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唐小虎下飛機就開始哭鬧,徐娜卻不哄他,只牽著兒子的手,神情木然往外走。
來的一路上,徐娜想了很多。
想明白了很多。
停車場有唐家的安保等候,上車前,徐娜小聲告訴還不太懂事的兒子:“一會兒去了醫院,不論見了誰,誰問你話,你一個字都不要說,也不許哭。”
唐小虎哭嚷著:“媽媽我困,我想睡覺。”
徐娜蹲下身,幫兒子拉上衣領:“你聽話,過了明天,媽給你買遙控汽車,帶你出去旅游,去迪士尼,看白雪公主,你不是一直都想去么?”
唐小虎開心了,鄭重笑著點頭。
深秋凜凜,徐娜面無表情上了車。
到特護病房看見奄奄一息的唐天行第一眼,徐娜就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唐天行看見世上僅剩的血親,渾濁的眼里恢復了一絲神采。
他努力著試圖招呼孫子上前,奈何手指也動不了了。
小孩子都討厭醫院,討厭醫院的氣味。
唐小虎怯怯躲在徐娜身側,眼淚巴差地不想再呆一分鐘。
旁邊保鏢提醒:“讓老爺子看看孫子吧。”
徐娜輕輕推推兒子,唐小虎依舊不動彈,不吱聲。
徐娜上前對唐天行說:“唐先生,折騰一晚上,小虎乏了,明天我帶他來看你。”
唐天行只能眨眨眼,示意自己聽到了。
離開醫院,唐小虎仰著脖子問:“媽媽,他是誰啊?他生病了嗎?”
五歲的唐小虎只在上月見過一次爺爺,眼下唐天行病重脫相,他認不出了,甚至完全不記得自己還有個爺爺。
徐娜亦沒告訴他唐冕去世的消息。
在唐小虎的記憶里,爸爸一直在國外工作,本就常年見不到一面。
第二天一早,徐娜沒有帶兒子去醫院。
而是直接去了唐氏集團。
見到唐琬的第一句話,徐娜說的是:“四千萬太多了,我不需要。八百萬,現金,給我些時間辦手續,年底之前我和兒子出國,永遠不再回來。”
劉校強沒想到,張春敏沒想到,唐琬也沒想到。
蘇以覺得這個與唐琬長相有三分相似的女人,真的很聰明。
唐琬目前對集團有著絕對控制權,她同意了徐娜的要求。
合同打好,徐娜以唐小虎監護人的身份簽了字。
拿著文件,她對唐琬說了第二個請求。
“麻煩別讓保鏢送我了,我和他并沒有夫妻名分。”
唐琬深深看著她幾秒,點了頭。
徐娜終于露出笑容,同樣深深看了看唐琬的臉,然后徑直走了。
這就是徐娜聰明的地方。
六年前她剛剛畢業,因專業不好,學校也不好,短時間內找不到太對口的工作。
那段時間,為了生活,她在一家規格很高的酒樓當禮賓。
與唐冕相識,或者說被唐冕相中,就是那里。
唐冕是當地副市長親自接待的,追求的表現也很紳士。
但那會兒的徐娜就明白,唐冕只是想睡她,不可能有結果。
徐娜只猶豫了三天,就上了唐冕的床。
這個決定不草率。
她認為自己是一個善于做選擇的人。
明白人這一生點錯菜后悔了可以退,但重大抉擇落子無悔,是沒有后悔可言的。
第一晚也是第一次,她以為唐冕會給她錢。
但唐冕沒有。
唐冕把她帶在身邊,除了東山,去任何地方洽談都讓她陪著。
不到三個月,徐娜懷孕了。
她甚至沒有告訴唐冕,獨自去了醫院。
是保鏢通知的唐冕,唐冕趕到醫院攔住她,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那是唐冕第一次給她錢。
一百萬加一套別墅鑰匙。
出于好奇,懷孕四個月時,徐娜去了東山。
她知道唐冕結了婚,但那個女人在法國呀。
為什么我不可以去東山?
