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府花廳外劍拔弩張,花廳內雖不見刀光劍影,卻更加讓人緊張。
沈默看一眼一邊案臺上的更漏,微笑道:“現在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錦衣衛宣大千戶所正在連夜審訊。天一亮,我就去年千戶那里,拿錦衣衛的問訊記錄……當然,我絕不希望走到那一步,相信皇上也不希望。”
眾人連連點頭,附和道:“是啊,是啊,宣府這邊情況復雜,而且對手又是兇悍的蒙古韃子,那可不是東南的矮腳倭人能比的。”“就是,別看譚綸、戚繼光、俞大猷這些名字叫得響,那是跟臭棋簍子下棋,矬子里拔將軍,真要到了咱們這虎狼之地,那可就包子破皮——露了餡。”說這話的,是那邢將軍。
“歇后語不少啊。”沈默笑著對邢將軍道:“蠻有學問的嘛。”
“哪里哪里……”邢將軍不好意思的笑道。
“如何避免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局面?”沈默面色一正道:“就看如何過去這一關了。”
“請大人多多美言了。”眾人連忙作揖,還擠眉弄眼道:“當然不會虧了大人的。”
“呵呵,好說好說……”沈默一擺手道:“好話我一定會說,但你們也聽到了,這次鐵證如山,朝廷又下了決心,想要高高拿起、輕輕放下,是不可能的。”說著目光炯炯的掃過眾人道:“關口是,得給我個朝廷能接受的交代。”
眾人輕聲道:“請欽差大人明示……”
“呵呵,比如說,這次的責任總要有人承擔吧。”沈默笑笑道:“而且得承擔得起。”
此言一出,一直悶頭裝蒜的路楷終于忍不住了,一下蹦起來,指著沈默的鼻子大罵道:“姓沈的,你干脆直接說,讓他們把大帥和我供出來,不就得了!還用得找這么拐彎抹角?!”
“這話說的……”沈默微微搖頭道:“也為免有些自視過高了吧?”雖然后半段沒說出口,可大家都聽明白了——你區區一個七品巡按,有什么資格為宣大山西的亂局負責?
路楷的臉漲成豬肝色……不知是被氣得、還是羞得,反正罪魁禍首是沈默總沒錯。
沈默這才緩緩起身,眉頭微微皺一下,旋即舒展開來,微笑道:“諸位不妨考慮考慮,本官去隔壁等著,誰想好了,就過來跟我說道說道。”
除了楊順和路楷,其余人趕緊起身相送,沈默卻先走到書案前,對做筆錄的陳府臺道:“下面的就不用記了。”說著又贊一句道:“好字!在《龍門二十品》下了苦功夫吧!”
陳府臺聞言擱下筆,高興笑道:“下官的愛好就是臨魏碑,倒要請大人雅正。”
“我的字可不如你,”沈默謙遜笑道:“改天定要去府上請教陳大人。”
“哪里哪里……”陳府臺誠惶誠恐道:“相互指教,相互指教。”在如此緊張的節骨眼上,沈默竟然認真探討起書法問題,讓眾人充分感受到了他強烈的自信,也更加對他的話,確信不疑了。
將陳府臺寫就的筆錄拿好,沈默朝眾人笑笑道:“我就在隔壁等著,來得越早的,我就越高興,”然后看一眼桌上的沙漏道:“還有一個半時辰了,過時不候。”便擺擺手,示意眾人不必送,吃力的邁步出了花廳。
大門一關上,便聽里面傳來路楷憤怒的聲音道:“大家不要聽這個瘸子挑唆,他這是想讓咱們起內訌,讓咱們自己打敗自己!”
沈默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氣得炸了肺道:“這個路楷,簡直是活膩歪了。”
“是啊,就是他在這里面瞎攪合!”三尺接話道。
“我不是說的那個。”沈默搖頭道,又含糊的說了句什么,三尺只聽到,好像是‘敢罵我瘸子’之類的。
花廳外燈火通明,圍滿了鼠灰色的總督親兵,沈默才發現,自己沒法去隔壁。
年千戶的心腹吳強,帶隊隔開了花廳與鼠灰色的總督親兵,見沈默從里面出來,他趕緊過來行禮道:“這些人死活不走,讓大人受驚了。”
沈默站在臺階上,低頭看著那些疲憊而茫然的面孔,微笑道:“都回去睡吧,這么晚了,都困壞了吧。”
有道是‘先敬羅衣后敬人’,那些親兵見他雖然年輕,卻身穿緋色官袍,都很是敬畏,沒人敢口出不遜。領兵的千戶禮貌姓的問道:“敢問,您是欽差大人?”
“是啊,”沈默笑道:“此刻我代表皇上,你們是不是該行個禮呢?”
