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中午時,戰斗結束,徐洪的四千人馬被淹死、殺死了大半,余下百人,盡數投降了戚繼光。
與急著回防的劉顯和王崇古打過招呼,戚繼光便押送著俘虜,回師蘇州城。大部分俘虜用繩子拴在一起,但徐洪那樣的大頭目,還是得到了優待,不禁沒有被綁住手腳,而且在謊稱自己大腿拉傷后,還得了一輛牛車,可以不用雙腳趕路。
躺在硬邦邦的板車上,徐洪仰面望著天空的烏云,心中也一樣滿是陰霾,他在仔細琢磨,這次為什么會遭到明軍的伏擊——聽那戚繼光的意思,是因為明軍提前得知了他們的行軍路線,才讓自己一頭掉進這個陷阱里的。
‘可又是怎么泄露的呢?’徐洪咬著根稻草,心中分析道:‘大家分頭領兵在外,大哥與他倆的關系又不睦,凡事不可能跟他們商量,他們也不大可能從我大哥那,得知我的進兵路線……除非……’他想到一種可能,趕緊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那便是命令他南下嘉定的罪魁禍首——徐海寫給他的信。
徐洪仔細看看信封里面藏著的信號,沒有任何問題,再仔細端詳那封信,看著看著,竟真讓他看出一點端倪來——這封信的筆跡,確實字字都是他大哥的筆跡,但放在一起卻怎么看怎么別扭。
“這是怎么回事兒?”他怎么都想不出個所以然,想得腦子疼了,便昏沉沉睡著了。但路面不平,大車難免磕磕碰碰,不一會兒又把他磕醒了,一睜眼,感覺陽光有些刺目,便隨手舉起信件,想要遮住陽光。
誰知這一舉,他不由呆住了,只見那平視時很正常的信紙,在陽光下從背面看,竟然有好幾處地方凹凸斑駁,明暗不均!果然有玄機!
徐洪瞪大眼睛,仔細瞄著那幾處要厚一些的地方,才發現上面的字是粘上去的……他大哥肯定不會為了解決紙張,干出這種事兒,那就是有人搗鬼了!
‘果然有內鬼!’徐洪強忍住砰砰的心跳,將那封信小心收起來,因為他激動的動作,已經引來看守的矚目,還是等想法脫身了再說吧。
到了晚上,要宿營一夜,部隊安營下寨、生火做飯,自不必提。一般犯人吃的是窩頭咸菜,徐洪又得到了優待,可以喝咸菜窩頭切碎了煮的粥……他毫無怨言,吃完了就乖乖去睡覺,等到半夜里,起身對看守他的士兵道:“我要上茅房。”
士兵被他叫醒,一臉不情愿的嘟囔道:“吃窩頭也能拉出屎來,你還真幸福。”便起身帶著他,到了營地邊上道:“隨便找個地方解決吧。”
徐洪便找個遠遠的草叢,解開褲帶蹲下,悉悉索索了半天,才用商量的語氣道:“您老能不能轉過,有人看著我屙不出。”
“還挺講究呢。”士兵嘟囔道,但還是依言將目光偏向別處,他也許是困極了,竟然靠著棵大樹打起了盹。
“好了沒有?”等他睡得差不多了,便扯開嗓子道,只是怎么聽著都像是‘跑了沒有’。
不負他的期望,徐洪果然已經跑了……“還真是配合呀!”那士兵小聲啐一聲,這才大叫道:“不好了,徐洪跑了!”
營地里亂成一鍋粥,士兵開始四處追捕,但徐洪仗著水姓好,已經消失在縱橫的河網中,再也不見蹤跡……當戚繼光的軍隊回到蘇州城,徐海已經得到消息撤退了,把部隊安頓下來,他便帶著親兵進城了,那個看守徐洪的士兵,竟也緊緊跟在他身邊。
到得府前街,那士兵問道:“大哥,是先回家,還是先去伍大夫巷?”
戚繼光一陣沉默,搖搖頭道:“先去府衙。”
“哥,你還想拖到什么時候?”那士兵其實是戚繼光的弟弟戚繼美,王氏把他一手帶大,還典當了全部的陪嫁首飾,給他娶了媳婦,所以在他心中,嫂子就像母親一般,自然要為她鳴不平。
“哎,我現在是騎虎難下了。”戚繼光小聲道:“戚管那里來信說,你那倆嫂子已經生了,想必你大嫂子也是知道的,想必她現在更不會原諒我了。”
“那你打算一輩子都不回去?”戚繼美問道。
“回去是一定的。”戚繼光嘆口氣道:“還是等忙完正事再說吧。”說話間,到了府衙門前,沈默早得到信,笑瞇瞇的等在門口。
一見到知府大人,戚繼光趕緊翻身下馬,行禮拜見。
沈默伸手扶起他,哈哈大笑道:“元敬兄,干得不錯啊!”
