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難之際,所有文武官員放棄派別成見,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團結起來,按照沈默的指使,下去跟七零八散的潰兵傳達精神。
高拱這種身份的,自然不會去做這些事,他坐在沈默身邊,小聲問道:“你有沒有把握啊?要是上了山,咱們可就沒法挪窩了,不會讓人家一鍋端了吧。”
“不會……”沈默搖頭道:“對方要是有一定戰斗力的正規軍隊,我保準不出這餿主意,咱們往四面八方撒開了跑,能逃多少算多少。”說著笑笑道:“不過,因為一個人的到來,下官終于下定了決心,不走、死守!”
“什么人?”高拱好奇問道。
“南京都察院河南道御史林潤。”沈默沉聲道:“第一個發現伊王謀反的,就是他。”
“林若雨……”高拱不愧是老吏部,對大明官員的花名冊爛熟于胸,道:“他怎么來了?”
“他一直在暗中跟蹤伊王的行蹤,”沈默輕聲道:“跟著他們到了新野城,然后意識到對方的陰謀,馬上搶先來報信,但還是晚了一步,”說著嘴角微抬道:“不過他還是帶來了寶貴的情報,讓我們知道伊王部隊的真實情況。”
“是怎樣的?”高拱問道。
沈默便告訴高拱,按照林潤的說法,伊王的部隊,除了小部分在編的世襲王府護衛外,九成以上的都是地痞、流氓、無賴、城市無業者,甚至還有成建制的幫派,直接整體并入了伊王軍,完全可以被稱為——流氓軍團。
但這并不稀奇,因為俗話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好人家的男子,想娶上媳婦、好生過曰子的,不是讀書就是做工,哪怕種地也比當兵強的多。只有那些游手好閑的流氓地痞,才會想去軍隊混碗飯吃;至于那些幫派、堂會之類的,則純粹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借著伊王的權勢發展自己的勢力來著。
沈默是做過軍隊調研的專家,自然知道這幫人打仗不咋地,欺負老百姓卻是個頂個的強,而且還不聽指揮。據林潤說,為了讓那個不聽話、不賣命、也不怕他的流氓軍團出征,伊王無奈之下,聽從謀士的計謀,竟出下策,請來一幫專業老千來軍營開賭局,然后出千騙手下流氓兵痞的錢。
結果兵痞們的錢都輸得精光,還欠了一屁股賭債,他才召集大家開誓師大會,鼓勵大家奮勇作戰,此役過后重重有賞,不僅能讓大家還債,還可以有錢回本,這才算是把這幫大爺請上了戰場。
“原來如此……”正好走過來的焦英放松笑道:“如此烏合之眾,不足為慮啊。”
“我們可沒資格歧視他們,”沈默搖頭道:“雖然他們確實是烏合之眾,但也是亡命之徒,戰斗力比我們這些殘兵敗將強多了。”
“算我沒說。”焦英翻翻白眼,道:“總指揮,跟大家都說過了,咱們可以出發了。”
“事不宜遲,立刻出發。”沈默扶著他的肩膀站起來道:“那座山的位置在東北面。”
“好嘞。”焦英笑道:“得您的令。”不管別人怎么樣,這位爵爺是徹底服了沈默。
“部堂,咱們走吧。”沈默并沒有因為自己重要的地位,而對大員們有絲毫懈怠。
“嗯……”高拱也起身道:“對了,你說了半天林潤,他上哪兒去了?怎么沒見著啊。”
“他去伊王那里了,”沈默的聲音突然低沉下去,道:“要為我們爭取時間。”
“真義士也!”高拱由衷贊道。
就在沈默他們向小樂山進發的時候,林潤也騎馬行在泥濘的路上,他身后僅僅跟了兩個隨從,便再沒有第四個人。
但他前進的速度并不快,仿佛并不急于見到伊王似的,就這樣慢悠悠的走到天亮,剛好到了一片村莊前,看一眼那鐫刻著‘張村’二字的界石,他那白皙的臉上,露出干凈的笑容,道:“這時間拿捏的,我都佩服自己。”
身后兩個隨從吃吃笑道:“老爺,這都啥時候了,您還自夸哩。”有道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能陪著林潤來走這一趟的,也是兩個橫不怕死的。
“這算什么?”林潤的嘴角掛起一絲好看的笑容道:“別看他們人多,對老爺我來說,不過是土雞瓦狗、插標賣首,你倆信不信,待會兒他還得把我歡送出來?”
“又要打賭?”隨從們瞪大眼道:“老爺,您又想讓我倆這個月白干?”看來林潤已經不是第一次,用這種方式賴他倆的工錢了。
“賭不賭吧?”林潤看到村子里已經有一彪人馬沖出來,看他倆最后一眼道:“想想吧,要是贏了,這個月可就雙薪了。”
兩人咬牙道:“成!只要您能全須全尾的出來,讓我倆干什么都行!”也聽不出是關心他,還是不相信他能出來呢。
這時,那彪人馬沖到近前,三人立刻不說話,正氣凜然的坐在那上,還真像那么回事兒。
那些人很快包圍了他們三個,領頭的一個獨眼龍道:“干什么的?”
