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宴縣,乃楊氏所在。
此城被一條熱河環繞而過,盡管外面冰天雪地,河宴縣卻溫暖如春。
步入其中,良田廣袤,屋舍連綿,有農人揮鞭,耕牛犁地;有漢子挑擔,于菜地間施肥;也有婦人蹲在田壟間拔草,埋頭苦干。
玄明牽驢而過,惹得不少農人矚目,老輩人信道,對玄明行一個不規范的道家禮,面帶笑意;青壯年目光落到驢身上,眼里充滿垂涎與羨慕,這驢真壯碩,犁地絕對是一個好手,那露骨眼神看得靈鹿長壽皮毛生寒,心中發怵,忍不住加快腳步,惹得玄明發笑。
穿過座座田莊,走過片片良田,玄明來到巍峨城墻下,河宴縣城近在咫尺。
邁步向前,穿過城門,濃郁煙火氣撲面而來,跟月泉縣相比,河宴城僅有五百余年歷史,歲月沉淀的滄桑氣相對稀薄,建筑與布局少了幾分雅致,多了幾分粗獷。
蓋因這是一座武城,讀書人較少,武者數量眾多,街頭巷尾都能看到持劍帶刀的江湖客,民風彪悍,氣氛相對熱烈。
有花白老婦手推數十斤磨盤,腳步輕松,當街賣豆腐;有八尺老漢肩扛百斤高粱,闊步前行;有外表嬌弱的妙齡女子憑一己之力,倒拔垂楊柳樹;有垂髫孩童脖掛大餅,拿著木劍,追逐打鬧。
整座城都熱烈豪放,大碗酒、大口肉、大桌子、大板凳,連街邊餛燉都比別處大、份量比別處足、餡料比別處辣,百姓身高也比別處百姓更高、骨架更大。
飲一壺烈酒,吃一碟花生米,玄明牽驢穿街,前往楊氏居所。
河宴縣城西,坐落著一片古老建筑群,屋舍相連,庭院坐落,四四方方,亭臺樓閣鱗次櫛比,建筑風格大氣磅礴,門口數座丈許石獅雕像,一字排開,門戶高大,屬于武道世家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此地正是楊氏族地,該族傳承四百余年,晉升世家已有百年,練氣老祖雖僅有周天境修為,但家族底蘊深厚,在天河郡江湖上頗有幾分聲名,亦協助大玄神朝管轄河宴縣。
“貧道玄明,自風陽郡浮云縣求真觀而來,亦是楊鳴發妻舅父,此番專門來造訪親屬,還望小哥通報一聲。”
叩開大門,玄明自報身份。
守門小廝不敢怠慢,分工協作,一個將人請進大門,一個朝楊鳴宅院疾走。
他總覺得玄明之名有些熟悉,可暫時想不起來,行至中途,小廝突然身子一僵,接著激動地身子顫抖,興奮至極。
他想起來了!
玄明,求真觀第一真人!
金丹境的練氣道修!
因為他,楊鳴一脈在楊氏地位激升。
沒想到這樣一位存在竟不聲不響地拜訪楊氏,小廝手舞足蹈,由疾走變成快跑,邊跑邊喊:“快快快!玄明真人來我楊氏了!求真觀的玄明真人來了!”
喊聲一句比一句洪亮。
情緒一次比一次激動。
其他人聽到,反應快的頓時激動,反應慢的被旁人告知后同樣興高采烈,一個個奔走相告,有腿腳快的直接越過小廝,奔往楊鳴院子,也有些去尋家主或老祖宗,看得小廝又氣又急,忍不住罵道:
“爾等不當人子!”