直到她看見唐琬,看見唐琬的臉。
聰明的徐娜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惡心、變態的情緒很快被徐娜消化。
觀察了三天唐琬,她做了第二個選擇。
從那開始,她健身,美容,效仿唐琬的打扮,扎丸子頭,甚至刻意在眼角點了一顆淚痣。
果然,唐冕來找她的次數越來越多。
即便那時的唐冕已經在松江省有了另一個也很像唐琬的女人。
唐冕被殺了,松江省那個女人的孩子也被殺了。
唐琬干的?
徐娜不那么認為,但也不確定。
不過這都不重要,她不想知道是誰做的。
兒子的父親是誰不重要,母親是自己。
余生,自己和兒子都自由了。
這之后,徐娜兌現了對唐琬的承諾,終生沒有再回國內。
兩年后,徐娜嫁給一個澳大利亞籍華人。
唐小虎改了姓,也度過了平凡亦平安的一生。
這對母子的離開和決定,保鏢是不敢告訴唐天行的。
可律師職責所在,不得不來通知。
唐天行聽后半小時,生命體征極速衰減,徹底陷入昏迷。
“醫生說他全憑一口氣吊著,能不能醒過來,看天意了。”
蘇以調小了電視音量,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劉能的結巴臺詞上。
一旁,唐琬表情說不上憂傷還是喜悅,淡淡跟夏桉通著電話。
側躺在沙發上,腳丫一蜷一蜷,試圖夾蘇以的胳膊。
蘇以一巴掌拍開,嫌棄地挪了挪屁股。
電話那頭,夏桉強忍住“好事兒都趕這兩天了”沒說,說的是:“你也別太多想了,一飲一啄都是天定,半點不由人,乖,別把兒子未來的食堂餓瘦了,回來我可要親手量一量的。”
唐琬嘻一聲笑了。
蘇以默默捂住半邊耳朵。
唐琬翻個身趴著,蕩起白生生兩條腿,撒嬌道:“佳佳姐和張叔他們都忙得不行,我感覺自己幫不上什么,你啥時候來呀?”
偷瞄一眼蘇以,又壓低聲音說:“我讓你量。”
蘇以默默捂住另一只耳朵,還好,有字幕。
夏桉說:“看看下周吧,周末幫你招待那個明星,還要去給徐導出頭車。”
唐琬說:“對哦,車我開回來了,明天我讓人給你送去吧。”
夏桉說不用,他打算租一臺,也沒幾個錢。
“你現在是大大大大老板,出門得有排面。”
“大大大大大大老板能只有一臺車么?我現在有好多好車呢。”
夏桉反應過來說:“突然不想努力了。”
唐琬咯咯笑著:“那別努力了,我把公司便宜點兒賣了,我們找個地方過日子去吧。”
夏桉還沒說話,蘇以輕輕嘀咕一句:“敗家子。”
唐琬笑得更大聲,問她:“你還能聽見啊?”
對面夏桉問:“蘇以?”
