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缺處在入關的第一批,他趨步向前,目光在一座座高爐間掃視,很快落在了正中央的一座高爐前。
這座高爐呈現八角形,高三丈三,四面有孔,烙印著符文,捏塑著鬼臉,好似一口大型煉丹爐。
爐中傳出滾滾鼎沸聲,且有一精悍的壯漢,正雙手抱胸,袒胸露腹的站在高爐上。
對方覷眼看著入關考生,口中立刻呼喝:
“本座盧鐵花,負責監督爾等武考,休得磨磨蹭蹭,速速上前來聽令!”
這人聲色粗糲,恍若金石摩擦,嗡嗡作聲間,給人一種鐵血悍勇的感覺。
余缺等人不敢怠慢,紛紛簇擁在了那盧鐵花跟前。
一些想要討好對方的考生們,還諂笑著,紛紛打拱高呼:“晚輩見過老師!”
“老師好個鐵打的筋骨!當真是一偉丈夫也。”
不過現場嗡嗡聲間,那盧鐵花面露不喜,口中當即冷哼一聲。
咚的,現場眾人的面色就驚駭。
他們感覺胸腔中的心頭也猛的一跳,頓時頭暈眼花的,不得不閉緊了嘴巴,生怕當場就吐出來。
盧鐵花大手一揮,砰砰的拍響了身后的高爐,喝到:
“廢話不多說,今日武考,考究爾等一個膽大心細。
場中共有三十六尊鐵水高爐,座座爐中都燒有鐵水,足以爛肉焚骨。而爾等的考核內容,便是各自取鬼栗三顆,以鐵水化開,取其果肉。
鬼栗果肉便是下一關,也就是最后一關的考試資糧,能得三顆鬼栗子者,方才有資格祭鬼祀神!”
簡要說完,對方大聲再喝:“明白了嗎!”
其聲在現場嗡嗡作響。
六七百號人再次感覺腦瓜子發嗡,不少人在心間腹誹:“該死的,就不能好好說話嗎?莫非聽你講話,被你呵斥,也是考試內容之一。”
但是連帶余缺在內的眾人,全都是面色一肅,低聲應諾:“是!”
“孺子可教。”
盧鐵花再度指了指場中幾座堆積如小山的東西,喝道:“開考!”
余缺抬眼看去,忽然發現那堆積如山的東西,顆顆漆黑,壓根不像是什么栗子,而是一顆顆腐爛扭曲的人頭。
這些人頭怪模怪樣,壘成了京觀樣式,死不瞑目般的瞪眼看著在場考生們。
眾人走到了人頭京觀跟前,一時都不敢動手,而是目光驚疑,視線不斷的在考官盧鐵花和人頭京觀上跳動,欲言又止。
但是考官盧鐵花面帶冷笑,他驅巡在中央高爐上,左右走走,旁觀著現場,并沒有想要再解釋一個字的意思。
余缺緊盯著一顆身前的人頭,他等待了片刻,見左右人都不敢動彈,皺著眉頭,便想要小心翼翼,想要試著取出一顆人頭瞧瞧。
只是他正要動手,身旁的錢化真見狀,忽地拐了拐他,用眼神制止了他。
余缺眼皮微抬,明智的停住動作,繼續干杵在原地。
幾十息過去,左右人等見文氣最高的余缺,繼續干杵著,一直沒有動手。
終于有人忍不住,大著膽子上前,口中罵罵咧咧:“連個死人頭都怕,還考個屁的縣學!”
只是緊接著,啊的一聲痛叫,就從這人口中響起。
咔咔咔!
只見對方的手指剛一伸在那人頭京觀上,顆顆人頭們便猛地張口了牙關,其中一顆人頭,正是咬在了那人的手指上。
對方慘嚎著,連忙后退,在地上打滾兒,甩了好半天,方才將那人頭甩下來。
眾人再一看,這人被咬中的那只手臂,近半都是發灰,似乎中了劇毒。
與此同時,其他的幾堆人頭京觀前,也都響起了慘叫聲,顯然也是有人被咬中了。
霎時間,考生們交頭接耳,口中議論紛紛。
余缺則是若有所思的,抬眼看向身旁的錢化真。
錢化真望著那些人頭,開口輕嘆道:“果然,此物正是傳言中的人頭鬼栗!”
