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軒自然沒有上去和他們打招呼。
苗玉龍許久才過來朝楊子軒說道,“書記有空了,請你進去……”
“勞煩秘書長了。”
朱禮和臉型有些瘦削,臉上皺紋不多,顯然是經常保養的,頭發染黑了。
辦公室很空曠,擺了些盤栽,桌面有一小面國旗,墻體上掛著一副新的書法,“廉則生威”幾個蒼龍般的大字,落款正是朱禮和。
朱禮和坐在桌子后面,沒有靠著背椅,腰桿挺直,低頭在翻看資料。
見楊子軒進來了,只是抬頭,稍微點了點頭,又低下了頭,繼續翻看資料。
苗玉龍讓秘書送上茶水,楊子軒在朱禮和對面坐了下來。
朱禮和這才抬起頭,朝秘書成人杰擺了擺手,“你們先出去吧。”
成人杰和苗玉龍很識趣的關上門。
“書記為什么這個時候把他叫來,你知道嗎?”苗玉龍在走廊點燃一根煙,詢問成人杰。
朱禮和是成人杰的大老板,但是苗玉龍也同樣是成人杰的老板,成人杰搖了搖頭,“完全沒有跡象,昨天也沒有這個時間安排,我估計是今早和姑蘇的楊嗣音談了一個小時之后,書記才臨時決定把楊子軒叫來的……”
“早上書記和楊嗣音聊了一個多小時,你大概知道聊了什么嗎?”苗玉龍也不是很能看透這位大老板的心思。
“沒法了解,不過我估計是聊集資案的事情,姑蘇也是集資案的重災區。姑蘇的楊嗣音其實一開始就堅持把主導權交給中央來的調查組。不搞地方保護主義。但是姑蘇市委那邊似乎不能統一意見,最后還是和梁溪結成同盟,這是一步錯棋。雖然這幾天姑蘇一方面派人配合調查組的調查,另外一方面,也匆匆忙忙的開展了清理門戶的工作,對重災區水蔭縣進行了大規模的干部調整,涉案干部一律處罰,該免職的免職。該移送司法機關的已經移送司法機關,補救措施雖然已經做了,但是估計姑蘇市委市政府也沒底,不知道能不能讓省里滿意,楊嗣音過來,估計就想了解書記的態度……”
“那你估測書記的態度是怎么樣的?”苗玉龍斜睨著眼睛。
“我估計書記對楊嗣音還是挺滿意,就算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也不看看楊嗣音是什么背景,天之驕女,撇開楊老爺子的影響不算。就是她父親在軍方政壇也有不小的號召力,儼然……”
“好了。楊家是個什么情況,不用你說,我知道。”苗玉龍打斷了他的話頭,“那怎么會和楊嗣音談話之后,就會臨時讓楊子軒過來呢?”
“我感覺是不是楊嗣音和書記談話的時候,涉及到楊子軒,畢竟楊子軒雖然不是集資案的始作俑者,但是他卻是一根導火線,現在全省的干部都知道,是因為廣陵丟了兩千萬,楊子軒一怒之下和周立昌對賭,然后牽出這個驚天大案的……我想姑蘇會不會很恨楊子軒,如果沒有楊子軒,這個集資案至少現在不會爆出來。”
“就算楊子軒是導火線,也沒理由會怪罪于他,誰要是怪罪于他,那真是情商太低了。這個非法集資的情況是客觀存在的,如果不是楊子軒這次捅出來,那還不知道這個騙局會繼續到什么時候,拖得越久,涉及的金額,涉及的官員干部,造成的社會影響都會更加廣泛,那真是一個定時炸彈。我想更應該是感謝楊子軒,而不是去憎恨他……我想楊嗣音這點智慧還是有的……”
苗玉龍雖然不喜歡楊子軒,但是他還是很理性的,他不會因為對楊子軒的厭惡,就認為楊子軒是這個案子的罪魁禍首。
成人杰臉色漲紅,說道,“還是秘書長看得深遠。不過我聽說楊嗣音和楊子軒不太對路,卻是真的,想想南蘇年輕正廳級干部有多少?楊子軒和楊嗣音,還有蔡震源這幾個年輕干部之間,本身就存在一個潛在的競爭態勢,就算楊嗣音和楊子軒之前毫無接觸,也說不定他們互相很有默契的想要踩對方下去……”
苗玉龍認同這個看法,“你這個觀點有道理,那你的意思是說,楊嗣音很可能在書記面前參了楊子軒一本?”
“這個是有可能的。楊嗣音怎么可能讓楊子軒隔岸觀火呢?”
苗玉龍沉默抽著煙,就有點明白了。
成人杰是朱禮和貼身大秘,對于朱禮和的一些隱秘心思,猜測更加準確。
楊子軒端坐了一會兒,朱禮和才抬起頭來,聲音平靜說道,“廣陵過去一年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廣陵港這個戰略算是抓對了,我來南蘇之后,廣陵的班子也走馬觀花了換了好幾茬,但是之前幾屆班子,都是中規中矩,沒什么突破,或者說沒找到突破口,這一屆的班子,倒總算是對癥下藥了……”
“還是要省委省政府的正確領導和支持,才能找到自己的發展戰略……”
“聽說你在金京大學讀研究生?”
