館主又問。
“咱們已是師兄弟,可直到現在,都還沒正經說上兩句呢。”
彭館主一怔,目光定定地看著他,嘴角咧了咧,似乎想做個笑臉,但現在的他神色的變化很淡很輕,外人根本看不出來。
“說什么?”
“隨便說點什么都行。”
彭館主眨了眨眼睛,喃喃道:“隨便說啊?”
他忽地吐出一口氣,眼神定定的看著隧洞頂處的黑暗,似乎在追憶著什么。
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道:
“知道我全名嗎?”
“不知。”
彭館主嘴唇一張一合,如囈語說了起來。
“我叫彭順,名字是我爺爺取的,當時他已在康樂集站穩了腳,卻也遇到了很多危險,付出了很多代價。
給我取名彭順,就是希望我能順順利利過完一生。
我也沒辜負這個名字,在我爹去世之前,過得都挺順利。
……在他去世之后,其實也挺順利的,順理成章的成為坐館,具體的事情,不管是武館的,還是康樂集的,都有人替我勞心,輕松得很。
師姐卻說我,到死都只是個沒吃過苦、沒吃過虧的富家公子,沒有一個真正人修行人該有的心性的。
她說這話,我其實挺不開心的。”
說到這里,彭順停了好一會兒,這才繼續道:
“這次,我把一輩子該吃的苦和虧都吃了,總該補足了吧……呼呼呼”
說了句自認為有趣的玩笑話,彭順似乎想要笑一笑,結果卻變成了張嘴往外呼呼吹氣。
“這次說要與姓樊的碰一碰,其實最開始我并沒有這心思。
我甚至壓根沒想那么多,也不知道姓樊的做的許多事都是有預謀的,他說要把周邊里坊的人拖下水對抗無憂宮,做就是了。
說起來我和周邊里坊的關系也不差,這些年來武館修煉的里坊子弟可不少!
可我怎么又起了這心思呢?
……我想想,我想想啊……”
“想起來了,是姓荊的,和姓顧的這兩個老貨攛掇的!
他們找上我,說樊綦的野心,想要用咱們康樂集的人命做臺階,咱們康樂集的老人不能坐以待斃……
我一開始,其實是無所謂的,這世上誰沒點野心呢,可架不住他們三天兩頭的念叨,我也就答應了。
我還張羅著提供場地,把從我爺爺開始就在集里籠絡的一些人脈也都用了起來……”
“師姐沒說錯,我就是個蠢貨啊!
我爺爺,我爹辛辛苦苦拼出來的家業,就這么被我敗光了!
嗚嗚嗚——”
說到最后,彭順嘴里發出輕輕的嗚嗚聲,似乎想要在哭泣。
但現在的已經無法流淚,只是因為煉髓有成,腦髓又沒有遭到重創,其中殘留的生命元氣還沒有散干凈。
這才讓他吊著最后一口氣沒有散盡,還能勉強說話和思考。
也因為這個原因,面對煉髓境的強者,即便是將之梟首,身首分離,也無法令其立刻死亡。
不過,要為其畫上句號,方法也非常簡單,只需要在梟首斷頭的一擊中順帶著將勁力灌入其大腦即可。
無論是這股外來勁力與內生勁力在大腦中來一場碰撞,還是不受任何阻攔的在大腦深處來個爆破,都能令其大腦瞬間變成一團漿糊,徹底死亡。
耿煊為了能夠第一時間收獲到段坐館死亡之后的紅運,在斷其頭的同時,自然也就用上了這樣的技巧。
耿煊心中一邊驚嘆于煉髓境修煉者強大的生命力,一邊安靜的聽著彭順懺悔般的臨終講述。
就在這時,他心中忽然一凜,扭頭看向左側一條隧洞。
他分明看見,就在距離大約五六十步的遠處,也是這條彎曲隧洞視線能及的盡頭,一團醒目的紅氣出現。
有人來了!
耿煊一手提起彭順,做好了沖入另一條隧洞的準備。
原本還在輕聲嗚咽的彭順立刻停止了,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血液的流動,安安靜靜如同一具真正的尸體。
不過,就在耿煊準備行動之時,忽然停了下來。
因為他看清了那出現之人的身形輪廓,隨著其再向前數步,更是看清了其人面目。
不是樊綦樊大館主,而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女子,那位常年守在傳法樓,能與樊綦對峙而沒怎么落在下風的師姐。
走在昏暗隧洞中,女子速度并不是太快,她似乎在一邊行走,一邊辨識著什么。
當她走到距離耿煊二人還有十幾步的時候,她似乎發現了什么,忽然頓住腳步。
下一刻,便已來到耿煊二人兩步之外。
她的目光第一時間便落在了耿煊手中已經是一團爛肉的彭順身上,過了片刻,她才看向耿煊。
“你怎么還在這里?”
