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云霧漸去,又落下月光來。
陳執安披著月光,坐在亭中研究了許久的斗極長刀,這才閉目盤膝,恢復自身真元。
今日靡耗良多,既經歷了一場劫難,又在望星宮下璞玉草場里與人斗了五場,令他頗有些疲乏不堪,還需要仔細恢復一陣。
他就這般坐在月光下,直至天光亮起,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踏入玉神境界,神蘊已然可以外涌綿延,便如同一種特殊的感官。
陳執安試著流出神蘊,穿出墻頭,就看到楚牧野正在敲門。
陳執安冷哼一聲,并不理會。
不多時,忽然傳來一聲悶響,陳執安睜開眼睛卻看到楚牧野已經翻墻進來了,正臉上帶笑看著他。
陳執安想了想,還是站起身來,道:“楚大人政務繁忙,今日怎么有空前來我這小院中。”
楚牧野自然聽出了陳執安語中帶刺,他討好一笑,左右看了看道:“這院子倒是不錯,佛桑街上的院子頗為昂貴,哪怕是以我的俸祿,想要買得起這院子只怕還要辛勤幾年才是。”
陳執安呵呵一笑,卻不理會楚牧野如何,又坐了回去。
楚牧野慢悠悠的欣賞著院中的景色,也來了這八角亭中,翻手之間卻拿出一壺酒來:“今日并非我當值,正好打了二斤酒,你我叔侄二人好好喝上幾杯。”
“楚大人說笑了。”陳執安道:“大人乃是當朝兵部侍郎,正三品大員,我不過內務府一畫師,又如何敢高攀大人?”
楚牧野聽到陳執安陰陽怪氣,卻也全然不生氣,只是笑道:“莫要著急,任由齊天沖埋下靈寶引子的城守校尉、將軍,乃至監察司幾人都已經下獄。
而且今日之后,那西蓬萊就要散了,所謂二十四位將軍至少要死去一半,就當做為你出氣。”
陳執安冷笑一聲:“我可還記得這西蓬萊與楚大人也有深仇大恨,我之所以惹上這西蓬萊,還是因為楚大人的緣故,怎么如今西蓬萊散了,反倒成了為我出氣了?”
楚牧野搖頭,嘆了一口氣道:“如今局勢艱難,想要那陸吾鑒,還需要多做努力,執印之位并非宋相開口就唾手可得之物。
宋相盟友也好,那些騎墻的人物也罷,都想要好好看一看你的能耐。
所以……”
楚牧野話語至此,略微一頓,又仔細解釋道:“那西蓬萊齊天沖出手時,已然有人持兵戈而至……只是,陶大人看到你尚且還能堅持,就忍住并未出手。
卻不曾想,你竟然真就能夠在那齊天沖手下逃出生天,倒是讓我和宋相欣喜。”
陳執安全然不信楚牧野的話,正要陰陽怪氣幾句。
楚牧野又說道:“陶大人親自前來護持你,就站在佛桑街街口,他還看到西蓬萊那鐵馬欲要殺門房,那門房傷重……還被陶大人救起,過幾日等他傷愈,你自然可以問問其中詳情。”
陳執安側頭想了想,仍然閉口不語。
楚牧野眼珠一轉,笑道:“你可知這西蓬萊的來歷?”
“天下人都以為這西蓬萊乃是山匪,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甚至還敢劫朝廷的歲貢,無惡不作。”
“可自從西蓬萊派人于蘇南府殺我之后,我便知道這西蓬萊不過是某些世家的黑手,專做一些世家、門閥不便做的事。”
“這樣的山頭在大虞并不在少數,甚至許多玄門、宗派中也有世家門閥之身影,這也是宋相之所以執意設立大小執印職位的原因。”
他語氣漸漸嚴肅,道:“他們是在下注,大乾以玄門宗派治天下,這些世家以為只要在大乾來臨之前,為自己換上一層玄門宗派的皮,便可以逃過大乾屠戮,并且搖身一變,成為大乾統御下的宗門,繼續作威作福。
這樣的世家可不在少數……他們盡情吮吸大虞血肉,將自己養得又肥又壯,卻還想著跳過墻頭,狠狠推大虞一把,這可不行。”
“皇族與世家打擂已成定局,圣人想要收權于懸天京,卻也知大虞尚且還有外禍,不可急于一時,就只能先拔出這些毒牙,否則毒液入骨,到時候這大虞的國祚,也就無人可救了。”
陳執安對于楚牧野口中,相助皇族與世家打擂似乎并無興趣。
楚牧野想了想,忽然說道:“你可知大乾國如何從一座末流國度,在短短百年之間,一舉成為天下第一?”