若非打不過,高低得踹他們一腳。
整個楊府熱鬧起來,族老、家主、楊氏老祖都被驚動,紛紛帶人前來,只是沒有即刻前往大門迎接,而是先跟楊鳴夫妻,特別是其夫人周芷蘭匯合,這才前去迎接。
“楊氏楊鼎天見過道友。”
“芷蘭見過舅父。”
“貧道游歷至此,貿然上門,萬望楊道友與諸位莫要怪罪。”
對匆匆而來的楊氏一族,玄明毫不意外,簡單行禮后,見過外甥女,他在楊氏高層眾星拱月下進入迎客廳,飲過靈茶,簡單交流片刻,楊氏眾人識趣,紛紛告辭離開。
眾人走后,玄明跟楊鳴夫妻前往其所居宅院,楊鳴是楊氏嫡系一脈,排行第六,人稱六公子或六郎君,其宅院占地兩畝,假山流水、練功房、兵器庫等一應俱全。
在玄明面前,楊鳴這個八尺大漢頗為拘謹,很多時候是周芷蘭在說,他負責補充說明,夫妻倆配合默契,話題并不枯燥。
當晚,楊氏準備了豐盛晚宴,享受了一番熱情招待后,玄明返回客院,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
翌日,日出天而曜景,玄明盤坐庭院樹梢上,采集朝陽紫氣,此處是楊氏最上等的客院,不僅擁有私湯,還設有聚靈陣法,于此地吐納,事半功倍,正因如此,他決定多待上一段時日,過完歲朝再走。
世家大族確實與許氏不同,精心準備的早食遠非許氏能比,雖說玄明不在意這些外物,但管中窺豹,依舊能看出世家與大戶之間的差距。
用過早食,周芷蘭前來拜訪,噓寒問暖,玄明很受用,女娃子確實比男娃子細心,連他昨晚用的熏香都換成道家天香,屋里書架上更放置了一些孤本道經,方便查閱。
閑聊過后,玄明取出一本書,遞給周芷蘭,解釋道:“這是一本先天武者的修行心得,算是貧道給你這個后輩的修行資助,你且收下,莫要推辭。”
周芷蘭心潮澎湃,先天武者的心得,整個楊氏都僅有一本,還是老祖機緣巧合下所得,研究百年也無把握破境,如今再得一本,破境概率定會大增。
她沒矯情,大方收下,并試探問道:“舅父,這心得不知能否給予楊氏一份?”
抬眸看了眼外甥女,玄明淡淡開口道:“既然給你了,此物自然由你處置。”
將心得復刻一份,又交予周芷蘭,他問道:“可找到那孽障的藏身之處?”
此話沒頭沒尾,可周芷蘭卻聽懂了,銀牙暗咬道:“數月前,外子在赤耀山中借地火之力修行時,曾見此孽畜現身,后來我隨老祖親自前去探查卻灰頭土臉歸來。
此妖已然破境,晉升練氣,成就大妖,更陰險狡詐,依托赤耀山地利,藏匿其中,輕易不出,縱然是先天武者,想要擒他都十分不易。”
隨后她驚喜地看向玄明,撲通跪地,哀求道:“請舅父為我父母報仇。”
抬手一道法力托起外甥女,玄明安撫道:“貧道來此,一是為了看你,順帶給你在楊氏撐一撐腰,二是為你父母報仇,這孽障藏了十年,既然已經現身,貧道便容不得他。”
數月前,長姐八十大壽,外甥女周芷蘭禮到人不到,便是因這件事耽擱,二姐與二姐夫十年前入山尋找靈材時與此妖狹路相逢,慘遭毒手,其后此妖不知所蹤。
而今這孽障再次現身,作為幼弟,他于情于理,都不能坐視不管,解決此妖,為二姐報仇,他也算放下一樁心事。
周芷蘭放心,陪玄明聊了半個時辰,她恭敬退去,玄明則離開客院,在外甥女婿陪同下游覽一遍楊氏族地后,他獨自出了府邸,行走在河宴縣各處,用老辦法品百味人生,觀人情世故,紅塵淬心。
往后一個月,采集日月精華、觀經悟道、體悟紅塵、觀天察地、指點外甥女夫妻修行、與楊氏老祖論道……
玄明忙得不亦樂乎,生活充實又自在,修行有條不紊,閑暇之余,在臨街小酒館里買上一壇米酒,出城于熱河上垂釣,就地取材,親手烹上一尾特產紅蓮魚。
魚腥味淡,肉質細嫩,鮮美可口,吞下后唇齒留香,配上一壺被熱河溫好的米酒,泛舟河上,隨波逐流,見紅日照水暖見魚,瞧連村綠暗晚藏烏,滋味甚妙,生活愜意,仿佛整個人被熱河景色與美食洗禮。
素華流年,星霜荏苒,余下半月,河宴城熱鬧遠勝往常,不管是權貴府邸,還是百姓宅院,都張燈結彩,家家撣塵,戶戶掃房,去塵穢,凈庭戶。
