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零落。
藍色的星光逐漸被云霧遮擋。
夜風在天空中回旋又吹過。
吹在正等在門前的李鑄秋身上,讓他越發覺得冷了。
他背負著雙手,站在門庭大開的李府之前,李海鄴與許許多多李家后輩也站在他的身后,不時看向遠處的街口。
南城龍門街乃是貴人們的居所,也如同陳執安所居住的佛桑街一樣,街口也有統一的門房。
這里就不如其他街道那般熱鬧。
可今日畢竟不同于往日,來來往往也有許許多多官人小姐的轎子經過,時不時就會掀開簾子看一看等候在李府門前的尚書大人。
于是李鑄秋眉頭擰得更深了。
一旁的李海鄴心中也不由嘆了一口氣。
李鑄秋共計七個兒子,老大李崢,也就是如今的云州李家家主,李清然的父親,這二年都在云州老家操持祖宗家業。
排名第二的李伯都乃是當朝玄紫將軍,也多在軍中。
其余三位一人早夭,兩人也已在外做官,官職也稱得上不錯,都是肥差。
老七李洲白則更有出息一些,拜入了大名鼎鼎的養龍觀,極少回懸天京。
所以李鑄秋身邊時常相伴著,便只有他李海鄴。
今日還要加上兩位趕來的兄長,以及二十余位晚輩。
李海鄴并無什么大志向,覺得每日飲酒快活也算是極好的事,時常遭到李鑄秋冷眼。
可現在遇到這樣的事情,兩位兄長回來卻還要怪罪于他,埋怨他為何不多勸勸父親。
若是留有一些余地,今夜也不至于那般尷尬。
李海鄴想起這些,似乎又有些明白父親為什么那般執著于攀附更高的世家……
昭伏皇下旨。
換做大虞六姓,換做魏家、姜家、褚家、高家,讓那陳執安進門就已經算是遵守了皇帝的旨意。
可他李家卻要真如那圣旨中所言,灑掃門庭,大開李府大門。
李鑄秋這位堂堂二品大員,甚至要帶著家中的男兒一同站在龍門街上等候……
只因為在這大虞,世家高下,并非以官職大小論處。
李鑄秋為官幾十載,一步一步攀登,最終在龍門街上置辦了此等的家業,可他的底蘊仍然不如司家,更莫要論大虞六姓。
李海鄴甚至覺得,無論是大虞六姓,又或者圣人動念。
自家父親這戶部尚書的帽子只怕頃刻之間就會被摘下。
偏偏李家終究是云州門閥,天生便是這樣的來歷,投靠宋相只怕更難一些。
于是就只能維持微妙的平衡,又積極向著司家靠攏,希望能夠抱團取暖,又不至于太過得罪昭伏皇。
南城居,大不易。
對于李家而言,維持這樣的平衡已然讓李鑄秋用盡全力了。
只是現在……自蘇南府中又來了一個陳執安,更是讓李府焦頭爛額,自己那侄兒至今還躺在府中半死不活……
李海鄴想到這里,不由抬起頭來偷偷看了一眼自家父親。
月光照在自家父親臉上,李海鄴忽然看到自家父親臉頰上似乎長了許多爛瘡,甚至流出膿水來,讓他一時之間打了一個激靈。
李海鄴眨眼又看,自家父親的臉卻又與尋常無二,不過只是氣色差了一些。
“看錯了……”
李海鄴長舒一口氣。
恰在此時,龍門街頭,李伯都孤身騎馬而至。
這兩月光陰,他都在松槐軍中當值操練,修行戰陣,始終未回這懸天京。
哪怕是這坐朝節,軍中已然放松許多,可卻也疏忽不得,所以一直等到昨日夜晚他才自軍中啟程歸府。
以他的修為,再加上他座下這一匹名馬如松,奔行而來,到懸天京中其實不了多長時間。
可入了懸天京,自城門到這南城,卻足足費了兩個時辰,一路人山人海,將軍獨身前來,甚至只能夠牽馬而行。
到了這龍門街口,李伯都遠遠就看到李府門前,自家父親帶著三位兄弟,又帶著還在李府中的晚輩們一同等候。
他心中不由多了些暖意。
“專程在門前等候團圓,父親倒是……”
李伯都思緒未落,忽然間感知到天空中有一陣真元滾滾而至。
他皺起眉頭。
即便是他這位從四品的玄紫將軍進城,也要老老實實牽馬走過十幾條街道,才能歸于府中。
