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望星宮中第十六層樓反而顯得安靜許多。
無數懸天京中真正的大人們都坐在桌案之前,與身旁之人低聲說話。
也并無舞女起舞,就只有古琴聲悠悠揚揚,時不時宮女踏步而至,為這眾多大人們添茶倒酒。
陳執安入了殿中,許多人目光看向他。
有人目光冷漠,只看了一眼便轉過頭去,也有人朝他微微點頭。
就比如方才禮部侍郎陶大人,又或者坐在欄桿處的楚牧野,除了這二人以外,又有些年老的大人甚至微微起身,朝他點頭。
尚儀局的公公未曾讓他與眾位大人見禮,反而將他引到一處桌案前,就此入座。
“陳大人,既然來了這望星宮十六層,就要好生看一看懸天京。”那位公公弓著身子,臉上帶著笑,小聲與陳執安說話:“你且先在此飲酒,等一下圣人還要親自見你,這一次坐朝節中,圣人要見的年輕人物,可就只有你一人了。”
陳執安想起劉公公與他說過,前三甲有資格上這十六層,與百官飲酒,至于能否面圣,尚且還要看圣人的意思。
于是他微微頷首,獨坐在這欄桿處的桌案上。
他入了座,頓時接連有幾位宮女邁著蓮步,低著頭,送來許多精致的吃食,又倒上一杯噴香的茶水,繼而又在一旁放了一盅酒,仔細熱好杯盞。
陳執安飲了一口茶,茶水入喉,只覺得口齒生香。
這貢茶,自然是天下最好的茶之一了。
他轉頭看向第十六層,看到許多大人也同樣飲茶喝酒,又轉過頭去看向欄桿以外的懸天京。
他看到井然有序的街巷交織,看到一處處樓閣,一座座建筑,諸多園林排布在懸天京中,無比壯觀。
密密麻麻的人們行走在街上,人頭竄動,摩肩接踵,黃龍河上,無數的燈順流而下,頗為好看。
一時之間讓陳執安都有些沉醉其中了。
他的目光左右巡梭,看了這懸天京許久,又低頭看向望星宮下方。
蟠螭臺上仍然熱鬧,許多世家少年皆在其中,陳執安就這般靜默的看著,恰好那魏靈玉也在此時走上高臺,隨意抬頭,就看到望星宮十六層的陳執安。
此時的陳執安,低頭俯視著魏靈玉,神色平靜,眼神同樣沉靜,就好像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這一瞬間,魏靈玉心中不知有什么東西碎去了。
過往的乖張跋扈,都是魏靈玉裝出來的,可唯獨今日,她眼中噴涌出陣陣殺機來,直視樓上的陳執安。
陳執安卻好像絲毫不懼,反而拿過杯盞,自顧自喝了一口茶。
魏靈玉極認真的看了陳執安一眼,進而低下頭來,不再去看他。
此時她忽然想起,就在前日夜晚,她還站在蟠螭臺上的高處,低頭俯視著陳執安。
而不過兩日,陳執安卻登上了更高處,低頭俯視于她。
魏靈玉摸了摸腰間的長鞭,不知在想些什么。
恰在此時,魏家一位后輩匆匆前來,對魏靈玉說道:“郡主,國公進城了。”
魏靈玉眼中的殺機消退,嘴角又露出一些笑容來。
“知道了。”
陳執安正在飲茶,尚儀局的公公又帶上一位年輕人來。
公公讓他坐于華表處,那人目光流轉,卻終究落在陳執安處,他幾步走來,與陳執安相對而坐。
陳執安正在看懸天京中的景色,直至此人坐下,他才轉頭看向他。
這人面容英武,頭戴高冠,目光銳利,身軀魁梧,不像是一位翩翩貴公子,而如同一位年輕的將軍。
“姜家姜飛流。”
宮女為此人倒茶,他卻擺了擺手,拿過宮女盤中的酒壺杯盞,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為陳執安倒了一杯。
“我昨日來京,去了那刀劍臺上,見了天柱大將軍曾經用過的四更刀,我仔細看了良久,又握住刀柄,拔刀過半,卻終究未曾悟出其中的刀意。”
“所以我并未繼續拔刀,傅將軍卻與我說,你不僅拔出四更,還悟得了其中的刀意,我心生好奇,就去騎、射二場,也奪了兩處甲等,便是既不登門求見,也無旁人阻礙,好好看一看你的刀意。”
