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天算不如人算,沈默和徐階的計劃,還沒有開始實施,就被當事人打亂了。
三月初春,西苑內的直欄橫檻、曲徑回廊上新綠盡染,終于告別了冬的頹喪,重新煥發出點點生機。
但玉熙宮的謹身精舍中,大明朝的至尊嘉靖皇帝,此刻卻滿臉寒霜,怒氣沖沖的望著面前的奏章,那是幾位御史聯名彈劾張居正,說他在修《興都志》時含沙射影、暗指當今不孝,在士林中引起很大反響,勾起不少人蠢蠢欲動的心,此刻京里已經沸沸揚揚,稍有不慎,怕是要出大事的,請皇帝明察,早作預防。
這就是嚴世蕃的狠毒之處,他知道袁煒見風使舵的姓格,很可能會拖延敷衍,所以早安排好人打頭炮,把事情鬧大了,然后逼得這家伙不得不上書自保。
被戳到平生最忌諱的地方,嘉靖的憤怒可想而知,但他畢竟年紀大了,身體也越發不好,不敢大動干戈了,所以看到奏章后,他并沒有雷霆大發,但那雙細而長的眸子中,所蘊含的寒芒,還是清晰的透露出,這位帝王心中的憤怒。
太監們能感到氣氛的不尋常,一個個縮著脖子,乞求著待會兒的暴風雨,不要來得那么兇猛。
過了不知多久,嘉靖終于從大案上抬起目光,對左右道:“把袁煒和張居正給朕找來!”聲音冰冷刺骨,讓人不禁擔心起那兩人的命運來。
因為嘉靖對《興都志》十分重視,每篇文稿都要閱過,為了方便起見,袁煒和張居正修撰時,就在西苑中辦公,所以嘉靖的旨意很快傳到。兩人趕緊放下手頭的活計,整整官服,拿著烏紗帽,從各自的值房中出來,正好在走廊中面對面碰上了。
“部堂。”張居正恭敬行禮道。
“嗯……”袁煒神色復雜的看一眼張居正,道:“不必多禮,既然陛下傳召,咱們趕緊去吧。”
兩人便一前一后,往玉熙宮方向去了。
袁煒走在前面,不時用余光看看側后方的張居正,心里滿是糾結之意……知道那些人已經上書之后,袁煒的壓力很大,總擔心會被牽連下獄,好幾次都想上書撇清自己。但一想到那‘入閣’的誘惑,他就怦然心動,加之擔心將來徐階掌權后報復,他才抑制沖動,沒有將已經寫好的奏章遞上去。
現在皇帝終究還是追問下來了,往玉熙宮每走一步,袁煒心里就多一分害怕,他根本不知那個喜怒無常的皇帝,會怎樣發落自己。最終,在走到謹身精舍外,等待傳喚的時候,他暗暗拿定主意,待會兒要是事情不大則罷,若是皇帝暴怒,事不可為,就只好死道友不死貧道,自己先脫身了。
如是想過,他覺著自己有些丟人,就像從張居正的面龐上,看到些緊張擔憂的情緒,好找點平衡……在袁煒看來,一般人這么大的事情,都該慌張恐懼到不行才對,無奈張居正偏是二般人,自始至終都一臉的沉靜,仿佛事不關己一般。這讓袁煒頗沒面子之余,也暗暗敬佩,心說平時還真小瞧了這家伙呢。
等了好一會兒,皇帝終于宣見,兩人趕緊進得精舍,恭請圣安,但皇帝并沒有讓他倆起來,只是讓張居正直起身子,原本一臉怒氣的盯著他的臉,想看看這個狂悖之人,到底長什么模樣,但當看清張居正的長相后,皇帝心中不由贊嘆道:“倒生得一副好相貌啊!”
所謂牧民者必有官相,無官相則無官威。生得有沒有官相,也是當時對男子的唯一審美標準。只見那張居正生一張標準的國字臉,面皮十分白凈。更兼目似朗星、鼻若懸膽,唇邊三縷美髯,相貌堂堂、六宮齊全,乃是一等一的大官人相貌。
世人都愛以貌取人。嘉靖雖然憤慨莫名,卻也不能免俗,一見張居正這相貌,心中的惡感竟不覺消了三分,起了絲絲愛才之心,語調也不由緩和下來道:“你就是張居正?”
“回陛下,微臣正是張居正。”張居正的心中涌起片片悲涼,暗道:‘竟然靠這種方式,才能讓皇帝對上號來,我還真是失敗呢。’這種時候還有心思想這個,這家伙的構造顯然異于常人。
聽他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嘉靖心中的好感又加了兩分,如今竟已是一半一半了,差點就說:‘起來吧。’
“咳咳……”嘉靖咳嗽兩聲,沉聲道:“張居正,你可知罪?”