耿煊還沒來得及說話,被他提在手中已和尸體沒有不同,只有大腦還有微弱活性的彭順再一次開口了,似乎情緒還頗為激動。
“師姐?師姐?你是師姐?”
說著還努力睜開了已經渾濁得宛如死魚一般的眼睛。
女子一臉驚愕,直接來到耿煊身旁,伸手將彭順搶入手中。
女子將彭順輕輕放在地上,手中多出個引火的木棍,在空中輕輕一揮,燃起一團暖紅的火焰。
火焰照亮了彭順渾濁死寂的雙眼,也照亮了她的臉。
“真是師姐……死前還能看到你,真好,真好……”
彭順喃喃著。
其實,此刻的他只能勉強看到一個輪廓和暖紅的光,其他什么都看不見了。
而且,就連這種狀態,也在以可見的速度消失。
要不了多久,他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女子的神色卻很是平靜,只是伸手在彭順的臉頰上輕輕撫弄,就像是母親在呵護著即將入睡的孩子。
嘴里還說著有些刻薄的話。
“你怎么還沒死?以你的心性,不是應該第一時間求人送你上路嗎?”
彭順咧咧嘴,似乎有些小驕傲。
“我這次吃了這么多苦,心性怎么也該有點成長啊……就想和師弟多說說話,沒想還等到了師姐,真好。”
“你們都說了什么?”女子輕聲問。
若只是聽她的語氣和隨口問出的話,忽略其他,真會讓人以為這就只是一次再尋常普通不過的家常。
彭順卻沒有繼續順著她的話往下說,而是道:
“師姐,對不起。”
女子道:
“這話你留著去下面見到你爹,你爺爺的時候再說吧,你對不起的是他們,不是我。
不過,你也不要太自責,武館我替你保下來了。
只要我沒死,樊綦不會再拿武館怎么樣。”
“謝謝師姐……你要離開康樂集嗎?”
“嗯。”
“去哪兒?”
“元京。”
彭順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問:“去找師兄嗎?”
“嗯。”
“您見到他,也替我說聲對不起啊。”
“好。”
女子應了一聲。
好一會兒,見彭順不再說話,她輕聲道:“師弟?”
“……嗯……”
“你還想說點什么嗎?”
“……沒了……”
彭順只勉強說了兩字,便又沒聲了,張嘴似乎已經變得非常困難,甚至無法做到。
女子伸手按在彭順頭頂,感受著其大腦內還殘留著些許活性。
對旁邊的耿煊求助道:“你來吧,我有些下不去手。”
說著便起身讓到了一邊。
耿煊蹲下,伸手按在彭順頭頂,掌心勁力輕輕一吐,彭順大腦內頑強殘留的最后一絲生機徹底熄滅。
耿煊便見,一團紅氣向自己眉心飛來。
捕獲余氣,是否煉化?
第一次,耿煊做出了另一種選擇。
“否。”
隨即,耿煊仿佛看見,一團縈繞在眉心深處的紅氣徐徐消散。
看那紅氣的規模,若是煉化,大約能收獲二十多點紅運。
耿煊主動拒絕了,他卻并不感覺惋惜,甚至還有些開心。
在知道自己究竟掌握著什么樣的能力后,耿煊就在思考一個最基本的問題。
若是按照自身收益最大化的原則,他巴不得這個世界紅名之人越多越好,人均紅名越濃郁越好,要是一個實力很弱的人都能給他提供不菲紅運,那才叫好呢!
