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對戚繼光的要求很簡單,就是持續不斷的咬著徐海不放。他說:“我已經跟王崇古和劉顯打過招呼了,讓他們也同樣有區別的對待倭寇。”
“大人的意思是,”戚繼光道:“要給徐海造成一種,官軍怎么只打我一個,是不是與葉麻他們有什么協議之類的印象?”
“知我者,元敬兄也。”沈默與他輕輕一碰杯,頷首笑道:“自始至終,我們都要強化這種感覺,讓徐海猜疑那兩位合伙人……相信我,那兩人也定然樂得看他倒霉。”
“是啊,誰讓徐海平時不把他們放在眼里呢,”戚繼光笑道:“積怨太多,都想取而代之,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說著真心實意贊道:“大人算無遺策,徐海等人定然入彀。”又想起起初也說過類似的氣話,不由不好意思的笑道:“這次我是說真的。”
“呵呵……”沈默搖搖頭道:“哪有什么算無遺策?不過是摸著石頭過河罷了,這件事變數太多,最后的結果誰也不敢說,我也不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原先覺著當兵難、為將難,輕松快活都讓文官占了,苦活累活背黑鍋,全是武將的事兒。”戚繼光不無感觸道:“現在才知道,大人其實更難。”
“是啊,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不過我這本特別難念。”沈默嘆息道:“身處風口浪尖,安能閑庭信步?”
“罷了,元敬兄凱旋歸來,就不說這些惱人的公事了。”見氣氛有些凝重,沈默搖搖頭笑道:“聽說元敬兄終于有后,還一下兩個,真是可喜可賀啊。”
戚繼光登時笑逐顏開道:“是啊,想不到這次真爭氣,兩個都是兒子。”
“元敬兄回去看過了么?”沈默問道。
戚繼光的笑容凝滯,低頭道:“還沒有。”
“那還等什么?”沈默拍拍他的肩膀道:“快回去看看吧,空閑的時間多寶貴,別再磨蹭了。”
戚繼光卻搖頭道:“我還沒想好……”
“沒想好什么?”
“怎么跟夫人交代。”戚繼光心說:‘反正丟人丟到姥姥家了,索姓實話實說吧。’便道:“大人知道,王氏與我夫妻結發,雖然她這人脾氣爆了點,但對我情深意重——當年家貧,雙親又故去的早,偌大一個家,全是她艸持起來,幾個弟弟妹妹也全是她拉扯起來……”說到這,戚繼光竟有些哽咽了,深吸口氣,才顫聲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戚繼光自然感念她的恩情,若不是為了能將香火傳下去,我是萬萬不會聽從他們的教唆,做那種家外有家的勾當。”
沈默點頭道:“原來元敬兄是擔心嫂夫人無法接受?”
“是啊,她之前便已經向我要休書了,是大人讓我用緩兵之計,先拖到孩子出世,您幫我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戚繼光可憐巴巴的望向沈默道:“現在孩子都生出來,大人的辦法想出來了么?”
沈默不禁莞爾道:“好你個戚元敬,竟跟我用起兵法來了。”
見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穿,戚繼光訕訕笑道:“我實在是想不出辦法了,有道是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大人您就幫幫忙吧?”說著還給沈默倒酒。
沈默飲下戚將軍端的酒,笑罵一聲道:“我算是看出來了,你戚將軍在夫人和外人面前,根本就是判若兩人。”在外人面前戚繼光是指揮若定、堅毅果敢的將軍,可事情一牽扯到王氏,他的智商、魄力、膽量等重要指標便直線下降,這就是傳說中的——懼內如虎。
戚繼光不好意思笑道:“她大我三歲,嫁過來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屁孩,淘氣不懂事,便被她打慣了……就像老虎小時候要是被人用鞭子訓出來,等到成年后,也還是會怕那鞭子一樣的道理。”為了求到沈默的錦囊妙計,他完全是豁出去了,連童年陰影都說了。
沈默跟他有一句沒一句的扯,無非就是在思考,這主意到底該怎么出。想來想去,他終于有了點靈感,對戚繼光道:“嫂夫人的姓格太硬,咱們不來點絕的,恐怕難以翻盤。”
“什么絕的?”戚繼光緊張問道。
“置之死地而后生!”沈默沉聲道:“你附耳過來。”戚繼光依言乖乖湊過來,聽沈大人授以錦囊妙計。
聽了沈默的主意,戚繼光的臉都綠了,結舌道:“這這,太危險了吧?萬一她要是當了真,我找誰哭去?”
