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奴已經連續幾日未曾來白玉京了。
陳執安站在闿陽闕中皺著眉頭,遠望著廣大的白玉京。
白玉京中云氣裊裊,扶廷君盤踞在云霧中,廣寒樓的光輝照在扶廷君身上。
自從廣寒樓被陳執安洞開第二層,廣寒樓中照耀而出的月光清輝治療元神傷勢的效果,就更好了許多。
月白色的光芒,透過云霧,不斷落在扶廷君身軀上。
原本只留下一縷神蘊的扶廷君,如今神蘊化身已經越發凝實,可見一道道粗壯的神蘊在他鱗片底下緩緩流淌。
也許再過一段時日,他便能化神蘊為元神,自此不必只困在這白玉京中,借由無矩樓,扶廷君也能自白玉京中入世。
闿陽闕里,紫氣縈繞,黃庭沉浮。
老黃梁與那游俠各自在一團紫氣中,閉眼參悟功法,參悟神通。
陳執安眉宇之間卻有些擔憂。
自從椒奴被南流景引渡白玉京之后。
椒奴幾乎每日都會來白玉京中,借助紫氣黃庭,參研神通功法。
有時候累了,想要放松一些,便會去昆侖澤中踱步漫游。
可這幾日……陳執安卻始終不見椒奴的化身身影,不知去了哪里。
所幸南流景中,還有絲絲縷縷的大日光輝流轉而去,探入虛空中消失不見。
陳執安知道,這是南流景與椒奴之間的紐帶。
紐帶仍在,椒奴應該還活著。
“也不知椒奴去了哪里。”
陳執安思慮一番,便也盤膝坐下,腦海中一道嶄新的天功浮現開來。
我相繭。
“我見眾生如露電,眾生見我水中煙。”
“剝盡皮囊存燈芯,織就空花作繭眠。”
“破繭方知繭中我,亦是他人鏡里顏。”
“三十二相裹神蘊,無相梵文釣大千。”
四皇子在宮中得了那奇特的斷劍。
斷劍中除了北斗流火神通之外,尚且還有這一道天功功法。
陳執安得來功法,卻看不透這功法究竟是何品級,可卻晦澀難懂,玄妙不凡。
于是陳執安才會親自前來闿陽闕。
他盤膝坐在闿陽闕中,濃郁的紫氣、黃庭悄然落入他的腦海中。
而那我相繭功法,卻被陳執安不斷在腦海中模擬,參悟。
“這一門天功倒是奇怪,看似無品無級,卻又好像玄妙無比,蘊含著真正的大道。”
這天功以佛門三十二相為基,又似乎融入了道家夢蝶、化繭的諸多理念,構建了這門用于偽裝的功法。
“破我相而存真性……”
他緊閉眼眸,將這一門功法中諸多玄妙盡數復現于腦海中,然后又逐個參破。
可他越參悟,越覺得這一門功法實在神秘。
它好像包含著某種道真,又好像是某一種玄之又玄的大道基礎,令陳執安大為吃驚。
“這功法竟然有四重境界,一重比一重奧妙……”
隨著陳執安探尋到這一道功法的不凡之處。
闿陽闕中,紫氣與黃庭紛紛涌向陳執安,便如同一波又一波潮水。
老黃梁與林聽紛紛睜開眼眸,看向陳執安。
卻只見陳執安坐在殿宇正中央,厚重的紫氣黃庭朝他涌動而去,又徹底消失在他的身軀周遭。
而陳執安自始至終都閉著眼眸,紋絲不動。
“這長安客在參悟什么功法?竟然需要如此之多的紫氣、黃庭?”
老黃梁有些驚訝。
更讓他驚訝的是,這陳執安天賦不知何其高絕,竟然能夠吸引這般多的紫氣、黃庭。
不遠處的林聽同樣站起身來。
他眉心那一點紅暈顯得更紅了許多,他身上還散發著幾縷神通玄妙,似乎在闿陽闕中亦有所得。
林聽仔細看著陳執安。
他親眼看到陳執安的呼吸頻率忽然生出變化,緊接著他皮膚裸露之處,顯現出一道又一道的紋路。
那些紋路細碎,而又充斥著神秘,就好像是某一種獨特的文字。
下一瞬間。
林聽神色有了一些變化。
陳執安明明就坐在闿陽闕中,就坐在離他不遠處,他的眼睛能夠看到陳執安,可以自己的神蘊強度,竟然無法探知到陳執安的存在。
就好像陳執安徹底消失在了虛空中!
