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沈默的話,陸炳突然笑道:“給你講個事兒吧,這事兒極為隱秘,幾乎沒有人知道。”
沈默道:“秘密知道得多了,會睡不好覺的。”
“所以我才得跟你說道說道。”陸炳灑然一笑道:“你知道陛下為什么沒給景王的兒子起名嗎?”
“不知道。”沈默搖搖頭道:“皇家的事情,我哪里知道。”
“不起名就沒法入宗譜玉牒,就不算是得到認可的世子。”陸炳沉聲道:“雖然皇上修得天道,已經看淡了親情,但如此嚴厲的對待景王,還是第一次。”
“那是為什么?”沈默終于忍不住問道:“怎么說也是第三代的唯一繼承人,這是皇家的大好事啊。”
“是啊,本來是件大好事,陛下原先也是很高興的,”陸炳道:“可是因為一個人的一句話,一下子全變了。”
“什么話威力這么大?”沈默輕聲問道。
“那句話是個很平常的提議,不過是為已故的盧靖妃娘娘請上尊號。”陸炳輕聲道:“但就是這句話,讓景王的兒子為陛下所厭。”
“這是何故?”沈默一下沒反應過來。
“呵呵,盧靖妃是去年正月薨了的,”陸炳淡淡一笑道:“景王的兒子卻在今年五月出生,你說有什么問題?”
“熱孝期間行房……”沈默終于明白了。
“不錯!”陸炳點頭道:“陛下被勾起思緒,掐指一算,發現景王在為母親守孝期間,居然還不忘和老婆上床,不禁大怒,對這個孫子也自然沒什么好感。”說著笑笑道:“但萬幸陛下就這一個孫子,所以還不能一棒子打死,便先做冷處理,過段時間看看再說。”
沈默明白陸炳的意思了,輕聲道:“師兄是說,裕王殿下的當務之急,就是誕下世子,便能后來居上?”
“正是如此。”陸炳點頭笑道。
“最后一個問題,是誰向陛下告得這一狀?”沈默輕聲問道:“怎么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是徐閣老,”陸炳不賣關子,淡淡道:“你這位座師可是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高手,遇事多學著點吧。”
“是他……”沈默不禁低呼一聲。沈默知道徐階深通權謀之術、老于縱橫之道,毫不奇怪他能想出這種四兩撥千斤的對策。令他驚訝的是徐階的態度,一直以來,在他心中徐階的形象便不算光輝,他覺著此人過于隱忍,也過于自私,沒有擔當,不肯為任何人出頭,只是一門心思的保住自己的官位,等著參加嚴閣老的追悼會。
像這種得罪人的事情,沈默想破腦袋也不會聯想到徐階頭上,但陸炳不會騙他,所以沈默不禁暗暗警醒,要重新審視一下這位內閣次輔,更重要的,是重新定位與他的關系。
從陸炳那里回來,沈默本想好好教育下兩個寶貝兒子,無奈貴人事忙,裕王府的馮保來了,說王爺很長時間沒見他,十分想念他云云。
沈默只好撇下兒子去見裕王,到了地頭,裕王爺果然是十分親熱,又是讓他吃水果,又是讓他用點心,最后才期期艾艾的問道:“沈先生,那個李太醫什么時候能到啊?”
沈默聞言輕輕一拍額頭道:“哎呀,我這一入貢院,險些把這茬給忘了。”便道:“李太醫已經入關了,但他那個脾氣王爺也知道,誰也催不得,急也急不得,但早晚也就是這幾曰,他必然會來見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裕王道:“李太醫一到,千萬第一時間告訴我。”
“那是當然了。”沈默點頭道:“王爺請放心吧。”說這話時,他其實有些心虛,根據他派給李時珍的護衛回報,李大夫已經到了通州,明后曰便會到京里來,可是他不敢保證,李時珍會到裕王府上來,所以得先見過了,說服了他,沈默才敢給裕王準信……要不裕王肯定按耐不住,派人去請他,按李時珍那個臭脾氣,估計立刻就要翻臉走人了……第二天天黑前,李時珍果然到了,沈默親自在城門前相迎,直接把他接到家里……李時珍說,還是住旅館吧,沈默卻堅決不讓道:“您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若是讓您住在外頭,我們真要羞愧死了。”
李時珍卻不吃他這一套,冷笑道:“我是怕住在你家,被你給賣了還蒙在鼓里。”
“絕對不會的。”沈默使勁搖頭道:“先生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是那樣的人。”
“你是。”李時珍言簡意賅道:“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跟你這個混蛋打交道。”便堅決道:“去你家坐坐可以,但我還是得住旅館。”
沈默也不惱,只是緊緊抓著李時珍的馬韁,把他領到家里來。
家里面若菡早就張羅好了,破天荒的迎到門口,夫妻倆把李時珍請進堂里,奉為上座,又讓阿吉和十分替他倆給李恩公磕頭,就這還歉意道:“若不是朝廷體面,這禮是不該讓孩子們替的。”說著沈默給兩個娃娃遞個眼色,阿吉和十分便顛顛的跑到李時珍的面前,大大長大大短的叫著。
李時珍十分喜歡小孩,兩個娃娃又著實可愛非常,便抱著愛不釋手起來,那張一貫嚴肅的臉上,也綻開會心的笑容。
沈默的心也放下,坐在李時珍下首,邊上只有若菡端茶遞水,也沒有下人伺候。若是旁人,定然受寵若驚,說什么‘怎能勞動弟妹’之類的,但李時珍卻坦然受之,只是低頭與兩個孩子玩,理都不理沈默。
他將兩個小娃娃抱到膝上,便笑道:“哎呦呦,小家伙可真沉啊,簡直是兩個小胖墩嘛。”
阿吉便盯著李時珍看了一會兒,道:“李大大,你不是好孩子。”
李時珍這個汗啊,笑道:“小鬼頭,我怎么不好了?”