姜飛流聲音清朗,眉目坦蕩,話語至此,也不等陳執安回答,一口飲盡了杯盞中的美酒,又為自己倒上一杯。
旋即他伸出食指,落入酒中。
一道奇妙的刀意自他指尖流轉出來,輕而易舉的分開酒水,而那杯盞卻無絲毫損傷。
甚至這一道刀意無聲無息,未曾引起那些大人們的注意。
“我這刀意,名為見鳴,不鳴則已,見勢而鳴,可殺眾人。”姜飛流將手指從酒水中拿出來,道:“陳先生,還望賜教。”
他之前還直呼陳執安之名,此時卻用上敬語。
陳執安看到姜飛流如此精妙的刀意,若有所思,直至十幾息時間過去,他忽然也伸出手指,輕輕彈了彈杯盞。
一聲極清脆的鳴響傳來,卻被極其精妙的壓制在方寸之間,杯中美酒卻開始泛起漣漪,緊接著酒水表面就好像是大河流轉,浪潮徐來,卻又層層疊疊,全然不做停息,又如同萬軍拔城,其勢磅礴。
姜飛流臉上露出些驚訝了,這小小的酒杯中,竟然醞釀出如此刀意來。
“傅大將軍的刀意滄桑,是他久經戰場所悟,陳先生握刀柄而悟出刀意來,令人敬佩。”
姜飛流看了良久,臉上露出笑容來,語氣中竟還顯得頗為欣喜。
“自從云停犯了事,被下了大獄之后,懸天京中持刀的年輕人中,便沒有人能讓我感到驚艷。
唯獨今日見你陳執安。”
他再度飲下一杯酒,笑道;“大世之下,七國天下少年英雄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我大虞看似天下第二,可實際上論及少年天才,尚且不如梁岐、呂鼎、陳方三國。
我姜飛流立志做這大世中的人物,若無人與我同行,那豈不是太過無趣?”
他一口喝盡杯中的美酒,搖頭說道:“陳執安,你這般年紀,卻能夠悟出這般滄桑的刀意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可否求解?”
陳執安看著眼前這個自說自話的姜家公子,想了想,坦然道:“姜公子,刀意明悟,不同于刀法,你今日問我,我又如何能說出個明白來?”
姜飛流認真思索,覺得確實是這個道理。
他正要說話,遠處忽然走來一位身著官服的老人。
老人年已至七十有余,來到二人面前。
姜飛流明顯認出了這老人,正要站起身來,那老人忽然深吸一口氣,向陳執安躬身行禮。一時之間,十六層樓中的百官盡數嘩然,安靜的殿宇也變得嘈雜起來。
陳執安也有些意外,卻仍然站起身來,扶起這位老人。
不愿去看陳執安,喝著悶酒的李鑄秋終究忍耐不住,看向陳執安。
殿宇中也有人高聲問道:“季老,何至于向一位晚輩行禮?”
一旁的姜飛流也早已站起身來,向這老人行禮:“季老。”
那老人被陳執安扶起身來,極認真打量了一番陳執安,這才緩緩開口。
他聲音不急不躁,卻帶著幾分感慨:“我季承元年已九十,在這一次坐朝節上,我見了魁星點燃秀霸山上的香火,見了不少我大虞好兒郎,見了許多玄門妙法。
原以為這坐朝節僅止于此,卻不曾想又聽到了一闕絕世的好詞。”
他話語落下,又有一位身著儒生長衣的人物拍打桌案,高聲誦念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此人高念于此。
又有一位看中極殿大學士站起身來,繼續誦念:“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一曲誦過,這殿宇中鴉雀無聲。
而那季承元卻已經老淚縱橫:“老朽這一生家道中落,又屢次被貶,甚至遠去南海為奸人所欺,如今又回了這懸天京,倉皇一生,回首再看,風雨晴日皆已歸去。
不久之后,我性命也將歸去,卻尚且做不到這般灑脫!”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季承元口中輕聲誦讀,眼神逐漸朦朧,道:“滿經風霜,深陷困境,卻又瀟灑恣肆,于風雨中得見山頭斜照卻相迎,任憑穿林打葉也從容鎮定,泰然處之……”
“陳執安!陳執安!”