老黃梁修為高絕,遠非普通的造化天端人物能夠相提并論。
他的元神即便負傷,仍然猶如大日昭昭,璀璨奪目。
可便有如此元神,在老黃梁感知之下,陳執安的氣息雖然未曾全然消失,卻變得若隱若現起來。
“這是什么功法?”老黃梁大為驚訝。
林聽則是看著陳執安,對于白玉京越發敬畏。
這白玉京果然神秘,這位長安客所修功法玄妙至此,只怕與那些道真功法也不遑多讓了。
他在心中這般想著,便又繼續打坐修行。
借助闿陽闕中的紫氣黃庭,繼續磨練他的神通、刀法。
老黃梁本也想要修行,卻又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神情微變,突然消失在了闿陽闕中。
直至此時,陳執安才緩緩睜開眼睛。
他察覺到自己的氣息如海,如云氣,又如這天地間所存在的一切,完美融入其中。
“我相繭第一層境界,天地繭。”
“便如我之前所修行的長日安隱經,但是品級效果,不知要好出多少。”
陳執安感知這一門功法之奇妙,一旦運轉,他的元關、先天胎宮似乎全然歸于沉寂,仿佛不存。
除此之外,就連他自身的氣息也被完全遮掩了,就好像被一層天地繭包裹住。
“只不過是這一門功法,第一層境界。”
陳執安腦海里,依然有紫氣黃庭不斷升騰、沉浮。
可他現在修為太淺,甚至連在腦海中模擬第二層境界都做不到,便是有通天的悟性,海量的紫氣、黃庭,都無法讓他更進一步。
不過他人就從功法諸多玄機中,探知到了些許隱秘。
“我相繭第二重境界色相繭,便能夠改變骨骼肌理,改變形貌,徹徹底底變化為另外一個人。”
陳執安只覺得心驚。
天下神通法門無數。
可一般來說修為增加,便代表著骨骼、皮肉筋膜都在變得更加堅韌、堅硬。
除了功參造化的人物,可以一定程度從根本上改變骨骼、肉身、相貌以外,其余天闕修士還需要依托神通。
神通總可參破。
而這色相繭卻超脫于神通之外,是一種層次更高的法門,可謂玄之又玄。
“我距離色相繭,還差上一些。”
陳執安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心中也多有感嘆。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那封禪臺來。
封禪臺中,隱藏著深深的隱秘,又似乎與白玉京有幾分關聯。
正因如此,當封禪臺裂開縫隙,自己才能夠駕馭封禪臺的力量,一指喝退那玄衣的君王。
“可惜……如果是在封禪臺中,我能借助其中的偉力,也許便可以參透這我相繭。”
他父親與母親還在封禪臺中,等他修為再高一些,也許可以試著探尋封禪臺中的玄機,看看能否再一次打開封禪臺。
他思緒及此,心中又多了些慶幸。
“沒想到應四皇子之邀,竟被我得了如此好處。”
北斗流火神通已然威能極強,對于劍道天賦極好的陳執安來說,稱得上是一樁大機緣。
而這我相繭,又似乎是更大的機緣。
“還有那一柄斷劍……斷劍中還藏著更深的隱秘,還需想些辦法將這斷劍取來。”
陳執安一邊在心中盤算,一邊望向林聽。
林聽周身上下同樣纏繞著諸多紫氣,幾道玄妙的符文在他周身上下不斷跳躍。
陳執安感知到這符文,暗暗有些心驚。
“不愧是雛虎碑第三人,哪怕只有玄府境界,光是這幾種神通,能夠爆發出來的偉力,幾乎已經不輸參悟幾分龍脈機緣的李伯都。”
李伯都與陳執安對戰時,已經踏入天宮境界,乃是玉闕第六重修為。
林聽玉闕五重玄府境,卻要比李伯都更強許多,令陳執安心中驚訝。
林聽修行,陳執安也不曾打擾,悄然退出白玉京。
他看了看天色,此時正值巳時末,天光大好。