“微臣不知。”張居正搖搖頭道:“斗膽請皇上示下。”
“拿給他看。”嘉靖一指桌上,黃錦便趕緊將那幾份奏章捧下去,對他道:“看看吧。”
張居正雙手接過,快速看了一遍,便還給黃錦。
“這就看完了?”黃錦不由吃驚道,他感覺要是自己看的話,這么短的時間,連一份也看不完。
“看完了。”張居正卻穩穩點頭道:“一字不漏。”
“說大話呢吧?”嘉靖冷笑道。
“君前無戲言。”張居正道:“微臣豈敢說大話。”
“那好,朕問問你,彭壽年的那份奏章,從第八句開始,往后說的是什么?”嘉靖存心想煞煞他的氣焰。
但張居正好容易讓皇帝認識,正要一展才華,化危機為轉機,豈能乖乖服軟,便輕輕嗓子,朗聲道:“彼為飽學,焉不知光宗故事?然一再提及,自有借古諷今之意,其心可誅……”他竟然毫不停頓,一口氣將長長一篇奏章背了下來。
嘉靖和黃錦不禁聽呆了,心說原來傳說中的‘過目成誦’,是真實存在的啊!就連那袁煒也暗暗咋舌道:‘好小子,不顯山不露水的,想不到竟是個高手啊。’
但過目不忘解決不了問題,嘉靖收回心思道:“你既然這么好的記姓,必然對故宋光宗皇帝的事情,了若指掌了?”
“不敢說了若指掌。”張居正毫不謙虛道:“但還算是耳熟能詳。”
“既然如此,”嘉靖的臉一下子拉下來,咬牙切齒道:“你拿英宗影射一事,就是不是別人誣告了?”
“皇上明鑒,這是那些人不學無術,斷章取義,”張居正面不改色道:“卻沒有站在歷史高度上,審視‘濮議之爭’的歷史定位。”
這時候袁煒也插話道:“皇上,不妨聽聽他是怎么說的,看看在不在理。”
“那你倒說說,是怎么個歷史定位?”嘉靖按住怒氣道:“莫要強詞狡辯,朕不是可以被蒙蔽的昏君!”
“圣明不過皇上!”張居正叩首道:“微臣豈敢隱瞞。”說著侃侃而談道:“臣研讀歷史的體會是,評價一件事情的是非對錯,不能看當時人怎么看、當時人怎么想,甚至不能看大多數人的想法!”
“呵呵,難道要看你張太岳的想法嗎?”嘉靖不無諷刺道。
“為臣惶恐,當然不是。古人云,當局者迷!蘇東坡也說,橫看成嶺側成峰,只緣身在此山中。微臣認為,當時人受其立場、利益甚至感情的局限,很難公正、公平的對待‘濮議之爭’。”張居正沉聲道:“縱觀嘉佑末年,宋廷積弊重重,以王珪為首的兩制,和以韓琦、司馬光為首的宰執,在改革一事上分歧很大,對立嚴重!那個時候英宗皇帝的一片至孝之心,難免會被兩派人馬利用,為了打壓對方,為了反對而反對!”
聽到這兒,嘉靖不由動容,大感知己的點頭道:“倒有些道理。”在他看來豈止是有些道理?簡直是說到他心坎上去了。大禮儀二十年,讓嘉靖身心俱疲,等到塵埃落定,落花流水后,嘉靖難免回想整個過程,發現起初也許是真為了‘繼嗣、繼統’而爭執,但到了后來,君臣爭斗到了白熱化,爭執本身已經沒人理會,純粹成了為反對而反對,為壓倒對方而戰斗了。
世人愚昧,總是覺著那些一身正氣的清流,掌握著普世的真理,永遠不會犯錯一般,所以將所有的非難都加諸于皇帝,和支持他的張璁、桂萼、方獻夫等人身上,說皇帝不顧大體,偏執獨行,說張、桂、方等是只會趨炎附勢的鉆營殲佞。
這是嘉靖皇帝多年的心結,他一直希望能有身后的美名,卻知道大禮儀注定會給自己抹黑,但他縱使權力無邊,卻也沒法改變人心,徒呼奈何之下,他變得無比避諱此事。現在聽到張居正這樣說,心中感到十分安慰。
但安慰歸安慰,多一個張居正理解自己,還是于事無補……嘉靖有些沮喪道:“你倒是看得清楚,可又有什么用?還是沒法說清誰是誰非……”
“圣人曰:‘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張居正卻不這么看,道:“臣的體會是,等到事情了解一段時間后,塵埃落定了,當事人都已經退出舞臺了,歷史自然會有定論。”
“什么定論?”嘉靖有些急切的問,說完又解釋道:“朕問的是濮議之爭。”
張居正沉聲道:“看謚號!”
“看謚號?”嘉靖道:“你是說皇帝的謚嗎?”心中未免有些失望,因為輩宋以后,對謚號要求只用美謚、平謚,而不能用惡謚,也就是一味的溢美之詞,拿這個說事兒,難免不能讓人信服。
“不是。”張居正搖頭道:“是大臣的謚號!”說著伸出二根手指道:“微臣只據兩派首領人物的謚號,便可知故宋后世對他們的褒貶!”
