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國都臨安,皇宮。
在皇宮西北角的幽僻院落內,有一間青瓦白墻的屋舍。
屋內并無任何無金玉裝飾,僅有幾案上擺放著《抱樸子》《云笈七簽》《黃庭經》等幾卷道書。
此時,一個年近五旬的中年男子,身形瘦削,相貌清癯,穿一身素色道袍,手持拂塵,正端坐于蒲團之上,雙目微闔,低聲誦念著《黃庭經》。
若不是他下巴上那稀稀拉拉的幾根胡子,誰能想到,他就是這皇宮內的唯一男人,大宋皇帝趙擴,日后被稱為宋寧宗的那位。
當初,金海陵王南侵,宋孝宗和金人簽訂《隆興和議》。從那以后,宋皇便稱呼金皇為叔叔。
南宋上下深以為恥。
趙擴初登基時,也因此事憤憤不平。他曾躊躇滿志,要宵衣旰食,興兵北伐,雪靖康大恥,一統天下。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籌備數年后,趙擴開禧北伐,大敗虧輸,不但葬送了大宋十數萬大軍,還得賠給金人三百萬兩銀子,并且把對金國皇帝的稱呼從叔叔改成了伯伯。
這下徹底釘在恥辱柱上了。
千萬別小看這稱呼。
金皇是宋皇的伯伯,那你趙擴是不是該孝順?
逢年過節的,你趙括要不要送禮孝敬你伯伯?
你伯伯每年過生日,你要不要祝賀?
每隔一段時間,禮部就會因為這些事,詢問趙擴,把他的臉摁在地上摩擦。
每次趙擴忍完,結果人家金國皇帝還會回個帖子,夸獎趙擴孝心可嘉。
實在是憋屈的讓人吐血。
再加上北伐無望,勵精圖治的趙擴徹底心灰意冷,不但把一切軍國大事都交給了宰相史彌遠,而且連女人都不玩了。
自從簽訂《嘉定協議》以來,他或者在丹房內修煉,或者立于觀星臺仰觀天象,似乎對凡塵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不過,最近一年多年,無論是觀星還是修道,趙擴都開始心神不寧起來,難以沉浸其中。
沒辦法,北方傳來的消息,實在是太驚人了。
蒙古攻打金國,野狐嶺一戰,破金軍百萬,平章政事獨吉思忠和參知政事完顏承裕僅以身免。又攻澮河堡,殲金軍四十萬,將金國參知政事完顏承裕釘上木驢。
然后,一部分兵馬不但看住了中都守軍,而且擊潰了完顏綱率領的二十萬大軍,將金國左丞相訂上了木驢。
大部分兵馬分兵四掠,攻打金國的東北、山東、山西、河北,殲敵八十萬。徹底摧毀金國的是東京、上京,將城中所有男丁全部斬首,女子掠為奴隸。
實在是太爽了!
把金國的上京和東京都毀了,簡直比“直搗黃龍”還要威風!
這兩座城市都是女真人的“龍興之地”,男子全部斬首,女子掠為奴隸,活該,正是你們金人應得的報應!
這一切,都是趙擴自從登基以來,做夢都想干的事!
只不過,他只能做夢,現實中的開禧北伐,是狠狠地挨了金人一個大逼斗,只能乖乖地叫金國皇帝大爺。
但是,在蒙古人這里,卻完全成了現實。
要是我是蒙古皇帝成吉思汗,那得多好啊!
每每把自己代入成吉思汗的角色,趙擴簡直整夜睡不著覺,興奮地發抖。
當然了,趙擴身為大宋皇帝,對軍事還是有基本了解的。
這些數字也太夸張了,算來算去,蒙古人都消滅了金國兩百多萬大軍了。
這怎么可能?
金國要是真有兩百多萬大軍,趙擴能只稱金國皇帝大爺?早就直接跪下叫祖宗了!
最近聽說,蒙古兵主力圍中都城,趙擴就更患得患失了。
蒙古人到底能不能行啊?
人家女真大兵可不是好惹的。
會不會,女真故意示弱于蒙古,準備來個中都大捷啊!
嗯,很有可能。
當初我大宋開禧北伐的時候,剛開始不是一直勢如破竹,后來卻被女真大兵教做人了?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蒙古人真的破了中都,就說明金軍沒有那么可怕了?
“到底,是女真大兵厲害,還是蒙古大兵厲害啊?抑或是,朕的開禧北伐,其實已經把金國的精銳消耗的差不多了,讓蒙古人占了這個天大的便宜?如果朕當時不殺韓侂胄,咬牙堅持下去,是不是就能直接把金國打崩?”
