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天蕊一番話說的復雜,但多半是在以李淼所知的事情進行佐證,以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總結下來,其實結論只有三條。
一,天人在大朔開國之前,并不罕見。
二,兩套修習性功的法門,全都來路不明。
三,將功法交給建文帝的人,可能同樣不希望天人現世。
李淼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之前確實覺得大朔的水深,但他沒有想到會有這么深。
今天將皇帝的問題解決了,他還以為可以就此逍遙自在。卻沒想到籍天蕊立刻就給他續了個大的。
想也知道,若這個交給建文帝功法的人真的存在,就代表他手中至少不缺修習性功的法門。
陰瑞華能借此延壽,從大朔開國之時活到現在,此人八成也還活著。
至于境界……應該不會在皇帝之下。
“唉……”
李淼嘆了口氣。
“籍教主真是給我準備了個大驚喜啊。”
籍天蕊嫣然一笑。
“李大人在怪我?”
“不,我該謝謝你。”
李淼說道。
“現在愁一愁,總比以后不明不白的死了好。”
“不過,說到現在,我倒是有兩個問題想問。”
籍天蕊一伸手。
“李大人請講。”
“你在最開始問的那個問題,問我記不記得前世,是什么意思?”
籍天蕊輕笑道。
“我想知道,李大人是我的同道,還是我的敵人。”
“換句話說,我是在試探李大人是不是那個把功法交給建文帝的人。”
“嗯?”
李淼皺了皺眉。
“籍教主是什么意思?”
籍天蕊輕笑道。
“李大人,你可以規避天人五衰,你還可以對抗建文帝和皇帝的寂照幻境。”
“我當然會懷疑,你手里有性功修習的法門。”
“由此懷疑你是把功法交給建文帝的那個人,也不奇怪吧?”
李淼挑了挑眉毛。
“那與我記不記得前世有什么關系?”
籍天蕊慢條斯理地說道。
“西域武學與中原不同,其中多有古怪。其中西域密宗就有活佛轉世之法。”
“李大人的生平我驗證過多次,絕非作假,所以我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此處。”
李淼心中長嘆了一口氣。
籍天蕊并不是他的“同鄉”,這一聲嘆,既是如釋重負,同時也是些許失望。
“籍教主倒是挺會想的,萬一我是騙你呢?”
籍天蕊笑著搖了搖頭。
“不,如果你真是那人,在我問出這個問題的那一刻,你就會直接殺了我。”
李淼恍然。
“這就是你說的,根據我的回答,可能會告訴我一切,也可能會與我作生死之爭的原因。”
“是。”
“如此。”
李淼沉吟片刻,繼續說道。
“第二個問題,你說的我都聽懂了,但你還是沒有回答我最開始的那個問題。”
“你,到底想要什么?”
“李大人是想問我的本心,還是想問我這一路的盤算,到底想求個什么結果?”
籍天蕊嫣然一笑。
“都有。”
“那便要再從‘天人’說起了。”
“李大人,你覺得,除了你我,此時江湖上還有其他天人嗎?”
李淼毫不猶豫地說道:“有。”
“最起碼,少林和武當一定有。”
與籍天蕊的一番對話之后,李淼已經明白了江湖上沒有天人的原因。
天人傳承,被太祖收走了。
不是每個天才都是能自開道路的豪杰,在沒有傳承、甚至不知道天人這個概念的前提下,許多原本能夠修至天人的高手,只能無奈的在絕頂停下了步伐。
但少林和武當,一定還存有天人傳承。
“不止,李大人,不止少林和武當。”
籍天蕊笑道。
“許多在大朔開國之前就存在的大派,都是經過數個朝代打壓而存活下來的,他們都有各自避禍的手段。”
“有的門派隱藏在山野之中,根本不行走江湖;有的將有望修成天人的苗子藏在山門之內,從一開始杜絕其出現在朝廷眼中的可能;更有些直接離開了大朔疆土,翹首盼望著大朔轟然倒塌,他們能得以返回故土。”
“當日我帶人打上少林,根本沒有敢朝著藏經閣方向靠近,那里藏著的,是不遜色于你我的高手。”
“他們或為門派計,或為自身安危計,都不敢出現在江湖之上。”
“這一切,都是因為大朔。”
籍天蕊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緩緩說道。
“你說,他們怨嗎?”
當然會怨。
習武是件苦差事,絕大多數人根本不能從習武本身得到樂趣,而只能將其當成是他們求取名利的手段。
想一想,如果你是個有資格修成天人的天才,又恰好有天人傳承。你日夜苦修,終于將自己的武功修到了凌駕于江湖上所有高手的地步。
卻發現,你反而得不到任何東西。
你只能藏身于山野之中,一邊躲避著朝廷的追殺,一邊看著江湖上那些遠遜于你的庸才,享用著本該屬于你的名利,咬牙切齒。
這怨恨,足以將心肺燒干。
“我從前朝的傳承推算,現今的江湖上,至少還有五到十個天人。而暗中藏有天人傳承卻不敢拿出來修的門派,也至少不下五個。”
籍天蕊從瓜果中抓起一把瓜子,在桌子上一一放下。
“至于藏身山野或海外的門派,則根本無從查起。或許已經斷了傳承,或許遠比在中原發展的紅火。”
“這些人,全都在等一個機會。”
籍天蕊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一個重出江湖的機會。”
“一個,大朔露出疲態的機會。”
陽厲章掀開了遮蓋住面部的披風,直起了腰。
陽家人遠超常人的身形,讓其立刻便在人群中顯露出來。
正在觀察四周的朱載立刻便注意到了他,上下打量一番,眉頭緊鎖。
“陽家人!”
