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賣個破綻
由于大漢占領了長安以北的幾處要地結營守寨,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接下來這場長安會戰,戰場會局限在長安周邊。
畢竟按常理來講,張郃已經因為孤軍深入而慘敗一場,司馬懿不大可能再選擇孤軍深入來冒險。
他最好的選擇有兩個。
一個是在丞相下隴前,以優勢兵力強行拔除高陵,則糧道再也無憂。
一個是在渭水以南守株待兔,等待漢軍渡河,然后利用主場優勢進行反擊作戰。
可他就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選擇了冒險。
劉禪一開始不得其解,最后卻是有些明白了過來。
“朕以為,或許在司馬懿眼中,這根本就不是冒險。”
五丈塬天子行營,劉禪將所有夠資格聽朝議政的文武全部召集至此。
茲事體大,司馬懿隨時有可能不理會細柳、棘門、高陵三營,直接進兵五丈塬。
所有文武都必須知情,否則到時司馬懿虎豹騎突至,鬧得五丈塬大亂就完蛋了。
李嚴之子李豐不解道:
“可是陛下,司馬懿此舉與張郃何異?
“懸軍深入,一旦敗軍,便與張郃一般死無葬身之地。”
這要還不是冒險,那李豐已經想不出什么才是冒險了。
郭攸之、陳祗、李遺等一眾侍臣也盡皆點頭。
劉禪于是讓屋中眾人暢所欲言,想看看一群臭裨將,到底能不能頂個諸葛亮。
眾人很快議論紛紛,神采飛揚。
場面出乎了劉禪意料。
似乎是有張郃的前車之鑒在前,行營中大多數文武,對司馬懿孤軍深入非但沒有感到擔憂。
甚至還讓劉禪從他們的聲色中看出了莫名其妙的興奮意味。
劉禪默然不語,有些憂慮起來。
上一戰從張郃那里繳獲的糧草甲仗實在不少,眾人嘗到了甜頭,如今看誰都像是過來送裝備的。
此地不知兵的郭攸之、陳祗等侍臣如此,還算知兵的宗前、楊稷、李豐等校尉都尉也是如此。
看來在任何時刻都保持清醒冷靜的頭腦,果然是一件知易行難的事。
連戰連勝像一柄雙刃劍,既讓漢家臣子士氣大漲,也讓許多人不可避免地對魏軍產生了小視。
尤其在得知丞相已克復天水,正揮師下隴與關中會師后,這種亢奮的情緒達到了頂峰。
許多菜雞贏得忘記了,他們原本只是一支偏師而已。
之所以連戰連勝,靠的不過是陣地戰打防御反擊而已,并非是野戰與攻堅。
好在斜水那場真得不能再真的“佯敗”一直警醒著劉禪。
謹慎起見,他不得不通過趙云之口下達軍令:
諸將校在與丞相會師前,務必收縮防御,結硬寨,打呆仗,盡量避免出寨下城,與魏軍野戰浪戰。
結果不少中高層軍官提出了不同的意見和建議。
有人說魏軍連連大敗,必只敢在長安城下結寨自守,若不速攻,他們防御工事會越發完備,宜速戰。
有人說,收縮防御過度謹慎會沮喪士氣,破竹之勢一旦遏止,我大軍求戰不得,銳氣漸失,而敵得喘息之機,軍心漸整,大不利。
總之,幾乎沒人認為司馬懿會是個硬茬。
畢竟司馬懿在斬孟達前實在沒什么亮眼的戰績。
即使是劉禪,雖堅持認為越是到了最后關頭,越應謹慎對待。
可當他聽到一則又一則主速戰的意見時,想堅定自己的想法,仍然需要不小的能量。
好在這種猶豫被他藏住,一再申令,才將那些尋求速戰的意見壓了下去。
而現在,隨著司馬懿出人意料的孤軍深入,五丈塬文武不憂反喜的表現,讓劉禪隱約猜到了細柳、棘門三地將士的反應。
要么是說司馬懿孤軍深入,存在破綻,宜擊之。
要么就是以救援五丈塬的名義,主動請戰回援。
一念至此,劉禪愈發忌憚。
這分明是司馬懿料到了漢軍人心思戰,所以主動賣個破綻。
為什么敢這么做?