三個可能,不斷在趙擴心中徘徊。
尤其是最后一個可能,簡直讓趙擴百爪撓心那么難受。
蹬蹬蹬
就在趙擴在心神不寧的念誦《黃庭經》之時,忽然間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傳來。
來人正是中侍大夫、皇城司提舉、內侍省都知,又兼重華、慈福宮承受,當朝宦官第一人王禮。
王禮之所以能身兼這么多職,連大宋的秘諜機構皇城司都管理了,實在是因為他的資格太老了。
在宋高宗趙構還活著的時候,王禮就已經是親衛大夫、保承軍承宣使了。
“陛下大喜!大喜啊!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今年八十七歲、位高權重的王禮,往常即便是見趙擴時,都得兩個小宦官攙扶著。
今天,這位眉發皆白的宦官老祖宗,卻是手持一卷文書,一路小跑著來到了趙擴的丹房。
“喜事?如今國事艱難,朕還能有什么喜事不成?”趙擴連眼皮都沒抬,淡淡地道。
不過,那幾案上微微顫動的雙手,透露著他的緊張和激動。
“確實是天大的喜事,陛下您看啊!”
說話間,王禮將那卷文書,遞到了趙擴的面前,道:“蒙古人已經退兵中都了,他們將和金人達成的《大安協議》公告天下,回軍路上,一路張貼。
甚至蒙古軍中有人,主動將退兵的細節,都透露出來了。
而且,蒙古人一退兵,咱們皇城司在中都城內的細作,也能向外傳消息。
多方印證之下,老奴敢用項上人頭保證,這文書上面所寫全是真的,一字不假。”
“啊?還有此事!”
趙擴心中歡喜,接過那份文書仔細觀瞧、
“好!實在是太好了!”
“痛快!真是痛快!”
“女真人,你們也有今天!這都是你們的報應啊!”
“哈哈哈哈!”
趙擴一邊看一邊連聲贊嘆,到了最后,直接大笑出聲。
雖然最終,蒙古人沒有破了中都城,但簡直比破了中都城,都讓他感到開心。
金國賠償黃金三百萬兩,銀三千萬兩,不足之數由其他財物和女子來抵,近三萬女真女子,送入了蒙古軍的大營!
據說,其中一萬人,是要分給駙馬趙朔的,趙朔又把他們分給了漢軍,讓漢軍也嘗嘗女人的滋味!
真是該啊!
這就是你們金人送我們大宋一場“靖康恥”的報應!
你們不是,把無數漢家女子,變成了你們的女奴嗎?
現在,輪到你們女真女子做了女奴了!
而且,足足一萬女真女奴,給我們漢人享用!
好吧,其實這一萬女真女奴,蒙古人和巴魯營大約分了三分之一,趙朔和漢軍八旗加起來得了三分之二。不過,趙朔又發賣了很多私人女奴,漢軍得到的女奴太多了,以訛傳訛,傳成了這一萬女奴都給了漢軍。大宋皇城司再神通廣大,也難以搞清這些細節。
而且,即便搞清楚了這些細節,也絲毫不會影響此時趙擴的興奮程度。
趙擴甚至談興甚高,對王禮道:“像!真是太像了!這《大安協議》,怎么看,都像是《靖康協議》的翻版。這次,咱們宋人,可真是狠狠出了一口胸中惡氣啊!”
王禮道:“蒙古人和女真人有著血海深仇,他們的先祖俺巴孩被女真人活活釘死在木驢上。而且,女真人得勢時,每年都要去草原上燒殺搶掠,名曰‘減丁’。
蒙古人參照《靖康協議》,定下《大安協議》,狠狠地羞辱女真人,并不奇怪。”
“不對,朕覺得你說得有些不對。”
趙擴微微搖頭,道:“你說,這里面有沒有那趙朔駙馬的緣故?他和朕一樣,想一雪我大宋的靖康恥,才影響了蒙古人,定下如此苛刻的和議條件?”
王禮連連點頭,道:“很有可能。雖然蒙古人只要了金三百萬兩,銀三千萬兩。但是,金中都如何和我大宋當初的汴梁城相比?
這三百萬兩黃金,三千萬兩白銀,已經足夠把中都的子女金帛洗劫一空了。說一雪靖康恥,毫不為過。只是這其中的細節,老奴無能,還沒打探清楚,請陛下治罪。”
趙擴擺了擺手,道:“朕就是這么隨口一說,能不能打探清楚,無關緊要。對了,那趙朔的身世,你們到底打探的怎么樣了?他到底是不是我大宋宗室?”