這老人道:“怪不得你能寫出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怪不得你能夠只身從蘇南府前來懸天京,怪不得李尚書之嚴苛,司家的威名尚且嚇不到你,令老朽敬佩莫名。”
“再反觀老朽,年已九十,肩頭扛著大儒之名,卻仍然放不下這一身官服,不肯歸去。”
那老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竟然落下淚來。
又有一位大學士拂袖,道:“我最初聽到這詞,只覺得能夠寫出如此詩句者,必然是一位去國萬里,見識了人生興衰的人物,卻不曾想竟然出自一位少年手中。”
“可仔細了解之后,這詩由你陳執安寫出來,卻也并無什么值得奇怪的。
少年只身入京,闖出這番名頭,心中仍然波瀾不驚,足以令人敬佩!”
幾位文人大家接連出聲,許多人靜默誦讀著這一闕詞,果然覺得這一闕詞實在驚艷,灑脫無雙,天下詩詞莫有與之能比者。
李鑄秋面色難看,卻沉默不語。
只因為剛才說話的這幾人,都是內閣大學士,有些供職于中極殿、東閣,都乃是四殿兩閣的人物,即便并無實職,可卻是真真正正的大儒,是宋相的內閣班底,在朝中德高望重,又為懸天宮處理政務,乃是真正的官人,并非常人。
李鑄秋面對這幾位人物,哪怕心中有火,也只能強壓著。
可那一句句夸贊之中,卻還帶著對他李家的抨擊,季老甚至直接說出“李尚書之嚴苛”這樣的話語,更令李鑄秋血氣上涌。
他深吸一口氣,猛然站起身來,拂袖而去。
一旁的司中甫嘆了口氣,也站起身來,離開了望星宮第十六層。
而那季老此時正拍著陳執安的手,小聲與他說話:“陳執安,這詩詞之甲你當之無愧,莫說這坐朝節中的比較只限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參加,就算是我等老朽都去,也不過都要淪為你的陪襯。
那位大息白衣相國楊鶴引,面對你這一闕莫聽穿林打葉聲,也要感慨萬千,自認不如。”
一旁的姜飛流有些坐立難安。
他昨日剛入懸天京,尚且還未聽過這一闕詩詞。
他知道陳執安詩詞奪魁,卻也只以為陳執安做出了一首遠超同齡人的詩詞。
卻不曾想來了這望星宮中,陳執安這一首詞竟然能引得東閣大學士季老垂淚行禮……
可他略一思索,便知其中的原因。
“這幾位大學士,乃是宋相的班底,是在刻意為陳執安揚名。”
姜飛流看似粗獷,實則心思細膩,可旋即又看到季老眼中的淚水,便又知道……
為陳執安揚名是真。
這一闕詞做得好,令這幾位大學士佩服至極也是真的。
季老垂淚只怕也是真心的。
“絕了。”姜飛流暗想:“怪不得姐姐來信,讓我試一試這陳執安。”
“能夠引來姐姐的注意,這陳執安卻有幾分門道。”
第十六層殿宇中,嘈雜許多。
一位公公匆匆來此,高聲說道:“圣人有命,坐朝節一甲陳執安,上第十七層樓面圣。”
那年老的季老由衷拍了拍陳執安的肩頭,道:“年輕人且去,若有閑暇,就來東城文魁街上尋老夫喝茶。”
其余幾位大學士同樣微笑,朝著陳執安點頭。
陳執安向眾人行禮,也朝姜飛流點了點頭,踏階而上,直上第十七層樓。
陳執安上樓。
一位大學士來到季老身旁,小聲問道:“季老覺得這陳執安能否持印?”
季老看向廣大的懸天京:“他若想持印,我還鄉之前,自會助他,以謝這年輕人解我苦厄之情。”
那位大學士苦笑一聲:“治國之事,又豈能夾帶私念?”
季老搖頭:“我季承元一生如履薄冰,行過九十年,如今快死了,難道還不能任性一回?肆意歸去一回?”
那位學士點頭:“無論如何,今日之后,陳執安少年詩詞第一甲之名,即將要傳遍大虞,甚至要傳遍天下。”
“天下讀書人,都要誦念他這兩首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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