“是的,書記。”
“跟的是哪位導師?”
“是葉新偉教授。”
朱禮和若有所悟,“葉新偉教授,嗯,最近中央挺重視他的幾個理論的,尤其是他關于產權制度的理論,中央很重視,你跟他應該能學到不少東西。廳級干部是我省的發展中堅力量,多多給自己充電,還是很有好處的……”
“書記說得是,我也正是在領導崗位上,感覺自己的知識儲備不足,很有充電必要,就報讀了在職研究生,加強自身能力,才能更好服務群眾。”楊子軒順著他的話頭接下去,不太明白朱禮和怎么會關注這個。
“聽說你之前和蘇老一起在省委招待所賓館的山塘釣魚?”
“是的書記,當時我也感覺突然。不過蘇老比較率性而為。盛情邀請我前去釣魚。不過釣魚火候還不夠,不能和蘇老比……”
“蘇老比較喜歡你倒是真的,其實我叫你來,也是想詢問一下你,想不想到中央調查組上去?你也知道這個案子來得太突然,無論是省委還是省政府,其實都挺被動的,加上蘇老盛情邀請。我想你過去擔任一個副組長,協助蘇老工作,對你開闊視野,增強業務能力都是大有裨益了,我聽說蘇老還讓你推薦了幾個人,你完全可以毛遂自薦嘛,你就代表我們南蘇省委省政府進入調查組……”
“首先我得向書記您檢討一下,這個案子讓省委省政府陷入被動狀態,我本人也是要負一部分責任,這個馬蜂窩畢竟是我捅破的。”楊子軒開門見山了。“蘇老之前確實盛情邀請我進調查組,但是我綜合考慮后。還是委婉拒絕了,畢竟我是南蘇的一份子,加入調查組去,容易給人留下口舌是非,就怕一些流言蜚語,說我和調查組搞在一起,損害南蘇的利益……”
朱禮和這才有了點笑意,這個年輕人倒是很坦誠,但是越坦誠,就表示他心智越堅定,不容易被說服。
“子軒同志啊,那我得批評你了,你這是地方保護主義思想在做崇,省委省政府必須要中央步調保持一致,不存在南蘇省委省政府自身的利益,你這種想法是極為錯誤的,是官僚思維……”
幾個大帽子扣下來,楊子軒后背就濕透了。
他完全看不清這個南蘇最有權勢的老人,是怎么一番心思。
“這個你就不用考慮了,省委省政府是全力支持你進入調查組的……”
“書記,我,我還管著廣陵的一攤子事情,進入調查組是不是不太好?至少兩頭忙不太好吧?何況,這次非法集資案,我們廣陵也是利益相關方,我身為廣陵市長進調查組,實在很有不公平的嫌疑,又是運動員又是裁判的……”
“難道你不進調查組,就不存在利益分配不公,偏向廣陵的問題?”朱禮和喝了口茶水。
楊子軒滿頭大汗。
原來朱禮和早就知道他和馮少倫之間的秘密協定?
那天和馮少倫進行交易,在場見證的人不少,消息傳到這個書記的耳朵里,也不足為怪。
“我就怕我會傷害到梁溪,姑蘇同志的感情,尤其是調查組下手重的時候,會認為我是在公報私仇……我實在不忍心。”楊子軒再說出第三個拒絕的理由。
“群眾利益面前,哪能這么兒女情長,難道就因為有人情,就不能一碗水端平,你這個理由不成立……”朱禮和毫不客氣否決。
“書記,不是我推搪,實在是廣陵這邊還有一大攤子事,等著我去處理……”楊子軒再說了一個拒絕理由。
朱禮和卻說道,“很多同志,說你是個能吏,是個能治亂的高手,當初廣陵是一場亂,半年時間被你整治得整整有條,確實很有一套。其實我有個想法,廣陵的工作已經走上正軌,可以另行安排,你就安心去調查組,等案子水落石出之后,你到梁溪去,當然,這只是我的初步想法,還沒和省委其他同志溝通,我想先聽聽你個人的意見……”
楊子軒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要他徹底去接這個爛攤子。
鬼才愿意呢?