蒙古軍都攻打把金國一年多了,大宋皇城司自然非常賣力的搜羅蒙古的情報。
趙朔身為蒙古第一悍將,自然就成了僅次于鐵木真的重中之重。
趙朔身具漢人血脈,先祖百十年前流落草原,乃至于趙朔在蒙古立的那些大功,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皇城司自然早就打聽清楚了。很自然地,他們猜想到趙朔的宗室出身。
王禮道:“老奴無能,現在依舊沒搞清楚這件事。不過……”
“不過什么?”
“據說,趙朔和鐵木真長女華箏生的孩子趙赫,脖子上掛著一個長命鎖,是他的祖傳之物。這長命鎖上很可能有些線索,證明他的身份。只是,沒有陛下允許,皇城司不敢接近蒙古貴人的家人,這長命鎖到底是什么樣的,我們還一無所知。”
趙擴道:“那條禁令繼續執行。如果因此惹惱了蒙古人或者趙朔駙馬,反而得不償失。”
“那趙朔駙馬的身份……”
“再慢慢查即可,不著急。”
大宋宗室都上百萬了,趙擴絲毫不擔心趙朔能對自己的皇位構成什么威脅,只是對趙朔十分好奇罷了。
趙擴心中暗想,趙朔姓趙,流落草原的時間又那么巧,又擁有類似先祖趙匡“打的天下四百軍州都姓趙”的絕世武力,十有七八就是先祖趙匡的后人了,他的本家。
怎么?
本家能做到的事,趙擴就做不到嗎?
雖然趙擴年輕的時候讀書過多,沒有習武,錯失了繼承先祖無敵勇力的機會。但是,他是大宋天子啊!
今生能取得的成就,難道就比不上白手起家的趙朔?
當即,趙擴傳旨,招群相前來議事。
左丞相兼樞密使錢象祖,右丞相史彌遠,參知政事婁機,參知政事鄭昭先,知樞密院事兼參知政事雷孝友,同知樞密院事樓鑰。
這六個人,就是如今的大宋執政群相了。
他們中既有對大宋忠心耿耿的忠臣,又有阿諛奉承的佞幸之臣。既有清廉自守的謙謙君子,也有貪污納賄的卑鄙小人。
不過,這六個人之前在對金國的立場上是完全一致的:畏女真大兵如虎,堅決反對開禧北伐。
左丞相錢象祖和右丞相史彌遠,更是直接參與了對韓侂胄的暗殺。
但話又說回來,待看了這份皇城司送來的文書之后,他們的立場迅速發生了分化。
很簡單的道理,金國山東、山西、河南、東北,確實是被蒙古兵橫掃了啊!陜西派往中都的援軍,也被鐵木真擊潰了啊!金國重兵防守中都,卻被迫簽訂了如此《喪權辱國》的協議,這不是說明,金國在中都的重兵,也不怎么樣嗎?
此時不征金國,更待何時?
對付強大的金國,他們不敢。但是,欺負弱小的金國,還是很有幾分興趣的。
“陛下,微臣以為,如今的金國,正是立國以來,最為虛弱的時刻。我大宋應該立即北伐,恢復中原,一雪靖康之恥!”同知樞密院事樓鑰首先發言。
他剛當上同知樞密院事,還沒一個月呢,正是想要進步的時候。
不過,雷孝友馬上表示反對,道:“不可!正是因為,現在金國極其虛弱,我大宋才不能趁人之危。樓樞密,你難道忘了,當初我大宋聯金滅遼的慘痛教訓了嗎?”
樓鑰針鋒相對,道:“難道,當初我大宋不聯金滅遼,遼國就不會被金國滅掉?金國滅掉遼國之后,能不攻打我大宋?依我看,我大宋當初,不是不該聯金滅遼,而是對金國喪失了警惕,以至于有了靖康之變。
這次,咱們對蒙古多加小心,加強防備,也就是了。”
參知政事鄭昭先道:“話不能這么說,就算不談當初的聯金滅遼是否正確。唇亡齒寒的道理,總是沒錯的吧?金國本來就奄奄一息了,咱們再攻打金國,金國豈不是馬上就要亡國?到了那時候,咱們可要面對,比女真人更兇惡的蒙古人了。”
參知政事婁機忽地心中一動,站起來向著趙擴微微一躬,道:“臣以為,三位宰相說的都有道理。金國遭受如此大敗,正是我大宋一雪前恥的大好時機,萬萬不可錯過。
不過,聯金滅遼的前車之鑒在前,咱們這次攻打金國,不能以覆滅金國為目的。”
趙擴心中一動,道:“那咱們的目的,應該是什么?”
