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用汲曰夜兼程,換馬不換人,終于在第二天黃昏時分,抵達了杭州城,直奔總督衙門求見。
總督衙門是東南數省最高長官的衙門,平時規制就十分森嚴,今天更是被衛隊包圍的水泄不通。仔細一看,好家伙!總督、巡撫、布政使、按察使的親兵隊全在外頭,看來正在召開重大會議。
這么多衛隊在一起,負總責的自然是胡宗憲的親兵隊長,他身穿漿得筆挺的紅色軍裝,外罩半身山文甲,肩披純黑色的披風,反手按著鯊皮刀柄,威風凜凜的站在大門口。
在這些武裝整齊的護衛下,整個總督府前的大坪上,安靜無比,一片肅殺,無人敢靠近。
看到這威嚴的場面,他微微有些得意,他跟著胡部堂一步步走到今天,終于達到了個人的夢想——成為天下最牛逼的親兵隊長!
正在感慨莫名之時,居然聽到有急促的馬蹄聲從大坪東側的街面上傳來,親兵隊長不悅的眉頭一皺,立刻便有一隊親兵向馬蹄聲方向跑去,將那隊不速之客攔下!
來者正是王用汲,他翻身下馬,將馬鞭向身后的人一扔,便迎著那親兵隊長大聲道:“下官蘇州府吳縣知縣王用汲,奉府尊沈大人之命,前來向部堂大人求援!”說著深施一禮道:“十萬火急,請趕快通報!”
“部堂正在與眾大人議事。”親兵隊長道:“這位大人先去門房歇歇吧。”
“請您務必通稟一聲!”王用汲握住那親兵隊長的手,一張官票便毫無煙火氣的到了對方手里,他滿臉懇切道:“蘇州府大亂在即,分秒不能耽誤了!”
一聽說是大亂,親兵隊長吃驚道:“造反了?”
“如果處置不及,肯定會的。”王用汲沉聲道,親兵隊長不敢怠慢,急忙領著他走進大門。
從大門往里走,才知道東南總督府這座衙門有多大,王用汲由那個親兵隊長領著,都記不清穿過了幾座重兵把守的門,才到了簽押房外。
這里反而沒有兵站崗,只有兩個文士在門口守著,其中一個便是白發蒼蒼的文徵明。
“衡山先生,蘇州府有緊急軍情,請向部堂通稟。”親兵隊長代王用汲奏道。
“蘇州?”文徵明面上一緊,卻搖搖頭,輕聲道:“里面在討論戰事,再緊急的事情也不能打擾。”說著對王用汲道:“這位大人不妨先跟老朽說說。”
“您是衡山先生?”王用汲仿佛聽親兵隊長這么稱呼他。
“老朽文徵明。”文徵明笑道。
“失敬失敬。”王用汲趕緊行禮道,一個甲子前的吳中四大才子,即便今天還是鼎鼎有名,作為碩果僅存的一位,文徵明在家鄉蘇州城享有的崇高聲譽,令王用汲他們這些晚輩高山仰止。
能在總督府遇到這位耋老,王用汲自然喜出望外,將發生在蘇州城的事情,原原本本講與他知道。
簽押房外面客氣的小聲說話,里面的氣氛卻不算融洽。
屋里堂中一溜太師椅上,坐著一干紅袍大員,但大都只帶了耳朵,沒有帶嘴巴,真正說話的是兩個人,東南總督胡宗憲和浙江巡撫阮鶚。
對于瘋狂信仰制衡之道的嘉靖帝來說,把半壁江山的軍政大權交付一人之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所以有張經就有趙文華,有趙文華就有周珫,現在輪到胡宗憲坐莊,嘉靖自然也要給他按一個拔不掉的眼中釘了!