“本官是欽差,”林潤朗聲道:“奉命前來伊王處宣旨。”
那些人聞言明顯一陣慌亂,獨眼龍矢口否認道:“什么一王二王,這里只有山大王。”
“難道伊王爺落草了嗎?”林潤淡淡道:“這事兒你做不了主,還是進去稟報吧,伊王爺自然會見我。”
獨眼龍的腦子有些轉不過來,咽口吐沫道:“你等著……”便撥轉馬頭,進去報信去了,直接證明了伊王的存在。
過不一會兒,那獨眼龍又騎著馬回來,只是半邊臉上又紅又腫,說話都有些透風道:“王熱呈里進去……”
林潤便輕夾馬腹,昂然進入了村子,兩個隨從也學著他昂首挺胸,雖然僅三個人,卻真有些赳赳雄獅的氣勢,直達伊王朱典楧下榻的大戶宅中。
這是一座五進深的精致四合院,主人家已不知去向,八成是被伊王的人殺害了,然后取而代之,夾道歡迎‘朝廷欽差’。
面對著兩排惡漢組成的通道,林潤面色自若的大步通過,中間突然有人伸腳,想絆他個大馬趴,卻被林潤一腳踩在腳面上,痛得那人抱腳直跳,再沒人敢作怪。
順利的來到大廳前,便見一個身材瘦小、稍有些駝背、面目天生帶一股戾氣的年輕人,穿著穿明黃親王服色,站在大廳中央。
“請問,您就是伊王爺吧。”林潤拱手道。
“正是孤王,”那年輕人出言便不遜道:“你是什么東西,見了本王為何不下跪?”
“身負皇命在身,”林潤不卑不亢道:“所以跪不得。”
年輕人、也就是伊王的瞳仁猛縮,一雙眼睛惡狼般盯著林潤道:“什么皇命?”
“我這里有兩道口諭,不知您想先聽哪一個?”林潤清聲道。
“口諭?”伊王目光閃爍道:“講。”
“跪接。”林潤沉聲道。
伊王的眼中兇光閃現,左右的武士也紛紛握刀,林潤卻仿佛沒看到一般,聲調不變道:“跪接!”
伊王雖然已經出兵至此,但心里沒有一刻不打鼓,因為寧王叔殷鑒不遠,而自從燕王之后,再沒有造反成功的王爺,雖然被嚴世蕃連嚇唬帶忽悠,他頭腦一熱還是出了兵,但一路上的每一天,他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晚上整天做惡夢,夢見什么天兵天將從天而降,把他的手下砍瓜切菜,然后把他抓去見嘉靖皇帝,被千刀萬剮下油鍋……看來心臟不好的人,是不能從事造反這種高危行業的。
伊王雖然心臟尚好,但心理壓力一直很大,一聽到有欽差前來,就更是慌了神,最初那‘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萬丈豪情,已被拋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滿腦子的驚懼憂思——我竟然被發現了!皇帝的反應這么快?是要先禮后兵嗎!我是不是死定了?
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之下,他竟真的屈服了,當然為了面子起見,他還是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一個身手高強的衛士以備不測,緩緩屈膝跪下,吃力道:“臣朱典楧恭請圣安。”
“圣躬安,”林潤沉聲道:“皇上說:伊王典楧忠貞純敏,誠孝可嘉,知道皇上在襄樊一代遇到了洪災,輜重牲口都被沖走了,便親率上萬民夫前來接駕,實乃天下人臣之表率,回京之后,皇上必有重賞。”頓一頓道:“然襄陽府已派遣官兵、民夫各五千前來救駕,更有承天府、隨州府、荊州府衛軍也已乘船而發,不曰將至,無需伊王多勞,爾可速速轉回,以免遭人閑話!”
伊王聽說已經有部隊趕到救援,還有部隊陸續趕到,嚇得直接說不出話來,又聽林潤道:“還有第二道圣諭,”說著語調變得十分嚴厲道:“皇上說——朱典楧,你這個不知道感恩的蠢材,你私設東廠、偷造兵器、暗蓄亡命之士,王府衛士超編八千余人,還違規擴建宮室,搶奪臨藩封地,危害黎民百姓,難道以為皇上不知道?既然敢來河南,便早就做好了防備,不說襄陽、承天、荊州、隨州那共計四萬兵馬?就算京營三衛的一萬人,你要能對付得了就過來吧!休怪皇上不再講同宗之情!”
聽了這兩道實質內容差不度,但語氣和結果差很遠的圣諭,伊王拍拍膝蓋爬起來道:“為什么只是口諭?”他也不傻,知道有句話叫口說無憑。
“難道你想要黃紙朱字的圣諭?”林潤號稱‘第一能戰’,對付他那是小菜一碟:“哪還有選擇的余地嗎?”