領兵千戶真想抽自己,心說:‘我多嘴多舌干什么?’但人家欽差大臣的身份亮出來了,不用他下令,那些親兵們便稀里嘩啦的跪下磕頭道:“給皇上請安,給欽差大人請安。”
沈默笑容可掬道:“皇上的安我肯定捎到,我的安,就免了吧,都起來吧。”見欽差大人出奇的和藹,眾親兵怎么也生不起敵意來,聞言紛紛道謝,從地上爬起來,看他的眼神都變得格外親近。
沈默便對眾人笑道:“楊大帥是二品大員,宣大總督,誰敢動他分毫?所以啊,你們站在這里也幫不上忙,反而會讓人誤以為,你們大帥要違抗朝廷……都散了吧,不要給他添亂了。”當兵的本來就簡單,看著那飛魚服上似龍的圖案就膽寒,現在聽了沈默的話,立刻打起了退堂鼓,相互間看了又看,但誰也不敢先走。
沈默便下令道:“來,都聽我的口令——向后轉!”‘嘩啦啦’一片兵甲摩擦聲,竟有大半親兵聽話的向后轉,剩下小部分人,見大部分都轉了,便也跟著轉身。
見轉眼間部隊便失去了控制,那領兵千戶都看傻了,只聽沈默接著道:“目標營房,前進,走!”親兵們沒聽見千戶大人反對,便排著隊從兩側門離去了。
不消一會兒,就只剩下那千戶一個,苦著臉問沈默道:“大人,您能保證我家大帥的安全嗎?”這屬于事后補救的范疇了。
好在沈默很隨和,點點頭道:“本官向你保證。”
那千戶這才垂頭喪氣的走了,到了門口時,回頭看一眼,不禁苦笑道:‘這都算怎么回事兒?’
吳強瞪大眼睛,看著沈默三言兩語,便將外面守了一夜的總督親兵打發走了,對邊上的三尺小聲問道:“大人太厲害了!怪不得京里的太保爺爺們,都對他推崇備至呢。”
“這才哪到哪?”三尺與有榮焉,撇撇嘴道:“厲害的你還沒見過呢。”
“少吹牛,”沈默已經走出一段距離,聞言回頭對吳強道:“別聽他瞎說,這人不大著調。”說完便進了隔壁一間。
望著沈默消失的方向,三尺朝吳強一伸大拇哥道:“厲害吧?這聽力,無敵了!”說完跟著進了那間房。
吳強看著三尺得意洋洋的樣子,暗笑道:‘你也無敵了。’
沈默進了隔壁房間,才發現這是一間供客人娛樂的房間,用了很多的黃梨木、紫檀木,布置的典雅華貴,琴棋書畫樣樣都有。
里面早點起了炭盆,炭盆邊紋絲不動坐著個人,竟然是沈默口口聲聲,正在連夜審訊宣府軍官的年永康。
年千戶的眼睛是閉著的,沈默以為他睡了,便放輕腳步,卻見他一下睜開了,兩眼中一點困意都沒有,沈默笑問道:“沒睡啊?”
年永康搖頭笑笑道:“這種時候哪能睡著?滿腦子都是,萬一失敗了怎么辦?”
“失敗了就真那么干!”沈默坐在他對面,反復烤著雙手道:“不過我敢跟你打賭,他們會招的。”
“大人說的當然不會錯。”年永康輕聲道:“有線人看到,楊順最親信的衛隊長,今天下午關城門前,出城往西北邊去了。”
“西北邊?”沈默輕聲道:“板升?”他之所以能夠料敵先機,攻其不備,除了天賦和經驗之外,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對情報的重視——在插手任何事情前,他都會進行大量的準備工作,搜集對方的情報,以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次雖然來得倉促,沒法提前準備,但一下午的時間,足夠他對宣大的情況,了解個大概了。
“是的。”年永康憂慮道:“老夫人和兩位公子,還在板升待著呢,您說這兩件事,有沒有聯系?”
“不好講。”沈默皺眉道:“不過趕緊把他們接回來是正辦?”說著嘖一聲道:“怎么跑去板升了?”
“當時卑職也是嚇壞了,唯恐她們被總督府抓住,所以才送去那地方避難。”年永康小聲道:“我這就去把他們接回來。”
“嗯,”沈默點點頭,道:“以免夜長夢多。”
年永康被他嚇著了,罵一聲道:“最煩拿女人和孩子做要挾的,一點格調都沒有。”
沈默聞言笑笑道:“也許咱們過度緊張了。”
“不管怎么樣,”身為一個合格的錦衣衛,年永康不容許有絲毫的大意:“卑職已經派了人手,只要他一回來,立馬就把他抓起來!”又怕沈默迂腐,不同意這樣做,他又添一句道:“這節骨眼上,小心沒大錯。”
沈默自然無不同意道:“你是這方面的行家,當然照你說的辦。”
沈默突然發難,并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匯總了年永康的情報后,慎重作出的決定——年永康告訴他,宣府城內存在著強大而穩定的潛勢力,這股勢力并不隸屬于任何一派,而是自成一派,只為自己的利益負責。
任何人……哪怕是堂堂總督,想要在這里順順當當做點事情,就必須跟這些人妥協,否則必然處處受阻,寸步難行!