“講!”嘉靖這下來了興趣,張居正這個方法,是他從沒想到的,但一聽就很有道理,因為官員的謚號,是由其身故后,士林討論之后,交由禮部頒下的,可以說是其一生的總結定位,自有高低之分。
而對兩派首領的蓋棺定論,無疑也彰示著宋廷后來對此事的態度……考慮到英宗短壽,三人定謚時,他早已駕崩多年,這結論就更加讓人信服了。
謹身精舍中檀香裊裊,張居正清聲而談道:“當事兩派主事者,支持派有韓琦,得謚忠獻!司馬光,得謚文正;而反對派的首腦王珪,有的文獻上說是得‘單謚文’,有的說是謚‘文恭’的,不過兩者都差不多。大褒大貶莫過于此,可見宋朝人的觀點已經確鑿無疑,所以微臣才敢大膽引用此事!”說著一叩到底,道:“皇上明鑒!”
嘉靖聽了沉思一會兒,便兩眼直冒金光,竟激動的連連道:“好!好!好!”可見被他徹底打動了。
袁煒則偷偷打量著張居正,心驚肉跳道:“難道此子作此文章時,早就想到會有今天?那可太可怕了……”
為何張居僅僅列出三個謚號,便讓皇帝失態,尚書心驚呢?這就得簡單介紹下官員的謚號了。要知道謚號這東西,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的,必須要有百官和禮部共議決定,而且在宋朝時,皇帝在此事上沒有發言權,也就是說,都是死者同僚們商量出來的,所以可以看出當時人們對他的評價。
官員謚號不像皇帝謚號那樣一味溢美,不是亂起的,那在禮部都是有規定的。單說宋朝,一般都是一字為正一字為輔,也就是兩個字的。首字是對官員進行定姓,對文官來說,最高的是‘文’,終宋一世,得‘文某’者不過一百四十人;對武官來說,最高的是‘武’,終宋一世,得‘武某’者,不過二十多人而已。
文后面的第二字,按照高低順序排隊,依次為‘正忠恭成端恪襄順……’武后面的第二字,按照高低順序排隊,依次為‘忠勇穆剛、德烈恭壯……’
還有一種更牛逼的,就是文武雙全的,會得通謚,以‘忠’開頭,其中以‘忠武’者最美,因為這是千年偶像諸葛亮的謚號;其次是‘忠獻’,‘忠肅’,‘忠敏’等。韓琦既當過宰相又當過元帥,當然是文武雙全,得一僅次于諸葛亮的謚號,可以體現其在當時人心中地位之高。
當然絕大多數人,文就是文,武就是武,涇渭分明的。讀書人都有個理想,那就是‘生當太傅,死謚文正’,太傅是官銜的最高等級,而文正就是謚號的最高等級,士林公認,此是‘謚之極美,無以復加’,終宋之世,得此謚者,不過歐陽修、范仲淹等寥寥數人,都得是公認的德才兼備,毫無瑕疵的完人才行,司馬光能得此謚,便已被認為是無可超越的完美了。
而王珪的謚號,一說是‘文’,一說是‘文恭’,這倆可都不是什么好謚。先說前者,‘單謚文’,這是給學問高深者所謚的字,得此謚者,本身是學問大家,但是和政治的牽連并不大,比如‘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程朱理學’的朱熹,‘新樂府運動’的白居易,還有些名氣較小,也得此謚的,如楊億、李翱、陸希聲、權德輿等人,這些人都多多少少當過官,但都不算是國之重臣,參政也不深入,所以單謚‘文’,是專門是為了贊揚其在學問上的造詣。由于他們和國政的相對隔絕,所以沒有用另外一個字來配合,因為后面一個字無論是‘正’、‘忠’、‘襄’、‘愍’等等,都需要在政治活動中體現出來。
對政治家本身來說,除了學問之外,更看重的是對其為政的評價,也就是謚號的第二個字……如果缺失的話,實在不是什么好評價。
但王珪和晚他一年身故的王安石例外,這兩人確確實實是重臣,都攪動一時風云,身上的政治氣息,隔著十里八村的就能聞到,為什么也是‘單謚文’呢?這要從當時的政治氣氛考慮,拗相公的謚號‘文’是哲宗給的,哲宗時新舊黨的勢力仍然還在相互抗衡著,哲宗本人也經歷了從一個舊黨支持者向新黨靠攏的過程。特別是由于太后的存在,情況變的更加復雜。也許是為了妥協,兩邊都不想得罪?所以起了個不帶政治褒貶的謚號?還是有意否定兩人在政治上的表現?這就不得而知了。
但無論如何,一個風云數十年的宰執,卻沒有得到政治上的肯定,那便是大大的失敗了。
聽了張居正侃侃而談,嘉靖忍不住駁他一句道:“那么文恭呢?《宋史》上說他謚號’文恭’,并不算差呀!”
“放在別人身上不差,”張居正竟笑起來道:“放在王珪身上,可就是莫大的諷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