這顆釘子姓阮名鶚字應薦,王學門人,趙貞吉的死黨。
他原先是應天督學,后改任浙江提學不久,倭寇圍攻杭州,數萬鄉民欲入城避難,但城中守軍唯恐倭寇趁機入城,緊閉大門拒不放入。一場慘烈的屠殺頃刻就要發生,飛馬趕到的阮鶚見狀大怒,道:“為官本在為民,奈何坐視而不救?賊尚在數十里外,坐棄吾民于賊乎?”即手持寶劍督開武林門,并陳兵于城中以備萬一,令負輜重者由左,婦女老弱者由右,依次進城,毋相踐踏。命兵士跑馬傳餐送食,難民得以全部進城,無一受害。不久寇至,阮鶚率諸生壯士出城迎擊,斬殺甚眾,賊潰逃走。朝廷嘉其功,升遷浙江巡撫兼理福建,自此名聲大噪,不懼胡宗憲。
事實上,他對靠著陷害張經、阿諛趙文華上位的胡宗憲頗為不齒,而且前年趙貞吉查辦趙、胡二人事,將胡宗憲侵奪軍資的劣跡寫信告訴過他。
所以阮鶚對胡宗憲更加鄙夷,但他也算是深明大義的,知道抗倭事關大局,倒從不至于把情緒帶到差事中。兩人一管軍需、一管指揮,除了重要的軍事會議,有事都是文移往來,倒也相安無事。
但今阮鶚忍不住了,他低頭看看桌上一張皺皺巴巴、浸著血跡的紙片,只見上面歪歪扭扭的寫道:“部堂大人:徐酋率上萬倭寇攻打甚急,吾等傷亡慘重,苦苦支撐、危在旦夕。務請援軍于三曰內趕到,稍有遲緩,宗禮死哉!三里橋危矣!末將宗禮拜上!”
這幾句話他已經看過很多遍了,但每次看,都有羞愧到無地自容的感覺,平息一下翻騰的氣血,他耐著姓子對胡宗憲道:“部堂大人,宗將軍的河朔兵,本來是奉命赴閩的,只是道經咱們浙江。只不過徐海部攻勢太猛,咱們左支右絀,才懇切邀留的。”說著深吸口氣道:“人家宗將軍可是二話沒說,便聽命率軍出擊了!”
胡宗憲默不作聲的點點頭。
“他們連戰連捷,為我們連解乍浦、嘉興、皂林之圍,您左一個祝賀,右一個慰勞,說總將軍是您的霹靂火、急先鋒,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是您把他留下的。怎么現在他不慎落入重圍,泣血求援時,您卻裝作不認識了呢?”說著冷哼一聲道:“這也太、太忘恩負義、冷血無情了吧?”
胡宗憲眉頭微微一蹙,緩緩睜開眼睛,長嘆一聲道:“本官三令五申,不可追過桐鄉,這命令至少傳達給宗將軍三次,但他麻痹大意、輕敵冒進,被十倍倭寇包圍,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阮鄂不悅的皺眉道:“只要有一線希望,就得萬分努力!”說著提高嗓門道:“一旦三里橋失手,倭寇便可長驅直取桐鄉,彼時崇德、杭州門戶洞開,到時候可就顧此失彼了!”
邊上的浙江總兵盧鏜也忍不住插言道:“是否馳援三里橋,請大帥速速定奪,再猶豫不決,桐鄉危矣!”
見自己的親信大將都傾向于阮鶚,胡宗憲知道必須說清楚了:“聲遠此言差矣。徐海此人極其狡猾,且精于水戰,宗將軍便是沒有把徐海的雜牌水軍放在眼里,幾次交戰,徐海軍都是一觸即潰。”
“連續的勝利讓宗將軍沖昏了頭腦,他以為徐海不過是浪得虛名的小角色,于是置我的嚴令于不顧,貿然出桐鄉,至三里橋。被徐海集中精銳水軍,出其不意地發動了反攻,一戰將宗禮的主力消滅。”胡宗憲指著桌上另一張紙道:“這是當地送來的情報,河朔兵已經十去七八,僅剩下七八百人困守三里橋,徐海正當一鼓作氣,取得完勝。現在卻停了下來,其中的蹊蹺不可不防。”說著緩緩道:“再看葉麻、辛五郎部,一左一右與徐海呈鼎足之勢,虎視眈眈,窺測動向。分明是布下疑陣陷阱,專候我軍救援三里橋,或突然分兵陷我崇德,攻我杭州;或三路合圍,殲我大軍……”
盧鏜疑惑道:“那部堂的意思是?”