陳執安走出院子,天上又有雪花飄落。
冬日的第二場雪便如此悄無聲息的到來了。
陳執安不理會身上落雪,一路去了引鶴樓。
他之所以前去引鶴樓,是因為今日清早,中極殿大學士季承元專程派遣家中老仆前來,說是今日正午時分,請陳執安前去引鶴樓。
季老相請,陳執安倒是并無太多驚訝。
早在之前,陳執安曾經答應過季老,要送季老一首詩詞。
可后來變故突生,陳執安的父母遠走,陳執安不得已又外出懸天京送劍。
一來一去,倒是不曾兌現諾言。
可令陳執安意外的是,季老向來有清簡的美名,約他在引鶴樓中相見,似乎有些不符合季老的為人。
畢竟引鶴樓在這偌大的懸天京中,也是一等一的豪奢所在。
吃上一頓飯,便需要二三十兩,乃至二三百兩銀子。
季老哪怕身為中極殿大學士,光靠俸祿,也應當是吃不起引鶴樓的。
“季老兩次見我,一次為我揚名,另一次為我出手,我還欠著他一首詩……今日去引鶴樓正好請他吃飯。”
陳執安心中暗想,卻又想到今日是季老相請,自己去結賬似乎又不合理,被恐傷了季老的臉面。
于是他也就不在顧慮太多,邁步朝著引鶴樓而去。
引鶴樓中。
季老頭發花白,往日里深邃清明的眼神也變得有些渾濁了。
他一身儒生長衣,頭戴高冠,顯出幾分高士之雅來。
與他相對而坐的,正是楊鶴引。
說起來,楊鶴引的年歲比起季老只大不小。
但楊鶴引的面容看起來就像是三十歲出頭的青年,唯獨眼神顯得有些滄桑。
季白、蘇枕雪這兩位弟子,并排跪坐在一旁,時不時為二人倒茶。
季承元看著楊鶴引,感嘆說道:“一別許多年,我已經垂垂老矣,只怕沒有幾日可活了。
可在看你,而越來越年輕了……想來沒有奄奄一息的大息拖累,你身上那些舊疾恢復了許多,又或者……修為更上了一層樓。”
楊鶴引看著遠處風流的黃龍河,眼神多了幾分唏噓:“大息終究是故國,我試圖力挽狂瀾,卻終究難挽大廈將傾……大息對我而言從來不是什么拖累,只可惜我并非大虞的仙士,年輕時便不曾上過騎鯨碑,修行確實有些成就,卻終究無法改變這天下大勢。”
他如此感嘆。
季老卻笑著說道:“能在那第九碑上刻字的人物,普天之下也不過寥寥十人,十個人刻了十四個字,老友……你便是其中之一,又怎能以‘有些成就’來自謙?”
蘇枕雪、季白低著頭寂寞聽著。
當季老提及第九碑上刻字的事,他們眼中也與有榮焉。
畢竟哪怕天下廣大,強人無數,能在第九碑上刻字的人,卻終究不過區區十人而已。
他們乃是刻字之人的弟子,也深覺自豪。
此時季老轉過身來,看了一眼季白、蘇枕雪,眼眸中又多了幾分感嘆。
“細數族譜,我霜渚州季家也是自二百四十余年前,從大息遷徙而來。
昔日的大息季家,今日的呂鼎國皇族,是我霜渚州的主脈。”
季白站起身來,向季承元行禮:“我此次前來,宮中幾位老人也曾給我說過,大虞朝堂上,還有一位季氏血脈,便是大學士。”
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這才直起身來,自窗戶看去,仿佛廣大的懸天京盡數落入他眼中。
“季老……又何須待在這懸天京中,晚輩一路行來,覺得大虞全無朝氣,暮氣沉沉,尚且還不如呂鼎、梁岐。
你在這懸天京中,雖然是中極殿大學士,卻并無實權……與其在這里空耗光陰,還不如前往梁岐國,與我那些長輩們一同治理新生不久的梁岐。”
季白實心相勸。
季承元眼中閃過一抹疲倦之色,搖頭說道:“天下紛亂,去哪里還不是都一樣?
我已經老朽,舟車勞頓才是空耗光陰……況且,大息已經亡了,四甲子光陰已然讓我們成了真正的虞人,又如何能夠離開這生我養我的土地?”