一旦缺紅運,隨便動動手指頭,就能獲得許多。
那樣的日子,想想就美。
若是考慮的“可持續發展”、不能“涸澤而漁”,還可以暗中設計一套養蠱式的培養方式。
將人群培養成一片韭菜地,有需要就去割一茬。
從個人得利最大化這個原則出發,耿煊很容易就想到了一整套對自己最有利的行為方式。
但,沒有經過任何猶豫和掙扎,這條路被他親自砍斷了。
他沒有潔癖,并不排斥紅名者死后的“余氣”被自己吃掉,并將之變成自身進化的養料。
但,他也不會去營造一個比當今世道更加混亂,更加煉獄的世道。
即便再缺紅運,他也不會隨便逮著一群人就開宰。
若只從收獲紅運的角度去思考,他其實大可不必如現在這般籌謀思慮,除了還沒有被這世道“污染”的孩童,幾乎人人頭頂紅名,只是濃淡的不同。
便是沒有任何修為的普通人,也是能為他提供紅運的,即便單人提供的量會少一些,但只要殺得夠多,收入的紅運依然刷刷往上漲。
比現在省心省力多了。
殺一千個普通人,鬧出的動靜都不會有死掉一個段天鵬一半那么大。
還更加容易,收獲的紅運也更多。
而只要他將獵殺的范圍擴大,不局限于康樂集這一隅之地,分散到整個元州范圍內,一路邊走邊殺,甚至都不會濺起丁點波瀾。
也絕不會有人來替這些普通人給自己降下“劫數反噬”。
柿子挑軟的捏,撿最容易的目標下手,這才是正確的紅運獲取方式。
現在這種強啃硬骨頭的方式,反而是走了“歧路”。
可在耿煊這里,這同樣不是一個選擇題。
他很自然的就走了“歧路”,舍“正確方式”于不顧。
他打心底里認為,掌握著如此逆天能力的自己,有著讓這個世道越變越好的責任跟義務。
這就是自己的使命。
因為這樣的本心,耿煊理所當然的覺得,并不是所有被捕獲的“余氣”,自己都只有吃掉這一種選擇。
偶爾,我也有選擇不吃的權利。
關鍵在于“我想”或者“不想”。
現在,耿煊第一次動用說“不”的權利。
在他看來,這件事的意義,甚至超越了舍掉這團紅氣本身。
女子將彭順的尸體提在手中,對耿煊道:“這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說著,她便要邁步往來時的那條隧洞走去。
見她要走,耿煊趕緊喚道:
“師姐!”
女子身形僵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應下這個稱呼,在她看來,彭順這段時間所做之事都太過兒戲,當然也包括代父收徒這件事。
不過,她想到了“蘇瑞良”今日的表現,終是停下了腳步,轉身看向耿煊,問:
“還有事?”
“還不知師姐如何稱呼?”
“徐嬌。”
“聽剛才您與彭師兄的談話,咱們還有個師兄?”耿煊又問。
徐嬌皺了皺眉,問:“你到底想問什么?”
耿煊坦誠道: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我的師兄師姐都有哪些。
……我的情況,您也看到了,這次我把樊綦算是得罪狠了。
康樂集已經沒有了我的立足之地,以前的那些關系,也都毀了……”
說到這里,他沒再繼續往下說,但徐嬌卻大約理解了這位“蘇師弟”的心理。
說得功利一點,現在對他而言,最有價值的很可能就是“武館親傳”這個身份了。
現在有機會,他當然要更詳細的了解一下。
看透了“蘇瑞良”這層心思的徐嬌并不反感,反而面前這位主動湊上來的“師弟”更順眼了一些。
她也就不介意多說兩句。
“咱們師父,也就是彭順的父親收了不少弟子,但真正被彭順認可的,也就我這個師姐,和另一位師兄……現在應該還要算上你這個師弟。
那位師兄名叫韓建,十幾年前就離開了康樂集,去了元京……”
徐嬌走了。
耿煊腦海中還在想著她講述的一些師門情況。
從她的講述中,耿煊對自己那素未謀面的“師父”,也就是彭順那已經死了十幾年的父親有了一個粗略的了解。
那是一個狠人。
心狠手辣的那個“狠”。
他收了不少弟子,但他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要收這許多弟子,而是要收一批有天賦,有能力,關系又足夠親近的“工具人”。
他收這些么多“工具人”的目的,既不是培養更多高端武力,也不是為了更好的管理武館。
而是另一個原因,試煉功法。
在外人看不見的角落,在彭順的父親擔任館主的時候,他肩負著一項外人不知道的重要使命。
那就是將最核心的煉髓功法、從彭順爺爺那里傳下來的“焚燃勁”改換成新淘來的“萬鈞勁”。
對于彭順的爺爺和父親而言,基業草創時期,能夠更快入門,更快強大起來的“焚燃勁”是最合適的。