他立刻轉頭。
“朱大人!來了!”
朱守靜本就在乘輿之內全神戒備,聽到朱載招呼,一個閃身就到了乘輿外,一眼就鎖定了陽厲章。
“還真敢來,不怕死嗎?”
他伸手拔出雙刀。
陽厲章緩緩向前,周身真氣涌動。
周邊的江湖人齊齊色變,被這兩人超出認知的雄渾真氣駭得面無人色,瞬間便將此處讓開,生怕被卷了進去。
但,江湖人愛看熱鬧的天性,卻是讓他們沒有離去,都是站在遠處、伸長了脖子觀望。
“李大人問我想要什么。”
籍天蕊放下茶杯,站起身,望向天空。
“我從記事開始,便被我那母親用無數巫蠱之術折磨,待到她做完之后,就將我鎖在一個極為狹小陰暗的箱子里。”
“那個箱子上方有一個裂縫。每到卯時,太陽升起,就會有一束光從這裂縫之中照射進來。”
籍天蕊伸出一只手,放在面前。
“我把這束光捧在手里,晃動手掌,在箱子里面弄出各種影子來玩。”
“如果我那母親折磨得我太狠,我動不了,就會縮在籠子一角,看陽光里面飛舞的灰塵,好像雪花一樣。”
“雖然那時的我,根本沒有見過真正的雪花。”
李淼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但有一天,我母親把箱子挪了個地方。從那天起,我便再也見不到那束光了。”
“那一天,我心里忽然間好像升起了一團火,烤的我不能說話、不能動彈。我伸手去砸那箱子,砸到手骨斷裂都沒有停下。”
“那火,叫憤怒。”
“我絕不會再被任何東西困住。”
籍天蕊忽然轉身看向李淼,嫣然笑道。
“苗王不行,明教不行,大朔不行。”
“那個將功法交給建文帝的人,也不行。”
鏗鏗鏗鏗!!——
一連串金鐵交擊之聲爆發,將周圍江湖人的耳膜震得幾乎要流出血來。
這是一場遠超江湖人認知的爭斗。
朱守靜雙刀齊出,瞬間在陽厲章手臂之上砍出數十刀、爆發出無數火花。
錦衣衛和孝陵衛的高手們也在一旁尋找著陽厲章的破綻,用弓弩朝著他身上每一個要害射去。
橫練功法練得再精深,下陰、耳朵、眼睛這些地方都是無法練到的。
陽厲章根本不顧朱守靜幾乎將他手臂砍斷的攻勢,也根本不去防備錦衣衛和孝陵衛高手的牽制。
噗嗤。
血花四濺,一支箭鉆入空隙,直接射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擋住他!”
朱載厲喝道。
但陽厲章卻還是一步一步、堅定地朝著乘輿靠近。
“你想做什么?”
李淼站起身,周身真氣涌動,緩緩朝著籍天蕊逼近。
籍天蕊抽出腰間軟劍,輕笑著說道。
“放心,李大人。你所在意的人,今天一個都不會死。皇帝也同樣不會出事。”
“要死的,只有最后一個陽家人。”
她緩緩朝后退去。
“李大人,你在泰山派上與我那右使爭斗的時候,我其實就在附近看著你。”
“四時千戶,你這規避天人五衰的手段,一天只能用四個時辰,對嗎?現在只有半個時辰了。”
“我一心想走的話,你留不下我的。”
“你留下是為了看住我,但我留下,同樣也是為了看住你。”
李淼一字一句的說道。
“你到底在盤算什么?”
籍天蕊笑道。
“歷朝歷代,每逢亂世,朝廷對江湖的掌控減弱,便是天人齊出之時。而原本卡在絕頂的高手,只要得了天人傳承,也有進階天人的機會。”
“我要將這天下所有天人心中的火都燒起來。叫他們敢于走入江湖,叫他們爭斗,叫他們將整個江湖都煮的沸騰起來。”
“那個將功法交給建文帝的人不希望天人現世,只有這樣才能將他逼出來。”
“看不見的鎖鏈,是沒法斬斷的。”
“只有斬斷這最后一條鎖鏈,我才能真正走出牢籠。”
籍天蕊臉上那耐人尋味的笑忽然斂去,而后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微不可查的弧度。
李淼停下了腳步。
在見到籍天蕊之后,她一直在笑,或玩味或促狹或明媚,都是極為明艷,但李淼就是從中感受不到一絲人味兒。
偏偏她現在這個幾乎看不出弧度的笑,卻讓李淼覺得,這是她唯一真心的笑。
“李大人,你我都是被鎖住的人。我被鎖了十五年,而你被鎖了二十七年。”
“今日你我聯手斬斷了一根鎖鏈,但還有一根鎖鏈尚未浮出水面。你我說不得日后還有聯手對敵的機會。”
“你我,其實是同道之人。”
籍天蕊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對了,我還有一個小禮物要送給你。”
“你的養女,并不是被大巫搜集而來的孩童,而是苗王在制作我的時候的失敗品,被賞賜給那個大巫作為研究蠱術的素材。”
“真要論起來,她可以說是我的姐姐。”
“雖然她是殘次品、不能修習武功,但論巫蠱之術的天賦,她或許不遜色于苗王。”
“我送你的苗王手記,你可以交給她。日后,或許對你有用。”
朱載抽身退開。
轟!!!