眾人沉默下來。
季白也不再多說。
幾人飲茶,季老的目光卻始終落在那盞燈火上,落在那喚起一天明月上。
而楊鶴引此時,正注視著桌案上一張洛神紙。
紙上龍飛鳳舞寫著一闋詞。
楊鶴引讀了一遍又一遍,眼神中越發多了幾分愁緒。
“這樣的詩詞……真是一位年輕人寫的?”楊鶴引仔細詢問,語氣帶著感嘆,眼神中又有些欽佩。
季白、蘇枕雪心生好奇。
二人卻也知禮儀,并不偷看。
直至楊鶴引看了許久,才將這張紙遞給蘇枕雪。
蘇枕雪拿了洛神紙,仔細讀過,神色亦有震動。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一闋詞,卻充斥著灑脫,仿佛作詞的人超然于物外,已然得見道真。
可偏偏此人又是一位雛虎碑上的年輕人。
這讓季白、蘇枕雪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又是這陳執安……”
他們一路行來,不知見過多少次這個名字,昨日他們見到了雛虎碑上換榜,又見了陳執安留在引鶴樓中的詞。
今時今日,尊師與季老相見,沒想到這陳執安所做的詩詞,并不止一首。
大息舊朝歷史悠久,大息文人也極好詩文,不知出過多少詩人。
后來大息崩潰,國祚亡了,大息那些歷史、文化卻傳承在了三國,不曾斷絕。
季白、蘇枕雪長輩中,也有浸淫詩詞者。
詩詞表性,寄托心境,有時候對修為也大有裨益……只是他們那些長輩所做的詩詞,比起陳執安這兩闋詞來說,卻差之甚遠。
所以這兩位年輕人才會如此驚訝。
“這陳執安倒是一位奇人,也不知生就什么模樣。”
蘇枕雪心中正在好奇。
卻在不遠處的樓梯上,緩緩走來一位少年。
那少年一身玄衣,身材高大,面容沉靜,眉眼生得頗為英俊。
他緩步走來,季老終于露出幾分笑容。
“季老。”
陳執安向老人行禮。
季承元輕輕頷首,又示意陳執安坐下。
陳執安又向其余幾人點頭,這才入座。
“這位楊師……乃是我的故交好友,其余二位都是他的弟子。”
季老介紹。
這一次輪到陳執安驚訝了。
眼前這位白衣青年,與季老是忘年交?否則又怎會如此年輕?
而這兩位年輕人……
陳執安目光掃過,眼神終究多出幾分變化了。
這一男一女兩位年輕人氣度不凡,身上又似乎流淌著一種高聳如山岳、沉靜如星空一般的氣魄,讓他一時之間有些看不穿。
“比李歸晚,晏鶴眠還要更強!”
陳執安心中驚訝。
季白和蘇枕雪更是驚訝。
他們早料到陳執安年輕,卻實在未曾想到陳執安竟然如此年輕。
而且這陳執安似乎并非只是詩才大好,身上一縷縷氣息極為鋒銳,便如刀劍一般,仿佛與刀意、劍意融合,讓他們所修的劍意也蠢蠢欲動。
“雛虎碑上五十七,能有如此威勢?”
季白暗暗嘖舌。
蘇枕雪并無架子,親自為陳執安添茶。
“今日請你前來,倒也并無什么要事,不過是因為楊師想要看一看你這位年輕的詩人。”
季老朝他微笑。
陳執安笑道:“季老有朋自遠方來,身旁若無晚輩倒茶,卻也不合禮數。”
他自然而然拿過茶盞,親自為楊師倒茶。
楊師朝他微笑,正要說話。
一旁的季老瞥了一眼陳執安,卻又開口問道:“老友……你上一次前來大虞,只怕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今朝你又走過許多個州府,親自前來懸天京,一路行來,卻不知你看到了什么?”
楊師飲茶,看向季白。
季白一笑,顯出幾分貴氣來:“季老,大虞江山廣闊,物產豐饒,又有強者無數,我們自南海而來,一路前來懸天京,看到的都是一片繁華景象。”
季承元默不作聲。
楊鶴引卻又看向蘇枕雪。
蘇枕雪思索幾息時間,眉頭皺起,道:“季老詢問,季師兄唯恐令季老擔心,話語倒是有幾分保留……”
“我等三人自南海而來,一路經過十三個州府,多是南方富饒之地,可去真不算好。”
“嗯?”季老繼續詢問:“怎么一個不好?”