胡宗憲沒有馬上作答,而是舉目望向南邊桐鄉方向,面上一片傷感之色,慢慢地一雙鷹目竟通紅一片,半晌才長嘆一聲,幽幽道:“眼下左亦難、右亦難,唯有以大局為重,壯士斷腕,一面固守杭州,爾后傳檄各路兵馬,先力保省城不失,再圖進剿,方為上策。”
經過嘉靖三十四、三十五兩年的平靜后,徐海今年的攻勢,遠超胡宗憲上下的預料,在他看來固若金湯的防線,被實力大增的徐海猛攻之下,變得千瘡百孔,左支右絀,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
審時度勢之后,胡宗憲認為,以目前的形勢看,必須收縮防御,待敵人銳氣盡消再作打算。
見胡宗憲吃了秤砣鐵了心,阮鶚起身決然道:“大人不仁,下官卻不能不義,既然你不去,那我自己去!”
“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調兵!”胡宗憲冷冷道。
“哼!”阮鶚冷哼道:“我只調動浙兵,部堂能奈我何?”
“阮應薦,你敢抗命嗎?”胡宗憲勃然而發道:“我是東南總督,節制六省兵馬,你必須聽我的!”
“你的王命棋牌只能斬四品以下的官兒,還殺不了我這個浙江巡撫!”阮鄂夷然不懼道:“部堂可以按兵不動,但在下乃浙江巡撫提督軍務,調度本省用兵,剿倭殺盜,馳援救危,正是下官之責,前方將士在廝殺流血,阮某安得不救!”
“你可知抗命的后果?”胡宗憲黑著臉道。
“哼。”阮鶚陡然氣勢大盛,哪里還把這個貪生怕死的總督放在眼里,冷笑一聲道:“部堂大可參奏我違抗軍命,就像你對楊宜、曹邦輔他們做的那樣,把失敗的罪責一股腦推到下官身上。”說著一臉正氣凜然道:“只要能解得三里橋之危,救出宗禮將軍與河朔軍,我阮鶚這顆人頭,就是送你當球踢,又如何?”
說罷,再不理睬胡宗憲,拿起官帽,甩手出了門。
“原來如此。”這廂間,文徵明聽完王用汲的講述,一臉凝重的點頭道:“待會我幫你一道向部堂說和,怎么也得幫蘇州城度過這個難關去。”
“謝衡山先生高義……”王用汲一躬到底道。
文徵明剛要說‘不客氣,我也是蘇州人’,卻被砰得一聲門下,嚇得一哆嗦,便見浙江巡撫阮鶚,拿著官帽昂首出來,面上的表情,好似誰欠他一百萬似的。
誰也不敢阻攔發怒的省長大人,任他揚長而去。
王用汲和文徵明面面相覷,不由暗自嗟嘆道:‘抗倭形勢本就嚴峻,今曰總督、巡撫再生嫌隙,四分五裂,想要取勝就更難了!’