婁機道:“其一,咱們要恢復一部分失地和子民。其二,咱們要讓金國承認,《嘉定協議》已經不合時宜了。每年給金國三十萬兩銀子和三十萬匹絹的歲貢,全部免除。金國和宋國不再是伯侄之國,而是兄弟之國。大宋為兄,金國為弟。”
“說得好!”
趙擴當然也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雖然恨極了金國,但理智也不想消滅金國。
不過,正如婁機所言,不消滅金國,削弱金國總可以吧?
他不再稱金國皇帝伯伯,改稱兄弟,這個條件不過分吧?
說不定,金國因為國力太弱,改叫他伯伯呢!仔細想想,那是什么滋味?
他向史彌遠和錢象祖看來,道:“左相、有相,你們以為如何?”
史彌遠雖然是歷史上鼎鼎大名的奸佞之輩,但畢竟是當世梟雄,沉吟道:“當初,我大宋聯金滅遼之時,也曾經以為遼國不行了,想要借機恢復燕云十六州。
結果,依舊戰不過遼國的殘兵敗將,讓女真人更加輕視我大宋,以至于釀成了靖康之變。
這次攻打金國,會不會重蹈覆轍呢?”
左相錢象祖卻微微搖頭,道:“哪里,史相公過慮了。沒錯,開禧北伐,我大宋是戰敗了。但是,金國的大軍到底有多大的優勢?充其量,是比我宋軍強上一些罷了。
如今,他們的主力,肯定是被蒙古軍擊潰了。
難道,我大宋還對付不了一些金國的殘兵敗將?”
“對對對!”
樓鑰馬上附和道:“史相公,您難道忘記了,咱們和金人較射之事乎?女真人已經墮落了,怎么可能和當初的遼軍相比?”
樓鑰所說的,其實是十三年前,他作為大宋使者,出使金國,參加金國皇帝舉辦的“射弓宴”的事。
這種“射弓宴”按說只是娛樂,只允許達官貴人參加,不允許職業軍人參與。
金國立國之初,朝堂上多的是猛將,宋國使者每次都要大敗虧輸。
不過,漸漸的,金國高層逐漸墮落下去。
三四十年后,優勢逐漸轉到宋國使者這邊,每次都被大宋精挑細選的使者拿到最大的彩頭。
這次,金國甚至直接作弊。
樓鑰當時就注意到,負責壓軸的金國貴人,手上有“雕青細字”文身,很顯然是底層的職業軍人。這金國人前些年丟了面子,今年特意選出一個底層的職業軍人冒充金國貴人,來滅宋使的威風啊!
結果,職業軍人也不行。
樓鑰率領的大宋使團,還是大贏特贏。
這就說明,金國是從到下,全方位的墮落了。
從那以后,宋國越發輕視金國,才有了“開禧北伐”之事。
也是哈!
錢象祖和樓鑰這番話,說的史彌遠都動了心。
金國的墮落,是從上打下全方位的墮落,能和當初的遼軍相比?
至于當初的開禧北伐失敗?
那其中,不是還有自己等人扯后腿的因素,以及吳曦在四川造反的因素嗎?
金國都被蒙古打了個半死了,現在還不敢打金國,是不是太保守了?再說了,大宋又不是想和金國全面開戰,只是給金國一些小小的教訓,要求兩國平起平坐而已,這要求過分嗎?
當即,就連老奸巨猾的史彌遠都微微點頭,道:“此言有理。但是,既然只是給金國一些教訓,我軍到底該從哪里,向金國進攻呢?河南之地絕不可行,那里金國的大軍從未調動過一兵一卒。”
“秦州!”
樓鑰脫口而出,道:“秦州地處陜西,秦州刺史術虎高琪率麾下三千飐軍,救援中都。蒙古軍退了之后,肯定會加官進爵,來不及返回。咱們整好,趁機把秦州取了。”
秦州在后世屬于甘肅,但在這個時代的行政區劃中,卻是屬于陜西。
此地地處陜、甘、川三省交匯處,扼守黃河上游河谷地帶,自古為隴右門戶、戰略要沖。
只要宋軍攻破秦州,八百里秦川就任由宋軍馳騁了。當初,金國將名將術虎高琪和三千精銳的飐軍放在這里,就是這個原因。
“如此甚好。”
趙擴道:“傳朕的旨意,四川制置使安丙,速率十萬大軍,給朕把秦州取了。但取了秦州之后,不必向前繼續進軍。免得把金國滅了,反而不美。”
“陛下圣明!”
群相齊齊大禮參拜。
此時此刻,無論趙擴還是大宋群相,擔心的都是,如果打的太狠,金國亡國了怎么辦?
就沒有一個人擔心,如果宋國打輸了,又該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