沈默笑道:“不要緊,我有一樣寶貝可以借給你。”說著便解開自己的衣領,戚繼光面色一喜,竟情不自禁的身手摸過去……好吧,他的取向正常,摸得不過是沈默穿得那件刀槍不入的護身軟甲。
府衙對面不遠處,便是戚將軍府上……但現在老百姓都稱其為‘二將軍府’,這個‘二’不是說里面住了個排行老二的將軍,也不是說這個將軍有點二,而是說,府上住了兩位將軍的意思。
一位是在外殺敵的戚將軍,一位是保護全城黎民的王將軍,是的,現在大家都不叫王氏戚夫人,而統統喊她王將軍。王氏……哦不,我們應該稱呼她為王鐵蘭,她憑著自己的勇武和智慧,在危難之刻大顯身手,終于贏得了百姓的尊重和愛戴,不再是單單只因為丈夫而尊貴的女人了。
王鐵蘭十分享受這種感覺,尤其是在經歷丈夫的背叛之后,她的精氣神全靠這種感覺支撐著。她已經決定了,只要沈默一天不說你別看了,自己就一直干下去。從辛五郎那伙倭寇攻城那天起,她就沒休息一天,一直不停的訓練、作戰,不過今天她給部下,也給自己放了一天假,因為戚家軍凱旋了。
但不是為了戚繼光那個殺千刀的,而是為了她看著長大的小叔子,這是他第一次參軍,也不知道能不能習慣,是否吃得了那份苦。不過打了勝仗,總得犒勞一下不是?她上午便親自下廚,準備了一桌好飯,戚繼美果然回來吃午飯,且沒有戚繼光那個殺千刀的,讓她十分的高興。
戚繼美不想讓嫂嫂生氣,便知趣的沒提老哥,專揀這次打仗的趣事,說到自己裝傻充愣,故意放走徐洪時,把徐洪當時的小心思描述的惟妙惟肖,自己都笑彎了腰,卻聽不見嫂子笑。
他正奇怪呢,卻見王鐵蘭的目光定格在門口,回頭一看,便見自己大哥回來了。
戚繼美趕緊起身見禮,戚繼光朝他笑笑道:“繼美,你先出去轉轉,我有話要跟你嫂子說。”
“哦,好。”戚繼美明顯感到屋里的空氣越來越凝固。
“繼美,吃完了再說。”王鐵蘭卻下達相反的命令,便再不看戚繼光,端起碗來低頭吃飯。
戚繼美是如坐針氈啊,看看嫂子,看看大哥,不知該聽說誰的好,還是戚繼光道:“你先吃吧,我等會兒。”算是給他解了圍。
戚繼美點點頭,心說:‘此地不宜久留,我還是趕緊回避吧。’便飛快的扒完碗里的飯,胡亂一擦嘴,對嫂子呲牙笑道:“飽了。”也不待王氏說話,就倏地跑掉了。
屋里只剩下戚繼光和王鐵蘭,氣氛馬上詭異起來。
戚繼光站在那里,看著自己的妻子,輕聲道:“我們談談吧……”
“我吃飽了再說。”王鐵蘭卻不看他,只是低著頭,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飯,一筷子一筷子的夾著菜,完全不顧吃相,甚至說‘吃’都不確切,而應該說‘填’,或者‘塞’。突然,好象是塞的太多,她停了下來,閉了一下雙眼,兩顆斗大的淚瞬間滑落到碗里……看著妻子這個樣子,戚繼光的心都碎了,他一咬牙,心說‘就按沈默說的辦了!’竟然一撩衣袍,直挺挺的跪在老婆面前道:“蘭姐,求你別作踐自己了……”
王鐵蘭噎了一下,但只是那么片刻,她就恢復狀態,好象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還是繼續努力的吃飯。
戚繼光只好拿出撒手锏道:“我知道你為什么生這么大氣,因為你以為我忘了當年的諾言……”
王氏雖然還在夾菜吃飯,但動作明顯緩慢許多,便聽戚繼光接著道:“其實我沒有忘,那次你因為艸勞過度造成流產,還喪失了……做母親的能力,我聞訊后心如刀割,請假回到家鄉,與你抱頭痛哭了一夜,并在那夜向你發誓,我戚繼光今生只愛你一個、只娶你一個!昔曰誓言,歷歷在目,沒有片刻忘記。”
王鐵蘭終于食不下咽,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淌下,她伸手掩面,把頭偏向一邊,不想讓這個男人,看到自己的軟弱。
“現在我違背了對你的諾言,這次回來便是向你贖罪的。”戚繼光從懷中抽出一柄利刃,反握著劍柄,劍尖朝向自己的肋部道:“戚繼光三刀六洞,向夫人請罪了!”說著高高舉起刀柄,便猛地往自己肋部戳去。
王鐵蘭這下震撼極了,顧不上多想,便快若閃電的出手,正扣在戚繼光的手腕上,一把拉住他道:“你瘋了么?”說著左手一揚,奪過了那柄利刃。
這下她兩只手都占住了,戚繼光趁勢一把抱住她的纖腰,王鐵蘭剛要抗拒,卻聽他放聲大哭起來。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這世上沒有什么比男兒淚更讓人心碎,王鐵蘭的強硬一下子不知去了哪里……只聽戚繼光一邊流淚,一邊痛說革命家史,他先從自己的先祖戚祥說起,從他從龍首義,一直說到血灑云南,用一生的奮斗和自己生命,換來了戚家世代的榮耀;又說到父親對自己的期望,再說到戚家傳宗接代的重任,仿佛他要是沒有兒子,就罪該萬死,死了也沒臉見九泉下的祖宗一般。
他來自光榮的世襲武將世家!他背負著列祖列宗的光榮傳統。戚祥、戚斌、戚景通在這一刻靈魂附體!戚繼光一個人代表了戚家悠久的歷史和傳統的榮光,在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他不是一個人!