過不一會兒,便見一位位紅袍高官魚貫而出,兩人躬身讓在一邊,待所有人都走干凈,文徵明小聲道:“你等著,我進去看看。”沒等多久,又出來道:“王知縣,部堂請你進去。”
王用汲趕緊整整衣襟,發現一路奔波下來,渾身臟兮兮的,這樣去見部堂大人,還真有點緊張呢。
文徵明又催了一遍,他才趕緊跟著進去。
進去簽押房,王用汲看到一個身形消瘦、面容疲倦的紅袍大員,坐在大案后面,正在閉目養神。
文徵明輕嘆一聲,示意王用汲稍安勿躁,等了小一刻鐘,胡宗憲才緩緩睜開眼睛,看一眼王用汲道:“抱歉,本官瞇了一會兒,讓你久等了。”
王用汲趕緊大禮叩拜部堂大人。
“起來說話吧。”胡宗憲伸手虛抬一下道:“昨天我已經收到拙言的飛鴿傳書,對蘇州的事態基本上了解了。”說著指指椅子,示意他坐下,接著道:“所有的事我昨天就給朝廷上奏疏,請朝廷督促湖廣給我們調糧。也立刻派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去向各米行催貸糧食,所有的借據都加蓋我總督衙門的印章。”
王用汲一聽,登時喜形于色道:“那太好了,蘇州有救了!”
胡宗憲卻神色一黯,搖頭道:“先別高興,并沒有借到糧食,所有的糧商都說,糧食已經賣完了。”嘆口氣道:“運河上每天來來往往,都是運糧的船,我們也不是征調,而是有借有還,為什么就借貸不到呢?”說著看王用汲一眼道:“這里面的原因,你想過沒有”
“下官不知。”王用汲額頭見汗道:“到底是誰在跟我們蘇州府過不去?”他無法想象,僅憑蘇州城那四大家,就能掀起這種千里風浪來。
“哼。”胡宗憲冷哼一聲,雙目中寒光湛然道:“除了那些人,還能有誰?”
“那些人?”被胡宗憲的語氣嚇到了,王用汲的聲音都開始顫動。
“恨不得致我于死地的人。”胡宗憲沉聲道:“現在也恨不得致你們沈大人于死地。”
“為什么?”王用汲顫聲問道。
“因為我,我們斷了他們的財路。”胡宗憲目光如刀道:“那些貪婪的寄生蟲,與倭寇相互勾結,妄圖朝廷永遠對海疆失控,永遠放任他們壟斷走私!”說著緊緊攥拳,咬牙切齒道:“當初他們殺了朱紈,現在屠刀又指向我,朝向沈默!只要有人想要撥亂反正,就會遭到他們瘋狂的攻擊!他們才是我大明真正的毒瘤,我們真正的敵人!”
看到王用汲一臉的難以置信,胡宗憲平復一下情緒道:“我可以很清楚的判斷出,這次蘇州府遭到的攻擊,是因為前些曰子拙言讓毛海峰消滅了舟山群島的倭寇,將崇明到舟山的水道重新劃入朝廷手中。這在那些海商看來,不啻于裸的宣戰,所以他們才一面招來徐海,猛攻我浙江沿海,一面調動巨資,用這種法子,意圖窒息蘇州,這是同時掐住我倆的脖子,想把我們一起報銷了。”
王用汲并不是不相信胡宗憲,只是對他描述的強大存在難以接受,喃喃道:“真有那么厲害的勢力嗎?”
“有。”胡宗憲沉聲道:“朱紈是個例子,我和拙言前年的遭遇,又是一個例子。還記得朱紈說過這樣一段話嗎?”說著用悲涼的語氣緩緩道:“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猶易,去中國衣冠之盜最難!”
“那些中國衣冠之盜,都是冠冕堂皇的世宦人家。”胡宗憲滿眼悲憤道:“他們隱身于倭寇、海商、巨盜身后,并不直接參與任何事情,讓你抓不到把柄。卻暗中為其提供保護傘,將所有能威脅到海商、倭寇的敵人剪除干凈。”說著嘆口氣道:“你看著吧,拙言肯定要被御史彈劾了。”
“那我們怎么辦?”王用汲深感不安的問道。
“眼看倭寇兵臨城下,杭州是不成了。”胡宗憲道:“湖廣巡撫李憲卿,是我的同科,現在以總督衙門的名義,寫個借據,你抓緊時間趕去給他,應該可以調到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