蘇枕雪笑道:“大息一分為三,四十余年過去,梁岐國堪堪建立秩序,卻也有許多邪性之事,又有許多邪魔。
我父親登上宰相之位,便是為了變法梁岐!禁止那些邪性之事,清掃那些邪魔。”
她說到這里,臉上笑容暗淡了幾分,感慨說道:“只可惜梁岐國宗廟強大,一眼望去皆為高山險阻,變法寸步難行。
我在父親身旁耳濡目染,卻也識得一些邪魔外道。
而在這大虞十三個州府中,我已眼見許多血腥之事,比起混亂的梁岐、呂鼎有過之而無不及。”
季承元與陳執安靜默聽著。
蘇枕雪道:“我曾在南海州看到有人正在煉制鮫人,借以探索廣闊南海,獲得修行資糧。”
“我曾在江槐州看到巨大的槐樹遮天蔽日,氣息籠罩一座城鎮,城鎮中的人借活在夢中,精氣供給槐樹成長。”
“我曾在青川州的藥田中,看到有人以活人之血,肥沃土壤,從而令藥停長出更好的靈藥。”
“甚至在距離懸天京不遠的河上州中,有人正借助一處礦脈,煉制奇金,源源不斷的礦工正在被運往那里……開采礦石可用不了這么多的礦工。”
蘇枕雪娓娓道來。
楊師并不阻止。
季承元渾濁的眼眸中,更多出一些疲乏來。
老人本就矮小的身子,似乎更加矮小了。
陳執安面不改色,仿若未聞。
蘇枕雪瞧見陳執安的神色,以為陳執安出自這大虞哪一座世家,也許做的便是這樣的勾當。
季白同樣神色不改,好似已經習慣了,畢竟呂鼎國同樣宗廟橫行,當此大世,若是憐憫太多,只怕保不住宗廟,保不住國祚。
這一處雅間中,頓時安靜了下來。
足足過去良久,季承元似乎有些后悔詢問三人一路見聞。
他使勁搖了搖頭,似乎想將這些事遺忘,可卻終究忘不了,便只能感慨一句,對楊師說道:“還記得你上一次前來秀霸山,你曾問我……這世間可會變得更好?”
“我那時尚且年輕,滿腔熱血,想要靠著我手中之筆,靠著我微末的修為,令大虞生變,令天下百姓過得更好些。
所以我對你說,這世間必然會越來越好,大離的鐵馬云雕過不了北煌山,大乾興盛不過是一時的,終究無法超越大虞,而這世間也會越來越好。”
“我還記得那時你只是對我搖頭,不作言語。”
“如今想起來,那時你臉上的高深莫測,分明是在與我說……這人世不會越來越好。”
季承元氣息渾濁,眼眸中的光彩越發黯淡了。
陳執安有些擔憂。
楊師嘆了一口氣:“我活過還算是漫長的歲月,見了許多國祚崩滅,見了許多百姓流離失所……也見到大乾揣測到了真正的道真,明白了人命、人血……才是這世間最大的珍寶。
那時我便知道,這天下將要亂了,將要墜入深淵……多少昔日的英雄會隕落,無數中正的傳承也會就此斷絕,從此天下成為魔獄,人人不得超脫!”
他語氣凝重,說出這許多話來。
陳執安若有所覺,抬頭看了一眼引鶴樓那吊燈上鐫刻著的詩文。
季承元聽著楊師的話,眼中更多出些憤懣來:“大乾!大乾!大乾讓這天下落入魔道之中……”
老人喃喃自語:“大乾帶起食人的風潮,天下都被席卷……我大虞諸多世家同樣如是,如今已成定局,又該如何變革?”
幾人沉默。
陳執安身上,卻忽然有一道劍氣一閃而過,似乎暗藏著殺機。
其余幾人都不曾發覺。
唯獨楊鶴引眼神微動,看向陳執安,詢問道:“陳小友是修劍的?”
陳執安回答道:“既修劍也修刀。”
“刀劍同修?”
季白、蘇枕雪對視一眼,眼神中有些不解。
刀劍之道差異極大,若不浸淫一道,難以悟出真意,更難悟出魄、心。
細數許多歲月,刀劍同修而又刀劍絕世者,就唯有一位第九碑上刻字的大息舊太子。
這陳執安氣魄不凡,為何如此不智?