在他面前,乘輿轟然炸開,露出了里面昏迷不醒的皇帝。
朱載看了一眼皇帝,確認其沒有受傷之后,抬頭死死地盯住了不遠處那高大的身影。
到此為止了。
陽厲章的血幾乎流盡,他用僅剩的一只眼睛看了一眼皇帝,又將目光移向了不遠處的江湖人。
他陡然間猖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看見了嗎!你們都看見了吧!”
“這便是大朔!這便是你們怕到了骨髓里面的皇帝!”
“武當,少林!你們怕的連山門都不敢出!你們都是愧對祖師的懦夫!你們都不敢!”
“但我明教敢!”
“我陽家敢!”
“敢!為!天!下!先!”
周邊的江湖人一眼便認出了乘輿之內的皇帝,頓時便嚇得面無人色。再也顧不上爭奪嫁衣神功殘本,一股腦朝著城外逃去。
錦衣衛和孝陵衛想要攔截,卻是難以全部攔下,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半江湖人逃向了城門方向。
唰唰唰唰!——
朱守靜含恨出手,雙刀在陽厲章身上爆開大片血花。
噗通。
嘩啦——
陽厲章左臂掉落在地上,肚腹之間豁開巨大的口子。他抬手捂住流出的內臟,踉蹌后退。
他卻還是在狂笑。
“我陽家就此滅族!但我陽家人的名號,卻要刻在你們所有人的心里!有朝一日你們將大朔掀翻,記住了!是我陽家人劈出了第一刀!”
“先祖!你看到了嗎!”
“大朔冤殺你的仇,不肖子孫為你報了!!!”
“我陽家——”
噗嗤。
頭顱飛起,無頭尸身轟然倒下。
這便是籍天蕊與他的約定,這便是陽家人放棄陽厲軒被殺之仇、與她合作的條件——籍天蕊會給他創造一個機會。
一個極其渺茫的機會,可以讓陽厲章朝著皇帝的乘輿,打出這一拳。
陽家人前赴后繼,以滅族的代價,終于抓住了這一絲機會。
陽厲章死了。
但他的聲音和他今日所做之事,已經被江湖人們牢牢記在心中。
并將隨之,傳遍天下。
不遠處,一個極為年輕的身影看向乘輿之內的皇帝,牙關緊咬。
“陛下……”
他伸手探入懷中,那里有一道加蓋了大印的圣旨。那是今早皇帝覺得錦衣衛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之后,交給他的圣旨。
旁邊一個江湖人跑過,撞在他的肩頭,將他遮蓋住面部的兜帽蹭了下來,露出了一張年輕、冷漠的臉。
名為劉瑾的小太監深深地看了一眼朱載,混入人群,轉身離去。
懷中的圣旨展開了一角,露出了兩個字。
“東廠”。
寒風驟起,吹拂過萬里江湖。
武當。
武當掌門走入后山一個極為隱蔽的山洞,停下了腳步。
“師祖,皇帝出事了,明教做的。”
盤坐于石床上的老者恍若未聞,他衣衫襤褸,雙目緊閉,形容枯槁,肩頭積滿了灰塵。
他仿佛陷入了夢魘,面上不斷閃過各種痛苦的表情,忽而憤怒、忽而憂傷、忽而頹喪,口中不住喃喃自語。
“唉……”
武當掌門轉身離去。
只有老者喃喃之聲回蕩在山洞之中。
“先天領周天,化周天之變,化吾為王……先天領周天,化周天之變,化吾為王……”
少林。
永戒走入藏經閣,對面前自顧自掃地的老僧,將順天府傳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告知,而后徑自轉身離去。
良久,藏經閣內傳來一聲輕嘆。
“大爭之世……不知會有幾多人死,幾多人亡……”
“我佛,慈悲……”
巴蜀,湖廣,大理,西域……
陽厲章刺殺皇帝的消息,隨著當日逃出京城的江湖人的腳步,擴散開來。
山野之中、市井之內、海波之上,乃至大朔疆土之外,無數雙眼睛陡然睜開,死死地盯住了那壓在自己頭上的大朔。
他們好像看見那嚴絲合縫的牢籠之上,陡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隨著這無數雙睜開的眼睛——
自大朔開國至今,沉睡了一百七十余年的江湖,緩緩蘇醒了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