他瞧見余缺的疑惑目光,當即面上帶著點得意之色,湊向余缺,低聲解釋:
“此物是一種邪木成精,能夠絞殺活物,危害四方。但凡死者,無論牲畜,其軀干會被當做肥料,腦袋則是會被懸掛起來。
若是敲開腦殼,會發現內里并無血肉,而成了果肉。此肉對人有毒,但是對于鬼神而言,乃是極香甜的供品,炮制妥當,濃縮一番,色黃金,味甘如栗,所以被稱作是‘人頭鬼栗’。”
錢化真口中嘖嘖:
“場中這多的鬼栗子,還顆顆都是人頭,并非獸頭,估摸著是有哪座莊子遭了邪,考官們在鏟除邪木后,便將之帶了回來。”
余缺聽著,口中不由贊了句:“還是錢兄見多識廣,這類鬼食,余某在書上都沒見過。”
錢化真聞言,面上更是得意,謙虛道:“過獎過獎。書上不寫,恐是擔憂被人知曉后,世人主動種這人頭鬼栗。余兄不知,也極為正常。”
這廝拍了拍自個:“不過有某在,今日你我兄弟二人,可以占據先機也……”
只是下一刻,錢化真口中一頓,他猛地抬起頭,看向自家的身后和左右。
頓時,聲聲哎呀響起。
在兩人身后,五六個人的身子向后猛地一倒,紛紛跌在了原地。
原來在錢化真嘀咕間,四周其他懵懂的考生們,紛紛夠著腦袋、踮著腳,斂氣屏息,湊在兩人身旁聽著。
錢化真突然一回頭,便將彼輩嚇了一大跳。
這些考生連忙從地上爬起,干笑著朝錢化真拱手,然后就樂滋滋的朝著那些人頭鬼栗打量而去,琢磨著如何下手。
錢化真頓時垮著臉,明白自己剛才過于得意,都忘了先拉著余缺,跑到角落去說話。
余缺瞧見這一幕,倒是不可惜。
他啞然失笑,朝著錢化真拱手:“先機已無,看來錢兄和我,得多加把勁了。”
話聲一落,余缺目光一凝,他咻咻的就雙手伸上前,主動從那堆人頭鬼栗中取出了兩顆。
他手上白毛冒出,灰氣纏繞,并好似捏螃蟹般,一只手一顆,捏在了人頭鬼栗的牙關處,免得被咬了,主動遞給錢化真一顆。
此外。
現場倒也不是只有錢化真一人,才曉得鬼栗的由來,有人知道的比錢化真還要全乎。
整個考場都開始紛亂,考生們紛紛下手,去搶那人頭鬼栗。
因為此物雖多,但是數目似乎不及考生們多。
且每個考生要求的可是三顆鬼栗,誰知道一顆人頭鬼栗中,能蹦出幾個鬼栗子啊。所以眾人自然是搶的不亦樂乎。
霎時間,道道慘叫聲也在場中響起。
不少人情急之下,被人頭鬼栗咬中,身中邪毒,倒在了地上。
考官盧鐵花見狀,面露譏諷,當即就呼喝連連。
四周有衙役上前,連忙將彼輩拖出了考場,免得彼輩死在了場中。
被拖出者,一個個不信邪,還大喊道:“我還有另外一只手,為何要趕我出考場!”
“三哥,你他娘的害我!”
“一群廢物。”盧鐵花毫不留情,嘲諷道:
“取個栗子都能被咬中,身笨手拙,淘汰淘汰。”
此外,他還時不時的游走在場中,當瞧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考生,正局促站在人頭鬼栗跟前,想要捉又不敢捉時。
考官盧鐵花看了幾眼,竟然不耐煩的將手伸出,一把拎起白發考生,交給了衙役們,一并趕出考場。
白發考生大喊:“小伙子,老夫尚未動手,你憑甚淘汰我!”
盧鐵花的臉上不耐煩,呵斥道:“一大把年紀了,肉酸骨頭老的,還來湊武考作甚,活的不耐煩了。”
任憑場中幾個白發考生再是哭爹喊娘,此人都是無動于衷,冷漠的將之一一驅逐。
當此人路過余缺和錢化真兩人身旁時,饒是兩人身手敏捷,極為懂得炮制技巧,也并非白發考生。
他倆仍舊是面色微緊,擔憂也被對方找個理由,淘汰出門。
好在盧鐵花的目光,僅在他們身上一掃而過,便繼續看向其他考生。
這時。
余缺已經是拎著一顆鬼栗子,搶先登上了一座高爐,但是他望著爐子當中的鐵水,卻是凝眉皺起,并沒有立刻就開始烘烤取栗。
“雖然盧姓考官在公布題目時,已經暗示了要用鐵水來烤栗子,但提示過于簡單,此中是否還有其他的竅門?”
他的擔憂并非沒有道理,因為下一刻,四周的高爐上紛紛也響起了慘叫聲。
啊啊啊!
