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大乘輿.la)
落雪掩去舊歲,數十日夜箭射而過。
正和三十年,二月二十一。
東風漸暖,天地解去白袍。
云嵐城往東三十里外,末雪在檐牙上堅守最后一夜,便向晨光投誠。
此間本是富裕之地。
而今日更有一道裹著金色祥云紋的上等紅綢自儼然屋舍間鋪出,直抵數十丈外的村口。
辰時差了一刻,全村人已跪滿路旁。
大人與老人鵪鶉般低著頭。
唯有不曉事的孩童偷偷抬眼,貪慕望向肅立身前、鐵俑般沉默莊嚴的重甲騎士,以及紅綢盡頭的龐大造物。
這是一座超出凡人想象的車輦。
七丈寬、十六丈長,三層高。
上百輪軸,十二異種馱獸,每頭有數牛之力。
主體用輕盈而堅韌的白銀木制成,金漆熏香,玉砌雕闌;驕陽打散其上,泛開金屬的鱗光。
大乘輿頂,三面旗帆已經升起,青底墨字隸書一“風”。
一刻鐘后,風乘意自村心精舍處緩步走出。
他身量高挺,肌膚白皙得能看到靜脈,頭戴一頂青玉鑲金的王冠,每有過處,便引得騎士們單膝跪地。
風乘意用審視的目光掃過面前一切。
他在看農舍屋頂有沒有碎瓦,跪送者衣衫有沒有褶皺,枝葉未復的喬木枝梢有沒有系上青色的絲絹……
萬事萬物看起來皆如他愿。
于是淮陽之王步履輕快,不多時走到紅綢盡頭,將欲登車。
此時東風少許放肆,將三棵樹上的青絳卷走。
風乘意動作微滯。
在他身后,王妃、美人、內侍、女官霎時肅然臉色,不敢言語。
王回到他天下無雙的華輦。
片刻后,矮胖的內侍捂著紅腫側臉快步出來,對近衛統領小聲說話。
騎士散出,將三位村內長老提出人群,單手扼死,掛上官道旁的長桿。
王駕將起。
象牙號角吹響足足五息。
二百位重裝騎士同時上馬,鐵音成潮,四面拱衛如墻如林。
大乘輿前進的時候是如此穩重威嚴,不僅車軸安靜無聲,還有女侍各執鐘磬于車輦四角,鳴響悠然。
東風不敢擅動。
于是王庭武士以真氣吹起大風,撐滿帆旗。
也吹動路外雙目未瞑的罪民尸體。
三月初六。
云嵐城東北二百余里外。
山巒堆疊如衣衫之褶皺,水系鑲嵌若華服之紋飾。
這是浩然郡的邊界。
兩千天風軍于晌午途經此地,確保橋梁穩固、官道寬平整潔,驅離所有車隊人流。
一日后,王輦抵達,陸地行舟。
五六百人以及更多牲畜、車輛浩浩蕩蕩,頭尾相距里余。
而風乘意的笑聲比隊伍拉得更長。
他手持金弓,用去了箭頭的木箭為矢,瞄準大乘輿后被繩索拴住、倒縛雙手的十幾條漢子。
每當弓弦震響,木箭桿便釘入一人皮肉、放出鮮血,直到這些被毀去丹田經脈的武者力竭倒地,在拖曳中無聲死去。
夾道崖頂,淮陽王的娛樂倒映在數人眼中。
“這些俘虜是浩然郡東三城的好漢。”
段天南低聲開口。
“三日前,他們聯絡兩百余位好手夜襲犯駕,沒想到除數位先天外,還有‘燎原火’隱于陣中,幾乎死傷殆盡。”
燎原火是龔家元磁武者龔正平的尊號;他的嫡幼女正是淮陽王的正妃。
“風乘意這是把自己當做誘餌?”
洪范眉頭緊蹙。
他遙望風乘意高高在上、狂放恣肆的身形——此人看起來不像有如此城府。
“你未免太高看了饕餮兒。”
段天南搖頭道。
“此人年少繼位、無父無母,好鋪張、好揮霍、好場面,建大乘輿巡狩國境是他多年心念;其驕奢惡欲哪怕是風氏兩位元磁也無法完全壓制。”
言語間,又二人中箭撲倒,再難起身。
“自我們拿下端麗,不屈之士并起三郡,王庭政令只及方圓數百里。”
“風慕白這才放出這條瘋狗。”
段天南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王輦。
“開春至今一十八日,大乘輿經過三城五縣,所到處盡皆鎮服。”
“飆風衛四面出擊,挑掉十一座山寨,搜捕押送往云嵐城者過五千人。”
“不可不謂狠辣……”
言語稀釋于風,崖頂沉默片刻。
洪范腳踩山巖,掃視拱衛王駕的重裝騎士。
以飆風為名,總數二百,人人配寶甲、名刀、駿馬,最弱者亦不遜于朱衣騎中隊正,是淮陽國聞名天下的武士禁衛。
其武備、后勤、丹藥、賞賜、薪奉加總,一年花銷過五十萬兩白銀,足以再造一座大乘輿。
如今三郡中貫通級武者撐死有兩萬人,百勝軍內還不到一千,基本都是中層軍官,為各軍骨干。
王庭將二百位高階貫通聚攏規訓為令行禁止的忠誠死士,不光奢侈,更需要多年積累。
這股力量固然摧枯拉朽,卻不可再生。
隊伍緩緩走遠,風乘意的笑聲杳不可聞。
“王輦笨重,只能走官道,無法乘船擺渡。”
徐運濤松開扶著刀柄的手掌。
“北上至此,他們的路線就已確定,必然是先經獻鶴城,后沿風圣橋過瑤河。”
洪范聞言頷首。
他來時俯瞰過那座橋梁,規模只比咸尊橋稍小。
據說其橋墩橋面都由武圣風燁熠以天罡神風自山體削出,而后一一鎮入長河,連接天塹。
這樁王庭多年前的善政現在已無人提起。
“瑤河之后,就是我們力所能及的范圍了。”
段天南轉頭望向洪范。
“王駕一日二十里,將在三月底抵達聽濤谷。”
“時間夠嗎?”
他問道。
“綽綽有余。”
洪范即回,截鐵斬釘。
二十日后。
風圣橋西岸,三重帆旗升滿。
大乘輿在百余位武士的托扶下,由異獸牽拉著緩緩北轉。
高有數丈的望臺頂端,風乘意負手傲立,見路旁杉松樟樺上的絲絳彩飾順風飛舞,仿佛萬物恭迎,心情格外舒暢。
他入室與美人嬉鬧,任由王輦與瑤河并肩走了兩個時辰。
直到黃昏時候,瑤河西岸的地勢如刀脊般隆起,將官道擠得歪斜。
風乘意再登望臺,見斷霞倚山、絕壁吞江,先是目眩神馳,之后又志得意滿。
“這江河叫什么名字,怎么這般湍急?”
他以手指點,詢問左右。
“回王上,這還是瑤河。”
年邁消瘦的內侍恭敬作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