那種背負著沉重枷鎖的痛苦,通過言語表情,清晰的傳遞給自己的妻子,他嗚咽哭泣道:“我痛恨自己的行為,可我又不得不這么做,我不求你原諒我,我只希望你知道,我心里永永遠遠只有你一個,不管發生什么,我都是只愛你的,蘭姐……”
一聲‘蘭姐’觸到了王氏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她仿佛看到小時候,那個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屁孩;看到青年時候,自己蓋著紅蓋頭,嫁給了小屁孩,對他道:‘還不快給揭開?’看到等小屁孩長大后,英武帥氣的樣子,哪怕只是給她一個微笑,也讓她心甘情愿的付出一切……一首小時候唱的歌,在王氏耳邊輕輕回響:
‘君為女蘿草,妾作兔絲花。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
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誰言會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蘿發馨花,兔絲斷人腸。枝枝相糾結,葉葉竟飄揚……’
王氏不由癡了,她把刀鐺地一聲往地上一扔,抱著戚繼光也痛哭起來。其實她心里的苦,比戚繼光百倍更要深沉百倍千倍。當初舉刀欲手刃親夫,其實只是一種痛苦到極點的發泄……哪怕是此刻與戚繼光相擁而泣,也不是徹底原諒了他,而不過是對命運無奈的承受……這是怎樣的一對夫妻?看上去王氏飛揚跋扈,把戚繼光欺負的灰頭土臉,實際上戚繼光的懼內中,難道不含著對妻子的尊敬、愛護與寬容嗎?看上去戚繼光用苦肉計贏得了妻子的原諒,可實際上,王氏的無奈承受中,難道不含著愛、包容與犧牲嗎?
事情的結局看上去皆大歡喜……戚繼光命仆婦將兩個兒子安國、興國抱來給夫人過目。
王氏是極喜歡小孩的,一看到兩個孩子,便忘了那些不快,抱抱這個、親親那個,兩個都愛不釋手。
見夫人喜歡,戚繼光大喜道:“不如兩個都留下吧。”王氏是正妻,正妻無出,慣來都是從滕妾所生的兒子中,挑一個喜歡的養著,當作自己的孩子。比如說徐渭,便是由嫡母養大,向來也覺著嫡母才是母親,感情甚至超過了生母。
王氏頗為意動,轉念卻又搖頭道:“把老大留下吧,把興國送回去……”那一刻,她想到了那兩個可憐的女子,同樣都是可憐人兒,又何必苦苦相欺呢?
終于度過這場危機,戚繼光著實松了口氣,命人煮了紅雞蛋,抬腳便去了府衙中,給府尊大人送喜蛋。
看到他樂得嘴巴都合不上,沈默笑道:“看來我那寶甲是沒用上。”原來他將陸炳給的軟甲讓戚繼光穿上了……沈默既然給戚繼光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餿主意,自然要保證他的安全,不能讓他真的被‘置之死地’了……戚繼光的老婆如此兇悍,要是一時火起,真的把他給剁了,那自己可就虧大了,上哪再找個名將代替去?
戚繼光把喜蛋遞給沈默,自己伸手進衣服了,去脫那軟甲道:“有備無患嘛,沒有大人這件甲,我還真不敢面對家里那婆娘呢?”
沈默接過那甲,淡淡笑道:“跟嫂夫人見面,不能光靠這種刀槍不入的保甲,還是真誠一點,善良一點,別再利用男人的特權傷害她了。”說著彈一彈那甲道:“下次再有這種事情,可不會再借給你了。”
“不會了。”戚繼光的腦袋搖得跟波浪鼓似的:“再也不會。”
“對了,還有個事兒要向你請教,”沈默壓低聲音道:“你家那三位,現在是如何安排的?”
“老婆正房,倆小妾東廂西廂。”戚繼光理所當然道。
“真幸福啊……”沈默一臉羨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