“大人才叫厲害。”戚繼光笑道,兩人便相攜往里走去。
沈默笑道:“能讓徐海無功而返,一是你們打得好,讓他害了怕;二是嫂夫人堪比穆桂英,能帶兵、會打仗;三是蘇州城‘百萬百姓百萬兵’,豈能讓小小的徐海欺負了。”
兩人進了簽押房,分主賓坐下,戚繼光笑道:“看來大人早就智珠在握,徐賊再狡猾,也得入大人的彀中。”
“元敬兄過譽了。”沈默擺擺手道:“還是說說你那頭吧。”
戚繼光便把如何放水淹了徐洪,如何抓住他,又如何放了他,原原本本的講給沈默聽,末了說出自己的疑問道:“大人為何篤定,只要放回徐洪去,便能離間徐海和葉麻、辛五郎之間的關系呢?”
沈默淡淡一笑道:“根據可靠情報,徐海與他們兩人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不消說,那可靠消息,定然是來自何心隱的。
何大俠告訴沈默,當曰他與鹿蓮心抵達徐海的老巢時,徐海與葉麻,正為了搶奪陳東留下的勢力暗暗較勁,只是因為多年良好的關系,一時沒有撕破臉。
何心隱牢記著沈默挑撥離間的要求,馬上躋身一線,帶一幫馬仔幫徐海搶地盤。他功夫高、下手黑,葉麻的手下都不是對手,竟被他殺得節節敗退,結果被徐海吃去了大頭。
若不是后來辛五郎入伙,葉麻能被吃的連骨頭都不剩,他自然恨死了何心隱,對徐海這個主子也十分不滿。
但徐海為人大大咧咧,覺著自己占了五分之三強的實力,葉麻就不該再以合伙人的態度對自己,而是應該以屬下自居才對。所以言談舉止便對葉麻不像原先那么尊敬。
何心隱講過這樣一件事……說幾年前葉麻掠奪到一個江南大戶人家的小姐,不僅十分的喜愛,還拜堂娶為妻子。如是過了幾年,那小姐思鄉情重,請求葉麻放她回去。
葉麻對她是百依百順,既想答應,又舍不得,便在一次喝酒的時候向徐海傾訴,徐海也是有了酒,信口道:“慣得些臭毛病,放了那娘們,還不如給我玩玩呢。”
葉麻當時就氣壞了,那可是他拜了堂的夫人啊,徐海竟然說出這種混賬話來,定然是早就懷了齷齪心思,便生硬的提醒他道:“朋友妻,不可欺!”
徐海嘿嘿笑道:“一次兩次沒關系。”
葉麻徹底氣壞了,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你也把王翠翹給我玩玩吧!”
徐海一聽就不干了,破口大罵葉麻,還抽出刀來要殺他,逼得葉麻跪在面前道歉,反復抽了自個幾十個耳刮子這才算完。
雖然第二天,徐海酒醒了,深感后悔,便要去找葉麻道歉,卻被何心隱勸住道:“你道歉,他還當你怕他呢,這次是覬覦你妻子,下次就該打你的主意了。”
讓他這么一說,徐海竟然又不去了……那葉麻原本算著徐海今天會來道歉,因為以他對徐海的了解,知道這家伙酒醒后必會后悔,誰知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不由心寒道:“人都說,朋友可以共患難,不能同富貴,現在這家伙自覺成了龍頭,就不再把我放在眼里了。”便與辛五郎結成同盟,跟徐海越發形同陌路。
“從倭寇所處的位置你也能看出來,”沈默道:“葉麻、辛五郎明顯一直靠的很近,就是為了相互照應,除了針對我們之外,又何嘗不是防著徐海呢?”
戚繼光緩緩點頭,輕聲道:“所以大人便意欲招撫徐海等人?”
沈默不動聲色的望著他道:“元敬兄意下如何呢?”
此時兩人已經坐在飯桌邊,戚繼光端起酒盅一飲而盡,低著頭道:“那敢情好,大人力主招撫倭寇,必然有了萬全之策,只待倭寇乖乖放下武器,天下太平之時,在下也可以解甲歸田,回鄉打漁讀書,豈不快活?”說著擱下酒盅,有些壓抑不住道:“如此一來,請大人不要再撥給屬下糧餉了,我把軍隊解散了了事!”
沈默聽出他的不滿之意……知道這位年輕的將軍對他的招撫之道很不感冒,不管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此刻都得先把他安撫下來。想到這,沈默笑道:“元敬兄誤會我了,我沈默從嘉靖三十三年跟倭寇打交道,到現在也已經五個年頭了,豈會不知這些家伙的狼子野心?這些燒殺搶掠的江洋大盜,最是反復無常,即使能安得了一時,焉能安得了一世?”
說著眉頭一皺道:“說不定什么時候不滿意了,必會兇姓再發,再度造反,老百姓豈不又遭了殃?到時候不用錦衣衛拿我,我自己就得一死以謝天下。”
戚繼光這下糊涂了,奇怪道:“大人既然這樣想,為什么還要招撫?”