這并不是宣府獨有的政治生態,事實上,從遼東到宣大山西、到陜甘三邊,只要有軍鎮的地方,就必然有這種情況。因為從朱元璋定下世襲軍戶制度那天起,就注定了某些家族會一直統領九邊之軍。百多年來,各地的世襲武將世家又相互通婚,更強化了這種關系……雖然因為政治地位低下,不能掀起什么風浪,但在他們的地盤上,誰也沒法取代他們!
當然,宣府的情況又有些不同,因為這里一直是與蒙古人貿易的中心,所以山西商人常年經營在此,他們通過拉攏賄賂以及聯姻,成功的與武將們融為一體……其實雙方也是各取所需,軍隊需要商人們采買各種軍需物資,商人們需要有軍隊的保護,才能大膽跟蒙古人貿易。
至于文官們,他們早就沒了艸守,深陷其中,其實已經半商半官了……但讓沈默欣喜的是,這個文武商相互勾結的集團,竟然跟嚴黨的關系并不親密,雖然絕對稱不上敵對,但是若即若離,并不接受嚴世蕃的招安,甚至還因為某些原因,跟楊順的關系鬧得很僵。
沈默敏銳的察覺,這是一個突破口,所以毫不猶豫策劃了今夜的反客為主,在酒席上、當著楊順的面,對那些文官武將許諾,只要揭發首惡,便保其余人等無事。
很直白的一招‘挑撥離間’,所有人都清清楚楚,但沈默賭的就是他們不在一條船上,遇到危險便會各顧各的!
所以路楷雖然對他的算盤清清楚楚,但無奈人姓如此,這些年楊順又沒好好念經,遇到事情怎么求佛?為了能說服大伙一致對外,路楷好話說遍,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卻換不到哪怕一點積極的回應,氣得他一屁股坐在楊順身邊,咕嘟嘟喝一肚子涼茶,對他道:“大帥,你也說兩句嘛。”
楊順面如灰土,枯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愣是沒聽清路楷的話,聞言愣神道:“你說什么?”路楷只好再說一遍,他這才‘哦’一聲,無奈的看著那些神色飄忽的官員,道:“諸位,做人不能只看一時,他姓沈的雖然囂張一時,但大明終究還是嚴閣老家說了算,你們今天要是把我倆賣了,就不怕小閣老秋后算賬嗎?”
路楷點點頭,跟著附和道:“諸位不要忘了,大家都不干凈,拔出蘿卜就會帶起泥,誰要是覺著自己不怕帶,現在就可以去隔壁,舔姓沈的屁眼去!”
眾人還是不作聲,終于把路楷逼急了,抓住邊上人的肩膀道:“你倒是放個屁啊!”
‘卟……’那人吃了一肚子蘿卜,腹中本就真氣蕩漾,被他一激,果然放了個響屁。
眾人先是一陣愕然,旋即忍俊不禁,都吃吃笑起來。
“笑個屁!”路楷惱羞成怒,一腳踹到了椅子,手臂繞圈指著眾人道:“是同進退,還是死道友,給個痛快話吧!”
便有人想要啟齒,卻又聽路楷道:“但我丑話說在頭里,你們要是不仁,我們也就不義了,非把知道事情,一股腦說出來不可!”
此言一出,想開口的也不敢說了,只好繼續耗下去……‘喔、哦、喔……’雞叫頭遍了,外面雖然漆黑一片,但眾人知道,天快亮了。
眾官員相互看看,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那陳府臺終于起身,朝楊順和路楷分別拱拱手道:“大帥,路大人,咱們平曰里其實交情不錯,不到萬不得已,兄弟們還是會站在二位這邊的。”
楊順變了臉色,剛要開口,卻聽路楷冷聲道:“說,讓他說下去!”
避開路楷那要殺人的目光,陳府臺干咽口唾沫道:“但是現在……那邊軍營已經被抄了,錦衣衛的手段咱們也知道,就是個鐵人,也能撬開口,到時候那些人招了,大帥和路大人一樣沒法過關,我們還得跟著倒霉……”
邊上又有人插嘴道:“而且那些被帶走的,都是我們的親朋好友,要是我們不想法救他,他們可就是個死啊!”
話說開了,眾人再無顧忌,你一言我一語,各有各的說法,但都是一個意思——死道友不死貧道,您就認了吧。
“難道不怕我們把你們的事情招出來?”楊順瞪著眼睛道:“大不了大家一起玩完!”
“哈哈……”那邢將軍呵呵笑道:“您以為朝廷不知道我們干了什么?錯,兵部、內閣、皇上都一清二楚,上百年來都容忍了,就不信這回忍不了!”
“你們……”楊順氣得臉都紫了。
“大帥,別跟他們浪費口水了!”路楷起身,走到門邊,打開廳門道:“既然你們決心已下,那就請走吧,只是以后別再回頭求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