可如今那天上不知是何人,竟然如此膽大包天,竟敢馭使靈寶,在懸天京上空飛過。
于是李伯都抬眼朝天上看去。
遠處李府眾人同樣如此,抬頭看向天空。
可下一瞬間,李府門前的李鑄秋眾人,龍門街口的李伯都就看到一葉月白色偏舟,自云霧中穿行而至,逐漸下落,落在龍門街上李府前。
站在那月白靈寶上的人物走下,即便已然有所準備的李鑄秋,仍然深吸一口氣。
那李伯都眉頭皺的更深了,雙腿一夾名馬如松,馬蹄聲噠噠,也終究引來許多人的目光。
“陳執安,你來這龍門街做什么?”李伯都高聲說話:“懸天京內駕馭靈寶飛天,乃是……”
他說話聲未落。
去見李府門前的李鑄秋冷著臉,側過身去,做出一個相請的手勢,似乎是在請陳執安進門。
陳執安隨意轉過頭,看了一眼騎馬而來的李伯都,卻全然不做理會,反而又看向李鑄秋。
“李大人,李府豪奢闊大,我獨身進去只怕找不到去紅豆院的路。”
陳執安穿著一襲玄色錦衣,目光直視著李鑄秋:“不如李大人在前帶路,如何?”
李鑄秋藏在長袖下的雙手微顫,沉默幾息時間,卻終究頷首:“請。”
李海鄴低下頭,不敢去看自家的父親,也不敢去看這一次坐朝節,最為出類拔萃的少年陳執安。
他腦海里還想起昨日他與父親去尋陳執安,想起父親對陳執安說……
“自今日之后,以你的身份臨死之前便再也見不到我,更見不到你的母親!”
可不過短短一夜。
李府甚至要灑掃門庭,迎接陳執安。
自家父親還要親自帶著陳執安前去紅豆院,去見姐姐。
“骨血之間,何至于此?”
李海鄴心中長嘆,他抬頭同樣看了陳執安一眼,卻見陳執安面無表情,昂首闊步踏入李府大門。
猛然間,他想起陳執安昨日另外一句話來,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
“以這陳執安的氣性,只怕想要讓他冰釋前嫌,幾無可能了。”
今夜,李音希并未早早歇息。反而趁著坐朝節,為陳水君和陳執安各寫下了一幅字。
又來到院中,移栽了幾株紅豆。
這幾株紅豆已然萌發芽,淡紫色的雛迎風飄動。
按照道理來說,熾熱的夏日并非是紅豆開的季節。
可李音希種在院中的紅豆卻開得十分茂盛,甚至這些紅豆似乎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氣息,籠罩住紅豆院,甚至籠罩住偌大的李府。
旁人看不清這種氣息。
李音希移栽了紅豆,又站起身來,看了看被云霧遮擋起來的月亮。
自從那一日,陳執安前來為她畫畫之后,哪怕是李府其他人都被李鑄秋禁止前來這紅豆院中。
李清然已經很久沒來了。
李音希始終不曾得到什么消息,心中卻越發平靜。
因為她知道,她朝思暮想的孩兒已然到了懸天京中。
原本一處相思三處同,如今變作兩處,距離團圓也就更近了些。
就比如今夜,李音希抬頭看了那云彩許久,終于等到天上的云飄去,露出藍色的月亮。
月光灑落,灑在紅豆院中,也灑落在李音希的身上。
“同照一處月光,又怎么不算團圓呢?”
李音希笑了笑,又仔細看了看院中的紅豆。
她期待有朝一日這些紅豆全然開,到那時,她就能夠走出李府,與她的夫君,她的孩兒團聚。
又或者,不久之前陳水君給她送來點心,借由七弟之口向她許諾。
等他拔劍而去,九月再歸之時,就能帶她離開。
所以在今時今夜的李音希心中,哪怕夜色正闌珊,微微月光閃閃,哪怕黑絮一般的夜色仍然籠罩在這紅豆院中。
李音希依然覺得她充滿希望。
“只是……如果今夜能看到水君和執安就好了。”
李音希挖起最后一鏟黃土,忽然聽到紅豆院前的腳步聲。
她轉過身去,就看到紅豆院的大門突然打開。
陳執安就穿著那一身她親手縫制的長衣,站在院前。
一時之間,李音希都要落下淚來了,可她又強忍住。
今夜團圓,怎能落淚?