誰知道這里面水有多深,搞不好調查過程中,就要被淹死了。
調查自己人,可是要得罪人的,那他必然會立刻招到梁溪,姑蘇一大批干部的嫉恨。
這個集資案的投資者涉及面很廣,很廣的意思,就是不止于南蘇,還有周邊的江南,羅浮,黃埔,甚至京城都投資者,要是在處理資產時,分配不均,那就無形中樹立一大批敵人……
誰進調查組作為主導力量,立刻就要成活靶子。
楊子軒這一刻才明白朱禮和的真正想法。
這個老狐貍,之前是站隊正確的,一直主張讓中央接手這個案件。這實在是一個明智得不得了的選擇。一方面可以展露出保持和中央一樣步調的姿態。這個姿態對他政壇形象很重要。另外一方面,這個案子是一個跨省大案,如果省委主導,一旦處置不公平,必然會招致其他省份的不滿,對于朱禮和這種求進步,希望進中樞的地方諸侯而言,他肯定是不想樹立任何一個敵人的。多一個敵人,就等于黨代會多了一個反對的聲音……。
但是,朱禮和在同意調查組進入之后,肯定又不愿意把主導權全部交給中央來的人,那樣,省委又會很被動,像是瞎子一樣被調查組牽著鼻子走,誰都不樂意。
蘇云貴也是考慮到這個問題,才鼓吹,讓楊子軒進入調查組。就是怕南蘇省委大佬心里會有疙瘩。
但是蘇云貴又怕南蘇省委亂指派人進來調查組,指手畫腳。擾亂調查方向和效率。
所以,他才極力邀請楊子軒,他知道楊子軒沒有那么強烈的地方保護主義,而且他也看出來了,無論是朱禮和還是陳志溫,都沒有完全收服楊子軒,不用擔心楊子軒會搗亂。
但是楊子軒不愿意。
所以,蘇云貴很頭疼。
朱禮和也很頭疼。
所以,才不惜以“提拔”來誘惑。
“書記,我這會不會不利于廣陵的可持續發展,畢竟,我去廣陵剛半年時候,各方面情況,都還在熟悉過程中,很多發展戰略,都還只是起了個頭……’
朱禮和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這也是我所擔憂的。但是事發突然,我思前想后,也覺得你去整頓這場亂案,比較合適……梁溪是我省大市,省委必須要從全省的高度去布局和考慮問題,廣陵發展再快,和梁溪差距還是在那里的……“
這句話很傷人。
楊子軒聽明白了。
換句話說就是,廣陵發展再快,也沒法彌補這次梁溪的損失,所以整頓梁溪要比廣陵發展,更加重要……
朱禮和見楊子軒沉默不語,于是說道,“我只是征詢你個人意見,能不能成行,還是要看你的個人意見,還是要看省里的實際需要,你也不用太過于糾結……”
“其實我感覺省里的能人強人那么多,我能力有限,未必能很好的完成省委交給我的任務……”楊子軒算是正式表態了。
朱禮和點了點頭,沉默了半響。
經過了半響難受的沉默,朱禮和才喝口茶,潤了潤喉嚨,“你不去也行,但是我也給你定個目標吧,廣陵發展雖然快,但是廣陵還是落后省內其他市太多了,我希望廣陵更快點,最好明年上半年能夠超越太州的經濟總量……”
太州經濟總量在全省排名第六,雖然面積只有廣陵五分之一,但是和梁溪,姑蘇在地理位置上連成片,地勢平整,交通發達,水網密布,自古富裕,這幾年發展很迅速,沒有意外的話,太州應該是今年下半年的經濟增速第一,速度甚至快過廣陵……
楊子軒知道這是拒絕省委書記建議后的小小壓力懲罰。
“好的,廣陵上下一定不辜負書記對廣陵的期望。”楊子軒咬咬牙,他既然拿廣陵的發展需要來拒絕去梁溪,那就必須證明廣陵是在快速發展的。
省委大佬就是大佬,站在資源分配的頂端,對他這些棋子,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楊子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書記辦公室大門的,腦子渾渾噩噩的,進了省委大院的一個洗手間,洗了把臉,在里面抽了根煙。
等楊子軒走了之后,苗玉龍才走了進來,朱禮和微微嘆了口氣,“真是個固執的人。”
苗玉龍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說道,“估計他是有底氣固執,志溫同志,很倚重他呢。”
苗玉龍不會忘記給楊子軒上上眼藥的。
時刻撩撥朱禮和的神經:楊子軒是陳志溫的人。
“其實他在廣陵還真是浪費,他本來應該是志溫同志手上最能影響局勢的一顆棋子。”朱禮和笑了笑,“既然他拒絕影響集資案的局勢,那就讓他留在廣陵影響另外一個局勢,廣陵要是真能崛起,倒是會有些京城領導看到的……”
朱禮和絲毫沒有不開心的意思。
不管楊子軒今天怎么選擇,他都是贏。
苗玉龍試探性說道,“那廣陵的班子建設,我看得加強才行。”
楊子軒在衛生間抽完一支煙,捻滅了煙頭,走了出去,突然見到兩個身影,都是他認識的……
梁溪市委書記霍建平和省委秘書長苗玉龍!
“霍建平,我進去書記辦公室,他就出來,怎么還沒走?”
楊子軒躲在三樓洗手間,透過窗上的小孔,能夠看見二樓吸煙區的一些動靜,只見苗玉龍手臂搭在霍建平肩膀上,顯然兩人關系很密切,而不是外界傳言那樣。
外界傳言,霍建平競爭組織部長失敗,和朱禮和關系惡化。
所以陳志溫才找上霍建平建立同盟。
現在看來,事實并非如此,苗玉龍的結交之人,必然要經過朱禮和點頭,那霍建平反而可能早就是朱禮和線上的人。
那陳志溫之前那個所謂的同盟,就更加可笑。
真是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楊子軒后背伎倆涼颼颼的:這朱書記太可怕了,隱藏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