豪門大戶添置新物之余,還會拿出部分舊物,贈予百姓,扶貧濟困,除舊迎新。
街上攤販云集,店鋪客似云來,皆因元日將至,這對大玄神朝來說是大事。
有些準備屠蘇酒,有些親自刻桃符,玄明便是其中之一,感受到逐漸濃郁的年味,他一次釣魚歸來后,從熱河旁的山中尋到一株百年桃樹,從上取下一截樹枝,賜予其一縷靈機算是回報,返回楊府后,便親手刻了一對大桃符與數枚小桃符。
大桃符上書寫了此世未有的神荼、郁壘兩神名諱,有辟邪驅鬼除煞之能,至于未來能否誕生神性要看造化,形象如何也要依靠百姓想象。
大桃符是贈予楊氏的新年禮,小桃符是平安符,是給予外甥女一家的護身符。
元日當天,采集完朝陽紫氣,玄明獨立院中,放開靈覺,越過高山,穿過河湖,飛過郡城,降臨赤耀山,一番尋找后,他睜開雙眸,輕揮衣袖。
兩尺木劍飛出,發出鏗鏘劍鳴,陡然破空而去,直奔千里之外,玄明起火燒水煮茶,水剛沸騰,赤耀山中一只藏在巖漿中的大妖被劍光洞穿心臟,立時斃命。
一盞茶見底時,破空聲響,桃木劍帶著一只百丈火鳥尸首飛回楊氏府邸,落到楊氏演武場上,引得眾多楊氏族人圍觀,議論紛紛。
楊氏老祖楊鼎天現身,認出火鳥身份,驚喜之余,看向火鳥身上那柄桃木劍,對玄明欽佩又敬畏,放眼楊氏也只有這位真人有這份能耐,足不出戶,便可于千里之外斬妖除魔。
下一刻,玄明沉穩淡定的聲音響起:“楊道友,元日將臨,貧道一時口饞,便用此鳥為楊氏加餐如何?”
楊鼎天欣喜若狂,抱拳行禮,揚眉奮髯道:“多謝道友慷慨。”
楊氏族人也群情激昂道:“多謝真人!”
桃木劍嗡鳴,飛回客院,玄明揮袖收劍,指尖冒著一滴鮮血,這是火鳥大妖心頭血凝聚而成,將其封好收起,他倒上一盞茶,嗅著沁人心脾的香氣,悠哉品嘗。
大仇得報,再品清茶,明明是同一壺,滋味卻截然不同,甘壓過了苦。
當晚守歲,整個楊氏人聲鼎沸,氣氛歡樂,以大妖肉下酒,肉越嚼越香,酒越喝越烈,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推杯換盞間,不少武者以兵戈為樂,或齊聲揮拳,或齊手舞劍,露出健碩臂膀與發達胸肌,昂首踏步,散發濃烈陽剛之美。
女子則持箸敲碗,唱起楊氏族歌,聲音豪邁,抑揚頓挫,聽得人熱血沸騰,顯露颯爽英姿。
玄明融入這場狂歡,或來者不拒,千杯不醉,或以劍指引酒,白發飄揚,衣袖飄飛間,來一場道家祈福的劍禮,取天地靈機入指尖酒龍,吟唱道家祝禱經,聲音蒼老曠達,仿佛自無盡時空中飄蕩而來,辭舊迎新。
禮畢后,他抬指甩出,酒龍上天,直奔云霄,發出一聲震耳龍吟,砰然炸開,化為漫天酒雨,送滿城百姓一場醉,贈整縣生靈一場福。
后他邁步而行,出了楊府,于河宴縣各處體會除夕夜的熱鬧繁華,品嘗元日夜的人間煙火,觀滿城燈火,見舞龍蹈獅,在絢麗鐵花中走過,于烏篷畫舫中游過,與孩童同燃煙花爆竹,跟老者同飲屠蘇新酒……
他感覺自己真正成為一個普通百姓,是市井小民,是溫潤書生,是不羈俠客,心中燃起一股人間煙火,煅燒道心,亦煅燒全身。
待熱鬧一夜,新一年的朝陽初起,玄明猶如撥云見日,同樣辭舊迎新,道心更通透澄澈,道身更舒泰輕盈,體內三百六十五個竅穴大開,盛載璀璨星輝,法力磅礴如海,更上層樓,道行更是大增,對混元之道,他有了新體悟:
混元,于人間紅塵,是萬眾一心的熱鬧,眾心歸一,其大無外,其小無內,藏于萬象中,又超脫于萬象上,介于虛實之間,彼此轉換,正如慶賀元日,形式多種多樣,傳遞一種無形快樂。
道行大進,玄明心情舒暢,朗聲大笑,腳尖輕點,騰空而起,鳥鳴聲響,一只玄燕振翅而下,自寂靜夜空中飛來,呦呦鹿鳴響起,一只神駿白鹿從火樹銀花中奔來,邁步而上。
白發老道手持拂塵,腰纏葫蘆,乘坐白鹿,玄鳥開道,奔出河宴縣,朝天光破曉處奔去,滿城百姓吃驚之余,歡天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