唐琬嗯了一聲,說:“她現在是我的專屬小秘,她可細心了,真的適合做這行。”
蘇以斜睨她一眼,起身去冰箱取了盒牛奶回來。
習慣一插,手上力道沒掌握好。
咻一下飆出來一道白線。
點點滴滴,灑落腿上。
唐琬瞧著,立時擠眉弄眼地調笑:“懂得還多呢。”
一語雙關,夏桉沒有實際場景用來分析,自然不知道她說的什么。
蘇以卻一下子就懂了,咬牙切齒做兇惡狀,擎著牛奶盒過來。
小聲威脅:“灑你一臉。”
唐琬昂然不懼,傲嬌道:“常有的事。”
蘇以立時告饒,口型說:“大小姐,你學壞了。”
唐琬猶自笑著,跟夏桉又膩歪了幾句,才掛斷電話。
將手機握在胸口,她怔怔瞧著天板,眉眼含笑,滿臉幸福。
“等醫院那人也走了,我就真的真的真的沒有家了。”
蘇以含著吸管驀然側過頭。
唐琬依舊甜甜的抿嘴兒笑著,但僅僅拱了拱鼻子,兩行淚水唰一下滑下來。
抽泣兩下,本是想止住哽咽,淚卻越流越多。
蘇以霎時也紅了眼圈,急忙放下牛奶,湊過去握住唐琬的手。
“你放心,夏桉只要不是瞎了傻了,絕不會拋下你的。如果他不要你,我、我,我就開車撞他。”
唐琬又笑又哭,嘟著嘴,淚若決堤。
周四。
唐天行多處器官急性衰竭,經搶救,終于搬到了icu。
厚厚的窗戶外,唐琬看著里面所有人的身上都插滿了管子。
她分辨許久才認出哪個是自己二叔。
不動、不語,人就躺在那兒…
只有儀器屏幕上的指數能證明這還是條活著的生命。
唐琬緊緊握著小手,五分鐘一到,轉身便走。
她沒有祈禱唐天行活下去,或唐天行盡快死。
她只希望2006年快點過去。
既然回不到小時候,那就讓眼前的痛苦盡快結束吧。
她想夏桉了。
想告訴夏桉,自己沒大家想象的那么堅強,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有抱抱,有吃,不想有那么多難過的事情去惦記。
半小時后,換上高跟鞋的唐琬下了車。
墨黑小風衣的她,身邊跟著學生裝的蘇以。
兩棵懸鈴木落了黃葉,飄然落于臺階,剛巧被那只邁上來的漆皮鞋尖踩住。
大門前等待了劉校強幾人齊齊道:“唐總。”
唐琬只點點頭。
一言不發、毅然決然走進了三十九層高的盛唐大廈。
省工商加急辦理,僅過兩晚,執照手續變更完成。
東海省龍頭民營企業——唐氏集團,歷經二十余載,于唐氏兄弟手中兩番輾轉,今日,終于迎來了新的女主人。
第一次召開高管會的唐琬不茍言笑,眼神清冷。
沒有寒暄,沒有對近日集團發生的重大事件做任何闡述。
只淡淡然說了三件事。
上市進程繼續,但不求速度,務必嚴謹。
集團旗下全資子公司盛唐貿易,今日起進行股改,調任原錦唐地產副總經理張春敏,為盛唐貿易總經理,集團董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眾人略微唏噓。
誰叫這是人家唐老大手下的老人呢。
可惜誰也想不到今天這局面啊。
對,誰能想到身子骨好好的唐老二,兩子兩孫的兩老二,會在短短一個半月之內落得如此孤寡下場。
若是早想到,誰不愿意去伸伸手,幫幫這位當年可憐兮兮的小女孩兒?
總經理宣布完,唐琬說由新并購的原果貿易公司總經理林佳佳,為現盛唐貿易副總經理。
同樣與會的林佳佳跟眾高管打了招呼后,唐琬說了第三件事:
原集團旗下傳媒公司變更為影視傳媒公司,從今日起著手開發影視項目。
在場大部分人沒什么意見。
只當這位比明星還好看的新董事長…小女孩兒家家的,誰沒做過明星夢?玩去吧。
唯張春敏偷偷看了看唐琬。
同樣詫異的還有蘇以和林佳佳。
以及會議室角落旁聽的張天成和劉有為。
這事兒,他們誰都不知道。
夏桉也不知道。
所以一定是唐琬自己的想法。
原傳媒公司的負責人是個中年女人,聞言大喜過望。
來了,終于來了。
以前傳媒版塊負責啥?
無非就是跟媒體打打交道,給公司搞搞宣傳。
盡是些雞毛蒜皮的雜事兒,吃力不討好,還沒個油水。
搞影視?
搞影視好啊。
拍電視劇拍電影,多賺錢,多風光!
桌下摩拳擦掌,表面不動如松。
女經理越看唐琬越稀罕,咋就這么好看呢!
沒說的,第一個項目就找你客串!
她自覺已然完全領會了唐琬的深意。
散會后,原總經辦的秘書找到唐琬,問這兩天的媒體已經堵門好幾次了,見是不見?見誰不見誰?