只有一個解釋:他對自己練的兵有相當的信心,想以此誘漢軍出寨,尋求與漢軍野戰的機會。
這正是司馬懿擅長之事。
司馬懿一戰滅國的遼東之戰。
公孫淵依靠大遼澤,營造了幾十里防線,高壘深塹,讓魏國大軍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更別提進攻。
司馬懿最后卻是繞過了遼澤,直取公孫淵所在的都城襄平。
甚至在渡過大遼水后,他還搞了個破釜沉舟的行為藝術,把破綻暴露給燕國守軍,最后果真引得遼澤防線后面的燕軍出擊。
結果三戰三捷,燕軍潰退。
遼澤防線不攻自破,魏軍直逼襄平城下,最后一戰滅國。
行營眾人仍在眉飛色舞地議論,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劉禪只能略顯無奈地開口:
“司馬懿前番千里疾行,八日便至上庸城下,不加休息便直接對上庸發動強攻,最后不到兩旬便直接奪下上庸。
“這其中自然有孟達之甥叛降的原因,但司馬懿士卒勇猛敢戰,同樣是不可忽視的因素。
“雖未能探知司馬懿到底帶了多少人馬前來,但至少兩三萬是有的。
“眼下他雖孤軍深入,在槐里扎營筑壘,但最多兩日后,便會派一支精銳直奔五丈塬而來。
“說到底,還是我們關中人馬太少太散,精銳又盡在長安,司馬懿橫行無忌。
“你們剛說的話朕也都聽見了,大都以為腳下這座五丈塬易守難攻,司馬懿必然無功而返。
“但這一次面臨的局勢,與張郃那一次截然不同。
“司馬懿完全可以不理會五丈塬,直襲斜谷口。
“一旦斜谷棧道被毀,大漢就斷了一條糧道與退路。
“換言之,這是必守之地。
“我五丈塬雖有一萬人馬,但必須分一大半去守斜谷口。
“五丈塬天險難攻,斜谷口卻沒有天險可依,你們還覺得,司馬懿只能退走嗎?”
部分不通軍事的僚屬聽到此處終于是有些驚愕慌張起來。
五丈塬有一萬大軍是他們底氣所在,現在突然聽到有大半要下去守斜谷口,那誰來保護他們?
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的鄧芝這時候也開口了:
“陛下一語中的,魏寇不論如何都會選擇來襲,而我們不論如何都必須死守斜谷口。
“至于諸位剛剛說的糧道,司馬懿不打算久駐,以牛馬驢騾馱十日糧來強攻,完全不成問題。”
不少人聞聲更加慌張。
劉禪不再理會這些人如何作態,看向校尉楊稷:
“伯韜,俘虜太多了,一旦見到魏寇兵臨五丈塬,難免人心思亂,先把他們全部押往陳倉看管吧。
“司馬懿敢來五丈塬,卻不可能再往陳倉深入。
“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你即刻點一千甲士出發。”
“唯!”楊稷本欲留在五丈塬御敵,但陛下有命,卻不是他一個校尉能置喙的。
若非陛下御駕親征,他一個負責屯田事務的校尉哪有資格面圣。
就在他轉身離開行營時,天子突然從后面叫住了他。
“等等,伯韜,陳倉城小,恐怕容納不了兩萬多俘虜。
“朕擔憂魏寇可能會派虎豹騎到陳倉城外騷擾。
“這樣,一部分押在散關好了,你千萬留心,莫要讓這些俘虜趁機作亂。”
“唯!”楊稷再度應聲,腰板挺得筆直,見陛下沒有別的吩咐后轉身大步離去。
劉禪仍正襟危坐,目光在屋內數十人中掃視而過。
很快便在門口附近找到了武功蘇氏的嫡長子蘇綽。
“伯舒,司馬懿若來五丈塬,則必過你蘇氏塢堡。
“你回去告訴蘇縣君,讓他務必不要出堡迎擊。
“朕再派一名軍司馬,引五百甲士入你塢堡守御,你意下如何?”
“陛下但凡有命,蘇氏無敢不從!”那蘇綽站出身來,拱手相對。
如今還能留在關中的,盡是塢堡豪強,這蘇綽并沒有關東士人那種浮華的文氣,倒與涼州士人類似。
劉禪并不擔憂主動來投的蘇氏會倒戈,只擔憂蘇氏會在司馬懿退軍時出堡追擊吃大虧。
蘇綽很快也領命離去,劉禪讓鄧芝撥出五百甲士隨行,同時又讓楊條派兩百騎在前探路。
保不齊司馬懿此刻已經派虎豹騎在武功附近掃蕩了。
武功縣境很大,大大小小的塢堡十幾座,投漢的也就一個蘇氏。
其他幾家遣使聯絡之后獻了些糧食,態度并不明確,至少沒有像蘇氏一樣遣任子來投。
司馬懿動作快些,說不準能夠從某些人那里“征”些糧草。
大漢說到底沒有宣示關中的主權,武功名義上還是魏國地盤。
劉禪又看向鄧芝:“鄧揚武,若司馬懿舉一萬精銳而來,封鎖斜谷口需多少人?”