陳執安終于開口,回答道:“是因為大息亡了?”
“這只是原因之一。”楚牧野說道:“大乾以玄門宗派治國,國中律法懸空,約束這些玄門宗派……可一旦到了開疆闊土之時,便任憑這些玄門肆意妄為,煉制魂器、煉制人丹,鑄就血陣黑旗,一應不禁止。
就比如那十二小國中的賀郎國,國中三千萬人,大乾玄門一日入侵,便推平了城池二十九座,殺人二百六十萬,可以練作人丹的壯年百姓,幾乎都被屠戮一空。”
陳執安聽得有些目瞪口呆。
旋即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大乾如此兇惡,北方又有大離鐵騎云雕的威脅,天下世家中竟然還有想要投降大乾者?”
“明面上沒有,暗地里卻多了。”楚牧野冷笑一聲:“而大多數世家門閥,理念也與宋相有別。
宋相想要將我大虞散碎的力量整合于一處,共對外敵。
而他們卻覺得,他們生來高貴,不允許自己的力量、財富外流削弱,于是才有了如今朝中兩派分立。”
“宋相一派中,最大的力量便是皇族,是昭伏皇支持,除此之外,還有些真真正正憂國憂民,不愿意讓大虞百姓,淪為火中丹藥的人物。
就比如……將在今日進京的秦大都御……陳執安,你我肩頭可扛著無數百姓的前路。
昨夜那一場殺劫,以及那璞玉草場中的道下之約,便是你立下的第一場大功。
宋相今日特意來請我去他府邸,便是想要與你道謝。”
陳執安仔細想了許久,終究站起身來。
二人一同出了院子,走在佛桑街上,直至到了皇城與東街交會之處,本來便人山人海的街道上,無數的游人突然自發分開,高聲歡呼。
陳執安與楚牧野站在密密麻麻的人頭之后,抬眼看去。
卻見到有幾騎緩緩而來。
為首的是一位便衣的人物!
此人身軀高大巍峨,眉頭卻留著一塊疤痕,眼神堅韌,氣魄不凡。
他騎馬而行,就如同一座山岳一般,氣魄雄渾到了極致。
他看起來不過四十幾歲的模樣,可卻兩鬢微霜,眉間蹙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時此刻,陳執安看向這位將軍,卻只覺自己泥丸宮中的十二道神蘊猛然一顫,竟然開始瑟瑟發抖。
陳執安頓時觀賞南流景,南流景光輝照起,照在那十二道神蘊上,那璞玉神蘊這才恢復如常。
他心中頓時驚訝起來,這究竟是什么人物?
陳執安曾經見過李伯都,也曾經見過護送黎序時前來懸天京的司遠瞾。
這二人,一位乃是統御九萬松槐軍的玄紫將軍,一位甚至戰功封侯的镕天將軍,都是氣魄無比強盛的人物。
可他們二人的氣魄,卻遠遠沒有此人旺盛。
“這位便是我方才提過的秦大都御,世人稱他‘曾去萬里看山河,又持寶劍守春秋’。”楚牧野開口,眼神中帶著些崇敬,
那位大都御不曾去看他,他卻也站在原處,緩緩朝著那大都御行禮。
馬背上的人物似有所覺,轉過頭來,輕輕朝著楚牧野點頭。
一時之間他的目光掃過,陳執安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碰撞,陳執安泥丸宮中十二道神蘊頓時再度萎靡,甚至不再迸發出光輝來。
“這人的修為……究竟何其高深?”