有人心急將鬼栗扔入了鐵水中,那人頭居然蹦跶起來,帶著鐵水,一口咬在了考生的身旁。
甚至有人當即被咬中了臉皮,頓時皮開肉綻的,昏死過去,不知死活。
余缺見狀咋舌:“果然,烤個栗子也非易事。”
此外,還有人見鬼栗飛出來,當即一腳踢去,又將栗子踢入了鐵水中,可緊接著一道焦煙升騰,對方趴在爐子上,用火鉗扒了扒了,一無所獲。
很快,現場焦煙陣陣,慘呼陣陣。
武考開科了大半個時辰,竟然無一人成功的火中取栗,在鐵水當中有所收獲。
反而在場的考生,已然是淘汰了近三分之一。
離去的還幾乎是個個都帶傷,并有人掉入了鐵水中,差點燒成焦炭。
如此情景,令余缺也是心間悚然。
并且他和錢化真兩人,都已經謹慎嘗試了一番,但都是失敗,只在鐵水當中打撈出了一團烏漆嘛黑的肉渣。
霎時間。
場上的氣氛越來越焦躁,眾人皆是不知正確的火中取栗之法。
但就在這時,一座鐵爐前突然爆發出陣陣驚呼。
余缺和錢化真兩人抬眼看去,發現是一堆人聚攏在一座高爐上,正有個精壯的考生赤裸上身,手里捏著顆鬼栗,自信的往鐵水里面扔去。
每當鬼栗尖叫中從鐵水中跳出,那人便會舉起一瓢,將人頭鬼栗拾住,先扔在身旁的一只鐵桶內,用油泡了泡后,然后再捏著,繼續往高爐鐵水里扔去。
如此反復間,只那鬼栗油光锃亮的,且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脫爛,露出了發黃的骨頭,變成了個骷髏頭,表面也開始龜裂。
考官盧鐵花也站在一旁,饒有趣味的望著。
有了這個考生的提醒,余缺和錢化真兩人紛紛對視了一眼。
他倆都是煉度師行會中人,目中有所明悟:
“難怪鐵爐邊上會有火油,還以為是用來引火、升溫用的。原來是要用火油炙泡,封其熱度,涼其外殼!”
余缺剛才倒是嘗試過,但他是用油炸而加溫,并非降溫,未得其法。
“看來我學煉度,終究是日淺,還得加倍熬煉啊。”他心想著,暗暗反省。
一旁,錢化真望著那名考生,臉上還帶著詫異,口中嘀咕道:“這人的手法這般老練,都像是個老煉度師了,怎的在行會中沒見過?莫非行會里還有我不認識的……”
余缺聞言抬起頭,目色也有異色,他因為一眼就認出了那人。
這人正是他在鬼店中認識的伙伴,學徒方木蓮。
此人掌握得一手好油炸鬼手藝,即便余缺現在已經是九品煉度師,身有神識,但是他也不敢保證,自己在油炸鬼物時能有此人老練而精道。
“好好好!”
方木蓮所在的高爐附近,考生們不斷歡呼:
“謝了!”、“多謝這位兄臺指點迷津!”
其他人等也不是傻子,雖然大多數人都沒有接觸過煉度手藝,但是有方木蓮的演示在前,他們也能模仿一番。
而在眾人的歡呼中,方木蓮身上汗水蒸發,熱氣騰騰。
他的臉色更是通紅,意氣高亢,宛若飲用了烈酒,振奮極了。
眾人的歡呼增長了他的自信,讓他神色堅毅,心間還不斷的暗道:“娘!師父!我不是廢物、不是廢物。”
噼里啪啦!
很快的,方木蓮便將一顆頭鬼栗炮制妥當,一團團金光閃閃的東西,噗通掉落在了鐵水當中。
他面色大喜,觀摩了一番火候,然后連忙擦了擦手,不用火鉗,只將手在火油中仔仔細細的泡了泡。
此人赤著手,伸入那鐵水中,仔細摸取在鐵水中烤好了的鬼栗子。
火油遇熱燃燒。
呼的將方木蓮的上半身,全都籠罩在內,讓他變成了半個火人,聲勢駭然,但是這人絲毫不畏懼,且毫發無傷。
現場眾人見狀,頓時又是嗡嗡議論。
其中還有人目光發亮,當即高呼:“兄臺,烤多點,賣給我!一萬錢一顆。”
這話頓時引得不少人的意動,他們瞥了眼那考官盧鐵花,發現對方雖然皺著眉頭,但是并沒呵斥喊價那人,一個個便也喊價起來。
余缺身旁的錢化真,同樣是目光發亮,隔空就叫到:
“三萬、錢某出三萬錢一顆!”
這廝也想花錢買。
余缺倒沒有摻和進這熱鬧當中,有了方木蓮的示范,他已經是徹底明悟了火中取栗、鐵水撈金的竅門。
“原來在鐵水中撈取鬼栗子時,還須得用血肉去撈取。否則用火鉗,金性過于克鬼,鬼栗之氣便會迅速焦灼,化為焦炭。”
余缺目中躊躇,推敲再三。
他當即也拎著一顆人頭鬼栗,一桶火油,自行登上一座高爐,開始了炒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