阿吉便伸出小指頭,戳戳李時珍的腹部道:“你老這么瘦,肯定是挑食的。”
十分也點頭道:“還這么黑,肯定老是中午頭出去玩,我媽說,中午要睡午覺的,出去玩會被曬黑了的。”兩個小孩便很認真的勸他道:“媽媽說了,不聽話的小孩不是好小孩,李大大,你就聽話吧。”
李時珍不由啞然失笑,輕輕捏一下兩個小孩的嫩腮,對沈默兩口子笑道:“果然是龍生龍,鳳生鳳,一看就是你們倆的種。”
若菡歉意笑道:“我倆疏于管教,實在是汗顏。”
沈默卻點頭道:“不過他倆說的沒錯,先生確實比年前黑瘦了很多,想來為了《本草綱目》,您遭了很多罪吧。”
說到自己的事業,李時珍才來了姓質,感慨的點頭道:“盡管已經做了面對困難的打算,但確實沒想到,天地之威有那么大。”說著回憶道:“關外的風雪太厲害了,一刮起風來,就什么也看不見。身上只要一個縫,沒被皮襖裹嚴實,那風便不要命的鉆進來,吹在身上就像刀割一樣,撕心裂肺的痛啊!”
阿吉和十分本來全身關注的聽著,聞言小聲道:“比阿爹打屁股還痛嗎?”
李時珍聞言失笑道:“差不多吧。”兩個小孩便露出恐懼的表情,終于知道東北的風雪有多厲害了。
為了寫好《本草綱目》,李時珍在一年里走遍了白山黑水。白天,他踏青山,攀峻嶺,采集草藥,制作標本;晚上,他對標本進行分類,整理筆記。訪問了不知多少土醫、巫師、老農、漁民和獵人。對好多藥材,他都信口品嘗,判斷藥姓和藥效……其中的艱辛與折磨,并不是沈默這些聽眾能體會的到的。
他們只是聽李時珍講與東北虎對峙,跟女真人周旋,上長白天池、下大興安嶺的歷險故事;聽他講風光綺麗,草木繁茂,古樹參天,野花似海,藥物寶庫般的大森林,功效神奇的五味子,還有那人參鹿茸烏拉草……覺著很過癮,一家子全都入了迷,不知不覺竟過了吃飯的點兒,待反應過來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沈默不好意思笑道:“這么晚了,不好再出去找旅館了,先生還是住下吧。”
李時珍哼一聲道:“又中了你的殲計。”
沈默聞言大喜,道:“孩她媽媽,趕緊上菜,今晚我要配李先生好好喝兩盅。”李時珍沒辦法,只好既來之、則安之,先飽餐一頓再說。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后,李時珍終于忍不住道:“你說找到了麻沸散的配方,到底是不是真的?”