“快進來。”
“執安,你可曾吃了?”
“還沒有?那倒是正好,我今日做了些云吞,這就去為你下一些。”
紅豆院中亮起燈火。
李清然站在紅豆院前,靜靜的聽了一會。
臉上竟然露出笑容來,因為她聽到了姑姑的笑聲。
她自記事起,就未聽過姑姑這般笑聲了。
李清然想要轉身回去。
清風徐來,悄然攜來一縷紅豆的香氣,飄渺而幽微,絲絲縷縷,仿佛承載了一些別樣的東西。
李清然覺得這香氣極好聞,可她心中卻又有些奇怪。
臨近七月盛夏,紅豆依然在盛開嗎?
那紅豆香氣,飄飄裊裊,直去千萬里,一直飄到天山之頂。
大乾如火的征伐,大離邊境玉斛人的掙扎求生,大虞朝內的百種爭斗,乃至道下九碑姓名更迭……
這些都與一位黑衣道人無關。
他盤膝坐在天山頂上,聽了一整天落雪之音。
直至一縷紅豆香氣裊裊傳來,這黑衣道人臉上終于露出些笑容來。
他探出枯瘦的手掌,自雪中隨意摩挲,最終尋到一個小小的黑色石頭。
黑衣道人將黑色石頭置入掌中,合攏手掌又打開。
這黑色石頭,竟然變作了一枚棋子。
他隨意拋起這枚棋子,扔入天空中。
須臾間,天上的云霧瞬間籠罩,厚重的云霧就好像洶涌波濤,在這山間肆意翻涌,恰似天山初雪,純凈柔軟,又似乎玉液瓊漿,流淌于山間溝壑。
進而那些云霧就此分離,化作一個幾乎籠罩山巔的棋盤。
棋盤上早已有黑白許多棋子,互相廝殺、
黑衣道人手中的那一枚黑子飛起就此落入棋盤中,落于一處,頓時那棋盤上的黑子原本還在治孤處境,如今因為有那一枚棋子的打入,殺去六子,進而一連化作兩條大龍!
“道生道,大道才可生生不息,將死之人又活,盤活兩條大龍,妙不可言,你覺得我這一手,如何?”
那黑衣道人高聲詢問。
風起,天上的云霧猶如駿馬奔騰,四蹄生風,又有如蛟龍游弋,蜿蜒盤旋,一瞬間風起云涌,露出一個白衣身影來。
那人一襲素白長袍,在云霧中若隱若現,恰似飄渺的云霧本身,衣袍隨風而動,有如流云舒展,腰間系著一條月白色的絲帶,隨風飛舞,恰如一彎靈動的新月。
此人面容清癯,神情淡然,雙眸深邃而寧靜又仿佛藏著這廣大的天際,一頭黑發如瀑在風中肆意飄散。
云霧在他周身翻涌,他就斜躺在云中,手中還拿著一個酒壺,隨意飲下。
他斜眼看了看棋盤,忽而搖頭。
“還不夠。”
陳執安在李府吃了一頓母親親手做的晚飯,這才回了佛桑街上。
佛桑街口,劉公公帶著兩位黑衣的人物等候。
他遠遠看到了陳執安,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小跑而至,向著陳執安行禮。
“陳先生,我為你送寶物來了。”
“劉公公?”陳執安臉帶微笑,詢問道:“可是坐朝節比較的獎賞?”
劉公公雙掌一拍,又從袖中拿出來,遞給一個小袋子陳執安:“陳先生這一次可算是薅了許多世家大府的好處,原本這些好處還要歸于世家子弟。
卻不曾想陳先生異勢沖出,掃了一個小半回去。”
陳執安接過這袋子。
不需多想,這袋子必然是一件乾坤寶物。
劉公公辛苦前來送寶物,陳執安自然也不會讓劉公公空手回去,他隨意排出一錠金子,長袖掩飾,遞給劉公公。
劉公公不動聲色的收了金子,帶著笑容走了。
陳執安回了院子,低頭看向這乾坤寶物。
這一次坐朝節,他的收獲頗豐。
袋子里,可有不少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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