女秘書伺候過唐天行,也被唐冕和唐冠在辦公室里欺負過。
這次換了個女領導,本以為好日子來了。
誰知唐琬身邊整天帶著一個小女生,不說話不記錄,跟尊佛似的,像極了…正在觀望學習的大秘!
唐琬轉頭看看她,并沒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看蘇以。
蘇以立即收到眼神,當即擋住唐琬的身子。
女秘書懵了。
這什么意思?
怕我行刺老板?太扯了!
殊不知唐琬只是偷偷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條。
找到媒體應對方式這條掃了幾眼。
旋即干咳一聲,蘇以保鏢似的挪開一步。
唐琬淡淡然搖頭下令:“一個不見,另外,公關部出人,跟幾家原來交好的官媒商量一下,公司正式發布會之前,最好一條負面消息都不要有。”
說完又補上了最重要的一句:“紅包給足。”
女秘書倒吸涼氣,深深偷瞄了幾眼唐琬。
這是新手?
手段很老辣啊。
“明白了,你覺得五千行么?”
唐琬側目,冷冷道:“這種事用我定?”
女秘書渾身一哆嗦,噠噠噠去了。
回到辦公室,其他高管正在排隊等叫號。
蘇以看著老板椅上略顯疲憊的唐琬,擔憂道:“實在不行,先歇歇,再按照他給你的“小秘籍”演練演練?”
唐琬吧唧吧唧嘴兒,拍拍老板椅的扶手,呲牙笑道:“沒事兒,我覺得挺好玩的,反正都按照他教我的一個字一個字背就好,沒什么難度。”
蘇以也樂了,“是挺好玩。”
又好奇道:“可他怎么懂這么多啊?他家也是開公司的么?”
這個問題,從前的唐琬也納悶了很久。
后來被他又親親又摸摸,只當他是個生而知之的大聰明,不再去想了。
蘇以好奇?
那不成,不能叫她好奇。
“嗯,對。”唐琬回答。
暗忖,他家開了小超市,不算撒謊。
劉有為被派遣回來給唐琬當苦工。
濱海的一切事務,夏桉只能親歷親為。
招聘、面試,給新進員工畫大餅。
如魚得水,游刃有余,那叫一個熟練!
回來了。
看著辦公室窗外的海景。
夏桉深深吸氣,張開雙臂,微微合目。
熟悉的感覺回來了。
創業吧!我的青春!
當當當。
剛剛入職的年輕女人事開門進來。
身后背著一個卡通雙肩小書包,側面塞了一個暖水壺。
姑娘戴著圓圓的近視鏡,鏡片啤酒瓶底那么厚。
白襯衫,牛仔褲,一雙破舊旅游鞋。
“夏總,我收拾好行李了,這就出發,您需要給我的授權簽好了么?”
夏桉正在放飛夢想的姿勢被看到,卻毫不尷尬,淡淡回身,點點頭,從抽屜里摸出一個文件袋遞給她。
“此番南下,你任務艱巨,公司能否順利獲得投資,全在你的完成效率上,你,準備好了么?”
女孩堅定點頭:“放心,夏總,我不會辜負您的期望,保證完成任務。”
夏桉亦嚴肅點頭:“去吧!我們在這里等你回來,為你慶功!”
女孩滿臉振奮,就差打個飽嗝。
正要轉身,卻被夏桉叫住。
“等等,”夏桉打開錢包,摸出…“這四百,不,五百!是我私人贊助你的,路上買些好吃的,落地選個檔次差不多的旅館住一住,強將不差餓兵,我懂。”
女孩兒堅持不收,挺直板正的胸膛,滿臉感動。
“領導,公司初創,各方面都需要錢,我特別能吃苦的…”
實在不知道再怎么推辭,竟頭也不回地跑了。
邊跑邊說:“我一定把牌照以最快的速度注冊下來!”
五千萬美金不算多,五百人民幣也不少。
將五百塊錢塞回錢包,夏桉好生感慨。
什么叫向心力,哪個叫凝聚力?
回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