鄧芝早就有了答案:“陛下,有五千人可保無恙。”
劉禪暗暗慶幸,徐徐頷首:
“鄧揚武既然胸有成竹,那斜谷口就交給鄧揚武了,還請速速派人營造工事待敵。
“如此一來,五丈塬還有四千戰卒可用,足夠了。”
幸虧鄧芝與楊條把糧食送進槐里后,只留了兩千人守槐里,之后便引軍四千回了五丈塬,準備再把糧食往槐里運。
如若不然,五丈塬就只有六千守軍,還不是精銳之師,根本擋不住司馬懿奇襲。
真到了此種境地,槐里的鄧芝、楊條,細柳的王平、傅僉就不得不選擇出寨與司馬懿野戰了。
一萬來號人,如何能與司馬懿兩三萬人野戰?
甚至屯駐棘門的趙云都要帶兵前往,否則恐怕沒人能指揮這場意料之外的會戰。
一旦局勢如此演化,那么守在長安的魏軍,便可趁大漢營寨空虛之時來奪寨了。
司馬懿此番孤軍深入,只要能安然回到長安,毌丘儉、牛金等長安守軍的士氣都會隨之上漲。
而假使司馬懿能勝一場,不論大勝小勝,都能使魏軍士氣提振,而漢軍士氣則將為之一沮。
這不是劉禪愿意看到的。
劉禪看向楊條:“羌王,渭水北岸已有虎豹騎巡視,想要安然把消息傳到趙帥那邊,屬實不易。
“但還是請你想辦法給趙帥他們傳去消息,讓他們務必謹守前詔,固守營寨,在丞相大軍下隴會師前不得與魏寇野戰。
“五丈塬無可憂者,司馬懿所求并非五丈塬,而是誘我細柳、棘門將士出寨野戰。
“否則他根本不需往渭北屯駐,直接舉大軍往五丈塬來便是。”
“唯!”楊條拱手領命離去。
渭北。
槐里城西十里。
司馬懿大軍正在河畔伐柳筑營,掘土作壘。
魏軍將校們對此舉頗為不滿,議論紛紛。
驃騎府司馬陳圭已經聽了一上午諸將的抱怨,忙完一階段正事后終于來到司馬懿身邊,不解道:
“司馬公,將士們都在問,我大軍既然已經出敵不意到了此處,何不直接奔襲五丈塬,反而要在此筑營?這并非破敵之法!
“所謂合則勢張,分則力薄。
“我大軍三萬如今一南一北分成兩軍,既不能全力攻奪五丈塬,又不能全力對付東方蜀寇,豈不是自斷臂膀?”
司馬懿看了看陳圭,從容開口:
“未慮勝,先慮敗。
“若三萬人馬全部往攻五丈塬,糧草能堅持幾日?
“蜀寇經營五丈塬已有兩月,如何是幾日強攻就能攻下的?
“一旦攻之不下,再發生什么意外,誰可為我大軍后繼?
“難道要讓張郃之事在我軍身上再發生一次?”
五丈塬于魏軍而言還是一片戰爭迷霧,上面有多少人馬全靠猜測。
甚至有細作買到消息,說諸葛亮已經到五丈塬了。
“若蜀寇無備,兩千虎豹騎一萬精銳足可攻入斜谷口,斷其棧道。
“若蜀寇有備,縱是再來三萬人馬也無濟于事。
“至于你說的自斷臂膀。
“我三萬大軍若全部渡到渭水北岸,東方蜀寇見我大軍盡集于此,五丈塬無憂,如何還會主動求戰?
“這樣一來,我何苦率軍來此,何不直接去奪高陵細柳?
“教將士們且放寬心,東方蜀寇見我大軍突現此地,必然驚懼。
“他若來攻,則足可說明五丈塬守備空虛。
“我可先破來犯之敵,再舉大軍往攻五丈塬,他若敢追,我再破之。
“他若不來,則說明五丈塬已有防備,攻之無益。
“我大軍就在此地駐屯,隔絕渭水,斷下游蜀寇糧道。
“待諸葛亮下隴,不來邀擊還能如何?
“我以逸待勞,難道還怕打不過諸葛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