短命,透支潛力,都不能算是缺點,只能說是“更快入門、更快強大”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可到了彭順這一代,這缺點就變得致命起來。
他們已經不想要這代價了。
于是想盡辦法,終于讓他們搞到一門“萬鈞勁”。
可這門功法,同樣存在缺點。
其中最大的一個缺點,就是入門極難,若是失敗,很大可能危及生命,或者對修煉者造成根本性的損傷。
最安全的做法,是需要一位已經憑借萬鈞勁踏入煉髓境的領路人在旁引導帶路。
可問題來了。
當時的武館,還不存在這樣一位“引路人”,只有一本講述“萬鈞勁”應該如何修煉的書冊。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彭順的父親用了一個很簡單的方法。
招收許多弟子,然后將隱去“風險提示”的“萬鈞勁”賜給他們,讓他們用生命去嘗試。
于是,這些弟子稀里糊涂成了“探路先鋒”。
死的死,殘的殘,廢的廢。
而數學原理已經說明,只要樣本足夠多,再低的成功率,最終都必然有人會成功。
當死掉、殘掉,廢掉的弟子足夠多,也終于有人成功走到了“對岸”。
這人便是徐嬌與彭順口中的“師兄”韓建。
成功走到“對岸”的韓建很快又做了兩件事,一是引導徐嬌掌握萬鈞勁的入門。
二是在完成對徐嬌的引導后,又完成了對彭順的引導入門。
自此,計劃完成。
做完這些,可以說是居功至偉,名義上的師兄,實際上在徐嬌、彭順二人的修煉路上,扮演著師父角色的韓建離開了康樂集。
具體原因,徐嬌沒說,她也確實不知道,只能猜測這是韓建與彭順父親之間達成了某個協議。
而就在韓建離開康樂集后沒幾年,彭順父親去世,彭順接掌武館。
徐嬌將“師門”的情況大致介紹了一遍,卻是一點都沒有為尊者諱的意思。
在她口中,她的師父,彭順的父親,簡直就是個壞到骨頭都在流膿的大壞蛋。
她直言不諱,彭順的死亡她雖然也有些遺憾難過,但其實也有種解脫的感覺。
耿煊心中回想著這些“師門”故事,一邊走入一條昏暗的隧洞之內。
康樂集地下的隧洞網絡錯綜復雜,若是第一次進入的陌生區域,很容易就能讓人迷失方向。
但對耿煊來說,不需要刻意而為,他就知道接近常平坊應該選擇哪個方向,哪條隧洞。
不知不覺間,沿途已經遭遇了多條岔道,來到一段此前沒有到過的陌生區域。
就在這時,耿煊瞥見遠處一團團紅氣攢動。
見此情景,耿煊就想退避。
在這昏暗的地下隧洞,他目力上的優勢本來就極大,那頂在每人頭頂的紅名,更是有著指路燈塔一般的效果。
遠遠見到這一幕的耿煊,避到了后方一個岔路口的隱蔽處藏了起來。
雖然這群人大概率不會對他帶來威脅,但此刻耿煊卻只想少生事。
就在他藏在暗處,準備默默等待這群人經過并離開之時,遠遠瞥見這些人相貌的耿煊卻愣住了。
——這些人沒有舉火把,也沒有交流,但在耿煊眼中,卻把從數十步外經過的他們看得頗為清楚。
這群人不是別人,正是昨日曾出現在武館石室之內,接受過彭順以及另外兩位坐館召見的修煉者們。
羅青,梁駿,王襞,徐粦四人沒有一個落下,全都在這里。
耿煊和當時記憶中的人數和人臉對照了一下,驚奇的發現,人數上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人臉上也沒有一個出錯。
在這么個鬼地方看見這么一群熟人,耿煊第一感覺就非常奇妙。
他心中念頭飛轉,隱約已經意識到了原因。
就在這群人即將經過,消失在隧洞另一端之時,藏匿在另一條隧洞內的耿煊輕聲開口。
“羅青。”
這聲音雖輕,可在死寂的地下隧洞,卻如同一顆炸雷般,同時在周圍每一個人的耳中響起。
原本還勉強有序的人群,瞬間就變得騷動混亂至極。
有人胡亂奔跑,似乎想要尋找掩體。
有人則如被惡鬼纏身一般,四處亂轉,四處亂看,嘴里一邊嘟嘟囔囔的喊話。
“誰?”
“是誰?”
“誰在那里說話?”
見這群人亂糟糟驚慌失措的模樣,為了避免把這些人嚇出毛病來,耿煊的聲音刻意收斂了許多。
沖著距離最近的“老熟人”喊道:
“羅青,是我。”
這一次,明顯可見羅青愣了一下,便呵斥道:“安靜,不要吵!”
等其他人全部閉嘴,他這才大步朝著耿煊藏身的隧洞走來。
很快,他就已來到耿煊身前不遠處,看著面前模糊的人形輪廓,低聲道:“蘇瑞良?”
“是我。”耿煊道。
“你怎么在這?”
“你們怎么在這?”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