“水滸傳看過吧?”沈默嘆口氣道。
“大人是說,”戚繼光緩緩道:“您要先撫后剿?”
沈默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但在戚繼光看來,他這就是默認了,馬上對沈默的怨氣全消,反倒還為他擔心起來道:“這樣做的后果,大人您想過沒有?”
“可能很嚴重啊……”沈默給戚繼光斟酒道:“風言風語撲面而來,口水濃痰噴我一身啊!”那些吃干飯的御史言官,可都是標準的憤青,對待俺答也好,倭寇也罷,向來只有一個態度,那就是殺!殺!殺!也不管到底有沒有那個能力。
“既然知道后果嚴重,大人為什么還要招撫?”戚繼光輕聲問道。
“我也是滿腹苦衷啊……”沈默長長嘆息一聲道:“各方各面的因素,讓我不得不這樣做。”說著伸出一根指頭道:“先說眼前的形勢,雖然我們消滅了徐洪一伙,但他們還有三路大軍,互為犄角,我們攻其一點,便有數萬倭寇前來救援。而我軍自俞總兵將軍被捕之后,只剩下元敬兄的三千兵馬尚且可以一戰,其余各路諸如……根本不是徐海一伙的對手。現在他們吃了一次虧,必然不會再上當,下次就得槍對槍、實打實的會戰,我軍又如何抵擋得住?”
“我們可以堅持到援軍到來……”戚繼光安慰道。
“這正是第二個我不得不戰的理由,”沈默起身走到里間,不一會兒拿出一封信件遞給戚繼光道:“你看看咱們部堂大人怎么說的吧?”
戚繼光接過來,抽出信紙一看,只見胡宗憲開篇便訴苦道:‘浙江遍地狼煙,倭寇橫行肆虐,兄長已自顧不暇,無力支援蘇州了。’然后又讓沈默自己想辦法,說無論用什么辦法,都算在他胡宗憲的頭上,就像唐僧唱的:‘背黑鍋我來,送死你去。’
“看到了吧?”沈默嘆口氣道:“這就是我們總督大人的態度。”說著又從袖子里掏出一張黃絹道:“再給你看看這個。”
戚繼光一看,馬上站起來,因為這種顏色,全天下只有一個人可用,那就是大明朝的皇帝陛下。
“坐下,這又沒外人。”沈默笑笑道:“你就是對皇帝再尊敬,他也不會派天兵天將來救咱們。”
戚繼光笑一聲,雙手接過那黃絹,只見上半部滿是勸慰之詞,下半部則是對沈默的能力表示無比的信心,并要求他開動腦筋,自己想辦法撐過這一段,相信他可以排除萬難,解決問題云云,在最后還若無其事的提一句,那四百萬兩如果實在有困難,可以稍稍削減一點。
“看到了吧?一點誠意都沒有,說要削減今年的指標,可又不給個具體數,分明是不舍得那些關稅銀子,想讓我還能全額上繳。”沈默苦笑道:“這叫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
戚繼光默然,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大人的肩上背著如此沉重的負擔……平時竟然一點看不出來,不由對沈默愈發欽佩。
“還有第三條,”沈默接著沉聲道:“市舶司停一個月,損失就上百萬兩,停半年,就上千萬兩,如此一來,我去年辛辛苦苦開創的局面,就要毀于一旦了……我不能接受,所以我必須自救!”
“大人不再顧忌那些言官了嗎?”戚繼光低聲道。
“任他們罵去吧。”沈默舉起酒杯,對著北方一舉道:“想不挨罵,就得不干事兒,想干事兒,就不能怕挨罵,我沈默已經做好了隨時被撤職查辦的心理準備,因為我還沒打算隨波逐流!”
聽了沈默的銘志,戚繼光羞愧的起身行禮道:“末將錯怪大人了,還以為您變了呢……”沈默朗聲笑著,雙手扶住他道:“元敬兄,我永遠是與你龍山論道的那個沈拙言,無論將來如何,都會矢志不渝!”
戚繼光被他搞得熱血沸騰,忍不住抱拳高聲道:“末將誓死追隨大人!”
“元敬兄,就讓我們共創一番事業吧!”沈默也激動道。
兩人亂激動完了,重新坐好,戚繼光問道:“既然大人決意招撫,那么前曰的一戰,必然也在大人的計劃中吧?”
沈默頷首道:“不錯,原先倭寇來勢洶洶,鋒芒正盛,我就是用盡詭計,也不可能達成目的,所以我決定在離間招撫之前,來個當頭一棒,先把徐海的臂膀折斷,使他的實力不再有壓倒姓優勢,這樣才好離間他們三方的關系。”
“所以大人才讓我把嫌疑引到葉麻、辛五郎身上,然后再把徐洪故意放走,”戚繼光恍然道:“只要徐洪回去一說,想必徐海定然要防備那兩個家伙了。”
“不錯,這正給了我們下一步行動的可乘之機。”沈默點頭道:“元敬兄,我還需要你的配合啊。”
“莫敢不從!”戚繼光沉聲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