陳執安心中感嘆。
來了懸天京之后他見過不少大人物,其中不乏有修為高深者,就比如司遠瞾,又或者浮劍山長老程霽禾,應當都是修為極強的人物。可他們帶給陳執安的震撼,卻遠遠不如此人。
這人騎馬而去,走過東街,陳執安目光一路相隨。
直至走到皇城口上,陳執安忽然又見一位白衣的年輕人匆匆而來,遠遠朝著這位大都御行禮。
竟然是褚岫白。
秦大都御不曾去看他,褚岫白卻在恭敬行禮之后,遠遠跟著,繼續送這位將軍入皇城。
“褚家人倒是很會做戲。”楚牧野笑了笑,對陳執安說道:“你可要記清楚了,秦大都御在我大虞,乃是真正的人物。
他執掌北方五州,與柱天大將軍一同抗擊大離,在不遠的將來,若是大乾入侵,他也必將是扛起帥印,護持我大虞八萬萬子民的人物。
往后你見到他,也應該行禮。”
陳執安已經知道楚牧野的性子,他曾經因為朝中不清明憤而辭官,乃是一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有志人物。
能夠得他敬重,這位秦大都御必然是人中之杰。
二人繼續朝著白首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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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牧野與陳執安說起那秦大都御來。
“這位秦聞晝秦大都御出身于華清秦家,并非是什么妾生子,更不是什么支脈子弟,而是大族秦家的嫡子。
只是此人天生跳脫,有傳言說他十六歲之年受不了世家規矩,便獨自帶了一把長劍,游歷天下。”
“并非游歷大虞,而是真正的游歷天下。
他去過南海上那兩座島嶼,曾經去過羅浮海,也曾去過大離、大乾。”
“還有一則故事,他前去大乾修行,卻被一位玄門長老捉住,要將他煉為大丹,也不知他如何跑將出去了,又改姓換名,拜入了另外一座玄門。”
“短短二年光陰,他就在這玄門中嶄露頭角,又過二年,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挑唆兩位玄門開戰,鬧出了極大的亂子。
而大都御報了仇,卻趁亂跑回了大虞……”
“再后來,他仍然不愿回到秦家,反而投身軍伍,受到柱天大將軍青睞提攜,自此一鳴驚人。
時至如今,他不過四十余歲的年紀,卻已經是大虞最為鼎盛的人物了。”
楚牧野語氣中帶著崇敬,仔細講述著這位秦大都御的故事。
陳執安聽來,也覺得頗為精彩……
天下間,貴胄、王侯不在少數,如同這位大督御一般的人物,陳執安卻是第一回聽聞。
“現在朝中,大虞六姓仍然隱在幕后,安國公權勢滔天……朝中除了宋相之外,其余人物要么閉口不語,要么暗暗抗爭。
唯獨這位秦大都御,幾次來信與安國公爭辯,甚至怒斥安國公為朝中饕餮。”
陳執安聽到這里,對于這秦大都御又多了些了解。
從魏靈玉那乖張跋扈的樣子看,這位安國公必然不是什么善茬,秦大都御有此膽魄,足以令人敬佩。
二人一邊聊著,一邊到了白首街,宋相的院子門庭虛掩,二人不曾敲門便推門進去。
卻見院中,這耄耋老人已然備好了茶水,正在等候。
老人似乎看起來頗為疲憊,見二人來了,只是無聲招了招手。
二人行禮入座,宋洗渠親自為陳執安倒茶,他不曾說什么,只是指了指桌上的飯菜說道:“今日老徐回家探親去了,這兩道菜是我下廚。
你二人且先將就吃吧。”
桌上兩道菜倒是頗為簡單,一道燒青菜,一道炒牛肉,色香味俱不成,但卻并沒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于是三人各自拿了一碗米飯,就在這白首街上吃了一頓寒酸的午餐。
宋洗渠時不時與二人說話,聊的無非就是坐朝節中那許多盛景。
直到這時陳執安才知道,宋相自始至終都未曾去那懸星宮。
“如今朝中休沐,我正好休息幾日。”
宋洗渠這般說著,又緩緩站起身來步入東堂,拿出一個大碗來。
陳執安探頭看去,那碗中卻有一尾鯉魚再緩緩流動。
“你立了大功,這條魚就算做給你論功行賞。”
宋洗渠將碗遞過來,陳執安接過碗,有些不解。
“這魚好養,喂一喂吃食,換一換水便是……往后,應當能起大用呢。”
宋洗渠這般說著,又有些感慨:“秦聞晝回來了,還記得他上一次回來,還是十二年前。”
楚牧野點頭:“云將軍即將被處斬,大都御前來京城,大致是為了送他一程。”
宋洗渠卻忽然笑了笑:“你小看秦聞晝了。”
楚牧野有些不解,卻也并未多問。
這小院中,三人同坐一桌,小院之外是熱鬧的坐朝節,小院之中,三人只是時不時說一句話。
有些安靜。
就顯得頗為和諧。
懸天京中卻仍然極為熱鬧,許多人都在猜測這一次的坐朝節比較,究竟誰能夠脫穎而出,誰能夠登上望星宮,與眾位大人同堂飲酒。
而不過一夜。
一闕詞卻悄無聲息的流傳,自集賢苑傳到了國子監,又傳到了四極閣、中極殿……
甚至傍晚時分。
就連秦大都御手中,也多了一張紙。
“你說這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寫的?”
秦大都御本對詩詞并不感興趣,可當他聽到短短一日便傳遍懸天京的詩詞,出自一位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他卻仍然有些驚訝。
他低著頭,仔細讀過這闕詞。
風吹來,吹過他兩鬢白發,一時之間……秦大都御長長呼出一口濁氣。
“戰爭如火,少有善終者。”
“只怕要死在大虞北地,臨死之前,都無法歸去了。”
ps:作者君好像甲流了,渾身痛,氣管跟吞了一塊碳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