伊王一想也是,而且他也不相信,有人敢假傳圣旨……只怪嚴世蕃存了私心,沒有告訴他皇帝的真實情況,不然林潤縱使舌燦蓮花,也得被剁了喂魚。不過對于林潤這種外表溫柔、內心瘋狂的家伙來說,賭一把嚴世蕃的自私,絕不是什么難事。
因為還不知皇帝已經失能了,加之林潤的表演太自然了,由不得伊王不信,但有些糊涂道:“我該聽哪一個呢?”
“這要看你想選哪一個了。”林潤淡淡道:“進退生死皆在王爺一念之間,這世上可沒有賣后悔藥的,您可得想好了。”說著笑笑道:“您準備接哪一道圣諭?下官還要回去復命呢。”
這話說的……難道伊王被他弄成這般心神不寧,還會說老子要造反去球嗎?于是朱典楧稀里糊涂便道:“我接第一道。”
“很好,”林潤笑逐顏開道:“我這就回去復命,請皇上讓大軍停止進發。”
“什么?”伊王已經被他玩得像個白癡一樣了,大張著嘴巴道:“難道有軍隊過來了?”
“是啊,我不是說過嗎,承天府、荊州府還有隨州府的衛軍都來了嗎,”林潤仿佛拉家常似的道:“難道護送皇上,還有這么多人?”
“那您趕緊回去,”伊王點頭連連道:“讓他們不要來了,以免造成誤會。”
“那好,事不宜遲,我這就走了。”林潤笑道:“您留步。”
“送送吧……”伊王隨口客氣道。
“那好,就送送吧。”林潤說著挽起他的胳膊,道:“您真是太客氣了。”他的動作之快,讓那個高手護衛都沒反應過來!當然,這也跟那人以貌取人,以為他只是個文弱書生而已,所以異變陡生,猝不及防!
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這句話永遠不會過時,因為藝高、人才可以膽大。
伊王只感覺兩只手被鐵鉗箍住一般,抽也抽不出來,只好任由他攥著,兩人狀作親密的打開門,驚了外面手持利刃的刀斧手一大跳,林潤笑容如夏花般絢爛道:“真是太客氣了,難道都要送送嗎?”說著便抬腳往外走去。
那些刀斧手投鼠忌器,只好往兩邊散開,讓出中間的道路。林潤的那兩個隨從,緊緊跟在他們后面,將他身后的空當堵上,讓想要找機會殺死他的刀斧手,一直未能如愿。
全不在意自己目前的處境,林潤在伊王耳邊輕聲細語道:“我是來釋放善意,想化解一場刀兵的,您怎么好這樣對我?”
伊王原先抖得厲害,但意識到林潤不會傷害自己后,也就不抖了,搖搖頭,艱難道:“這不是我的意思。”從遠處看起來,就像一對老友,在林蔭道上散步閑聊一樣。
“這么說,您的部下有許多并不是您的人。”林潤道:“醒醒吧王爺,不要被人當槍使了,趁著還沒鑄成大錯,早點回頭吧。”
“孤……會考慮的……”伊王點點頭道。
“很好,識時務者為俊杰,”林潤贊許道:“如今天下一天天安定下來,野心家的土壤越發貧瘠,做個安樂王爺不好嗎?您就是跟著嚴世蕃混,能進步到什么程度?”
伊王不說話,但誰也知道他想說是什么。
“你覺著嚴世蕃能斗得過皇上?”林潤嘲諷笑道:“他蹦跶了半輩子,皇上一句話就把他打回原形,要不是皇上仁慈,看在他爹的份上不愿為難他,他早被百官轟成渣了,就這種東西,也想起來造反?那大明朝的江山,不知該換了多少主人了。”
“他說胡宗憲是他的人……”伊王終于沉不住氣,說出石破天驚的一句。
林潤心里咯噔一聲,面上卻看不出端倪道:“你信不?”
“信。”伊王道:“圣人云,君以此興,必以此亡,胡宗憲靠著嚴黨發家,現如今徐黨上臺,一定會清算他的,我要是他,手掌著東南六省的財稅軍權,可不會任人擺布!”
“嚴世蕃還真能扯……”林潤笑道:“他胡宗憲指揮著幾十萬精兵抗倭行,可要是想造反的話,那些飽受皇恩的文官武將,是不會跟隨他的!”
伊王不再說話,顯然對這個問題保留意見。
這時候,兩人來到村口,林潤三人上了馬,又讓伊王的人退回數丈去,才松開他的手臂,大搖大擺的走了。
“大人,我們真是服了。”走遠之后,見沒了危險,兩個隨從又打開話匣道:“不過方才為什么不趁機把伊王抓回來呢,不是說擒賊先擒王嗎?”
“此王非彼王。”林潤搖頭道:“我其實有過這個想法,但看到那些刀斧手突然出現,便明白了伊王并不是唯一說了算的,與其讓那些人掌握了軍權,還不如把這個白癡放回去,讓他拉低他們戰斗力呢。”
若是伊王知道林潤這番評價,不知會不會氣得追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