“啊……當然啦。”沈默聞言點頭道:“那還有假不成?”他之所以能把李時珍勾引進京,是因為他捎信給李時珍,說自己找到了傳說中‘麻沸散’的配方。
《后漢書.華佗傳》載:‘若疾發結于內,針藥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無所覺,因刳破腹背,抽割積聚。’意思是‘麻沸散’是漢代神醫華佗的絕活,傳說可以使病人全身麻醉,從而進行外科手術,其在醫學中的地位,如何渲染都不為過。
然而因為得罪曹艸,華佗被捕入獄,他的《青囊經》失傳了,上面所載的麻沸散處方再也無人知曉。后世的醫者無不渴求此方重見天曰,然而千年以降仍不可得。沈默便不止一次聽李時珍說過,若是能得到制作麻沸散的方法,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換。
沈默不是醫生,對醫道的了解,更是無法望李時珍的項背,但他有一點強過李時珍,那就是讀的書多而雜,且因為身份地位的關系,他看過許多常人無緣一見的珍本孤本。當時聽李時珍一說,便想到在某本晉人筆記上,看到過一條軼事——傳說華佗的兒子沸兒,誤食了曼陀羅的果實不幸身亡,華佗萬分悲痛,在曼陀羅的基礎上加了其他的幾味中草藥研制出了世界上最早的麻醉藥,為了紀念他的兒子,才將這種藥命名為——麻沸散。
沈默當然知道這種傳聞軼事,當作談資可以,卻不能輕信。但他還有一條軼事佐證,也是從一本書上看到的,也是李時珍肯定沒看過的……那就是《小學生語文課外讀物》,沈默記得那本書上講過一個故事,讓他至今印象深刻……說的就是李時珍與《本草綱目》的故事。說曾經說有一次,李時珍經過一個山村,看到有不明真相的群眾圍觀著什么。走近一看,只見中間一個人醉醺醺的,還不時地手舞足蹈。他上前一了解,原來這個人喝了用山茄子泡的藥酒。
望著笑得前俯后仰的醉漢,李時珍便上了心,他請山民帶他找到那種‘山茄子’,并按山民說的辦法,用其泡了酒。過了幾天,李時珍決定親口嘗一嘗,親身體驗一下功效,結果真的很靈,然后經過研究配比,以這種山茄子為主藥,發明了李氏麻沸散。
哦,對了,那本書上還說,后來李時珍發現,這種山茄子的學名,就叫曼陀羅。
將兩條不怎么靠譜的軼聞聯系起來,卻可以得出個喜人的結論——麻沸散的主料是曼陀羅,曼陀羅的土名叫‘山茄子’。
但沈默當時沒說,因為他知道,李時珍早晚會發現這個‘山茄子’,他不想搶奪這位苦行者難得的快樂。可事事證明,在現實的誘惑和壓力面前,人的底線會一退再退,直到一絲不掛。
當裕王迫切需要李時珍送子,他也迫切需要提高在裕王心中的地位時,沈默無恥的把他未來的發現拿出來,將發誓終生不再返京的李時珍,誘拐進了燕京城。
“說吧,什么條件。”李時珍十分清楚沈默的品行,那絕對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絕不會輕易就把配方交給他。
沈默被他的直率弄得老臉一紅,尷尬笑道:“瞧您說的,”面對大明朝大多數官員時,沈默都感覺他們比自己猥瑣,可面對著這位老兄,他卻覺著自己無比猥瑣。
但羞愧歸羞愧,該說還是要說的,他便輕聲道:“我哪有什么要求,不過您既然來了,那是不是去復查一位病人呢?”
“誰?”李時珍沉聲道。
“裕王爺……”沈默道。
“你也跑到他府上去了?”李時珍問道。
“是啊,”沈默苦笑道:“人在朝堂,身不由己,朝廷讓我去裕王府教書,我也只能乖乖去了。”
“換個要求吧。”李時珍道:“他的病我看不了。”
“什么?”沈默一下子呆住道:“難道真的沒治了嗎?”
“沒治了。”李時珍點頭道:“他這種病,三分靠治、七分靠養,我這個醫生縱使做到極致,也不過才能起三分作用,他自己縱欲無度、不知節制,把那七分都毀掉了,我就是再盡心,又有什么用?”
沈默聽出他并沒把話說死,便嘆口氣道:“明人不說暗話,李先生。咱們大明的皇位傳承,從來都是立長立嫡,現在沒有嫡子,裕王這位當今皇上的最長子,就是法理上的皇位第一繼承人,這是個原則問題,關乎江山社稷的穩固……甚至是黎民百姓的生死安危,懇請先生無論如何都要去看看裕王殿下,請相信我,他現在今非昔比,危在旦夕,一定會聽您的話的。”
聽了沈默的話,李時珍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問道:“為什么?”
“景王殿下誕下一子。”沈默輕聲道:“如果裕王殿下再無起色,很有可能會讓后來者居上。”
“哦……”李時珍不置可否的點點頭,道:“你覺著裕王這人如何?”
“仁厚、仁義、仁慈。”沈默用三個詞形容裕王,道:“正是國家休養生息、繼往開來的天命之主。”
“不用唱高調。”李時珍擺擺手道:“你就說他會對老百姓怎樣吧?”
“輕徭薄賦不擾民。”沈默輕聲道:“請相信我的判斷,李先生。”
沉默良久,李時珍才伸手道:“拿來。”
“什么?”沈默一愣。
“麻沸散!”李時珍淡淡道。
“哦……”沈默大喜道:“這么說,您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