楊鶴引也有些意外,可他卻又想起自己的北斗流光神通,想起秀霸山上,那許玉蟾劍光中,殘留的一縷劍氣。
于是他更加驚訝了。
“可否看一看陳小友的刀、劍?”他就此開口。
陳執安已經隱約猜到此人的身份,又想起自己那北斗流光傳承,很有可能來自于此人,自無不可。
只見他微微拂袖,手中已經多了一刀一劍。
銀白色長劍上,云氣流轉,一縷縷劍氣縱橫,看起來便鋒銳無比。
再看那一把刀,刀身上仿佛燃著烈火,即便隔了幾步距離,幾人也感知到熾熱。
“這刀、劍都是萬鍛刀兵,這陳執安倒是身家不菲。”
蘇枕雪心中暗想。
楊鶴引正要說話,神色卻有微微變化,看向窗外。
卻見窗外,黃龍河畔。
兩位道人自雪中走來。
一位道人已然年老,身上氣機卻如同深淵,深不可測。
而另一位道人卻是一位年輕人,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身穿青衣道袍,眼眸深處藏著幾分疲倦,神色卻如寒霜一般。
這年輕人抬頭,望著臨窗而坐的陳執安。
陳執安感知到這年輕道人的目光,轉而看去。
一時之間,這年輕道人身上一道猛烈的氣機勃發,他悠長的呼吸便如同浪潮,發出天雷一般的聲響。
濃郁的真元直沖于天際,化作濃霧,消融冰雪,又落在陳執安周遭。
蘇枕雪微皺眉頭,正要出手。
楊鶴引一道眼神落下,蘇枕雪身上的氣息驟然消散。
季老有些不悅,卻又看到那位老道人:“道玄山觀陽子……”
于是季老想了想,便也不曾出手,只防備著這老道人。
而那年輕道人的氣機已全然落在陳執安身上。
這玄妙氣機令虛空泛起陣陣漣漪,沛然的氣魄割裂了虛空。
“道玄宗持玄子!”
季白、蘇枕雪早已認出這年輕人,可此時二人臉上多有一些驚異!
“持玄子在雛虎碑上位列第二十七,按照道理,不該如此強橫才是……”
蘇枕雪大為驚訝。
季白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傳聞道玄宗持玄子已經徹底持玄,根骨擢升,天賦越發高絕……就連雛虎碑第三的游俠林聽也曾去道玄山上,與持玄子定下約定!
如此說來……這傳聞是真的。”
他忽然有些擔憂。
他在雛虎碑上位列第十三行,比起蘇枕雪還要低上一行。
若是持玄子真就持玄,過幾日雛虎碑換榜,只怕他又要往后退上一行了。
而此刻,隨著持玄子身上的氣魄越發鼎盛,仿佛鎖住虛空,要讓陳執安神蘊受損,元關生裂!
季白、蘇枕雪各有所思,都在揣測陳執安究竟能堅持多久。
可正在這時,陳執安臉上卻露出些許笑容,對季老和楊鶴引點頭說道:“晚輩失禮。”
他話音落下。
云川長劍驟然出鞘,閃過一抹光輝,直刺虛空。
須臾之間!
天上落下數道星光,星光排布便如北斗勺柄,化作重重劍光,落在云川長劍上!
又有浩浩蕩蕩的真元自陳執安元關中迸發開來,云川長劍上奔涌出劍意云中君!劍意重重迭迭,如有九重天!
劍氣所至,虛空中發出陣陣如雷的鳴嘯!
劍光如星光,銳利無匹!
持玄子的氣機眨眼之間就被刺穿。
可那持玄子依然神色不改,浩浩蕩蕩的氣機仍然壓迫而來。
陳執安面不改色,忽而拔刀!
山河游刃篇!
一刃裁山河!
長刀所向,刀意肅殺,便如臘月寒冬,又有遍布山河的刀影橫越而上,殺穿天地間的可怕氣機!
周遭又變作一片清明。
陳執安收刀歸鞘,虛空中云川寶劍飛來,落入劍鞘中。
而持玄子的氣機已然被陳執安的刀劍蕩空。
“刀意九重。”
“劍意九重。”
“先天五重境界,真元何至于如此沛然澎湃?”
“這他媽是雛虎碑上第五十七行?”
哪怕是雛虎碑上前十五的季白、蘇枕雪都不由深深吸氣!
黃龍河畔,雪花依然輕輕落下,落在兩位道人的肩頭。
觀陽子臉色漆黑如墨。
持玄子眼中更加疲倦了許多,卻又唯恐觀陽子發現,被他深深藏在眼底。
楊鶴引臉上露出一抹笑容,他不去看陳執安,反而看向秀霸山。
“秀霸山下的東西,這陳執安拿,是不是更適合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