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寥落,天黑云淡。
總督府,重重保衛中的待客廳中,沈默與年永康亦是一夜未眠,為了打發時間,驅走睡意,兩人一直在下棋。年永康行伍出身,喜歡下象棋,對圍棋不甚感冒,沈默雖然跟他相反,但還是樂意奉陪。
起先年永康還是興致勃勃,可楚河漢界,走馬飛象來了幾局,都被殺了個落花流水,他終于知道雙方棋力差的太遠,便漸漸失去了對弈的興致,捏著個棋子遲遲不肯落下,問沈默道:“大人,要是那些人不來怎么辦?”
沈默端起茶杯,啜一口香茗,微笑道:“他們要是不來,說不得,咱們就得真干了。”
“哦……”年永康點點頭,嘴角卻泛起一絲苦笑道:“那可就把事情鬧大了。”
“是啊。”沈默頷首道:“不到萬不得已,確實不能那么干。”說著微微一笑道:“不過我有信心,天亮之前會見分曉的。”
“大人一直很有信心……”年永康笑笑道。
“哦?”沈默看他一眼道:“看來你還是心里打鼓呀。”說著神秘一笑,低聲道:“我給你吃一個定心丸——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年永康有些糊涂道:“難道還有什么厲害角色在宣府嗎?”
“沒有……”沈默搖搖頭,一指那棋盤道:“好比這下棋,你不能只盯在一隅的廝殺上,要站得高一點,看得遠一點。其實這宣府好比戰場,我們、楊順路楷,還有那些宣府土著,就像對壘的三方軍隊,陣前沖殺固然很重要!但真正決定勝負的地方,也許在戰場之外數百里,你明白嗎?”
年永康有些似懂非懂道:“大人的意思是,運籌與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
“雖不中亦不遠矣。”沈默頷首道:“你是我老師的恩人,便也是我的恩人,所以我不瞞你說——現在的朝堂雖然看似一切照舊,實則已經到了黎明前的黑暗,轉折的關鍵點。這是各方勢力都心知肚明的,所有人都在為那個時刻,全力做著準備,一次次看似平地突起的事件,都是一場場殊死的較量!”說著看他一眼,緩緩道:“宣府這里也不例外。”話也只能點到即止,再說多了就不合適了。
年永康聽得驚心動魄,好半天才干咽唾沫道:“這么說,這回咱們是贏定了?”
“不能那么說,”沈默搖頭道:“還是好比打仗,哪怕統帥謀劃再高超,后勤供應再充足,前線將士不拼死作戰,想要取勝也是枉然。”
“我明白了……”年永康緩緩點頭道:“大人的意思是,現在我們應該拋開一切顧慮,痛痛快快搏一把!”
“不錯,”沈默贊許的頷首道:“你的悟姓確實好啊,”說著意味深長的看他一眼道:“不該僅僅屈就在宣大,你應該獲得更廣闊的舞臺。”
這個就是悟姓不好也聽得懂,年永康激動單膝跪下道:“謝大人栽培!”
沈默笑著把他扶起來,道:“我這個外人,也只能提個建議,關鍵還看你做得怎樣,做得好才會有人買賬。”
這時雞叫頭遍,年永康輕聲道:“天快亮了……”
沈默點點頭,沉聲道:“不管好的壞的,結果都快出來了。”一句話泄露了他的心理,原來也不是那么篤定。
一刻鐘后,結果果然出來了,外面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沈默輕聲問道:“什么事兒?”年永康卻似乎從中聽出了一絲顫抖。
“大人,陳府臺帶著諸位大人,在外面求見。”三尺緩緩道。
沈默幾近凝固的表情,立刻舒緩下來,跟年永康相視一笑,高聲道:“快快有請!”
幾家歡喜幾家愁,看著手下文武一個接一個的離去,最終只剩下他跟路楷兩個,楊順心中充滿眾叛親離之感,咬牙切齒道:“老路,事已至此,我們只有跟他們拼了!”
路楷也一臉灰敗,重重點頭道:“既然不給我們活路,咱們還在乎什么!只能拼死一搏了!”
“好,既然你也同意,”楊順道:“我這就召集親兵,把他們端了!”
路楷哭笑不得道:“我說的拼,不是這個意思……”說著壓低聲音道:“姓沈的畢竟頂著欽差的名頭,咱們不能跟他動武。”
“都這時候了,還管他欽差不欽差?”楊順兩眼瞪得跟牛眼一樣,道:“隨便編個理由,就說他得病死了報上去,小閣老會替咱們打圓場的。”
“唉,今時非比往曰了。”路楷搖頭嘆息道:“小閣老也救不了咱們……”
“你太悲觀了吧,老路。”楊順不認同道。
“想想吧,一個小小的四品御史,單槍匹馬來宣府,竟敢將地方文武一鍋端了,若不是后面有人撐腰,他干嗎?”路楷陰著臉道:“除非他瘋了。”
“誰在給他撐腰?”楊順道。
“除了徐階還有誰?”路楷恨恨道:“也只有那老東西,能說動楊博那老滑頭了!”
“楊博?怎么又扯上楊博了?”楊順徹底被他搞糊涂了。
“怎么會扯不上楊博?”路楷恨聲道:“今天咱們壞就壞在被人算計了……別忘了,那個崔老兒是楊博的表兄,那幫人全都聽他的,今天這老頭冷冷淡淡,一點熱乎勁兒都沒有,肯定是心里有鬼。”說著拳頭攥得嘎嘣響道:“我看八成,他來前就囑咐好了那些人,準備把咱們賣了呢!”
“為什么?為什么楊博要這樣做?”楊順仍然不信道。
“為什么?”路楷冷笑道:“他明年開春就要服闋了,你和許綸礙著他的事兒了唄。”
“他不是那樣的人吧……”路楷無力的一屁股坐下道。
“怎么不是?”路楷道:“知道嗎?小閣老笑看文武百官,說‘所謂舉世奇才,放眼當今天下,三人而已!’”
“好像聽說過……”楊順道:“一個是小閣老、一個是陸太保,另一個好像就是楊博。”
“小閣老多高的眼界?”路楷道:“陸炳自不消說,那楊博當時不過區區甘肅巡撫,卻能讓小閣老如此推崇,你說他是不是個人物?”
“楊博……”楊順輕念一遍這個本家的名字,搖搖頭道:“扯遠了,還是說說現在怎么辦吧?”
“有道是‘自助者天助之’。”路楷一臉恨意道:“好在咱們也有后招!”說著附耳在楊順邊上,悄聲嘀咕道:“等黃臺吉來了,大帥如此如此……”
“啊,真的要……”楊順話說一半,想到自己剛才都要拼命了,也狠下心道:“好,就這么辦!”
天亮時分,沈默完成了對宣府官員的問話,得到了他們每人一份的供詞,并有他們的簽字畫押;當然,他也發誓保證,這次的事情不會牽連到在場人等,以及他們的親朋好友。有時候為了換取對方的支持,做出一些妥協是必須的。
撫摸著那厚厚一摞供詞,沈默長舒口氣,對忐忑不安的眾人笑道:“有了大家的指證,這案子便可以結了——那楊順和路楷左右聯絡,表里為殲,畏敵怯戰、謊報戰功、殘害百姓、欺瞞朝廷,他們犯下了彌天大罪!就是大羅天仙也救不了他們了!”說著還幽一默道:“除非把他們接到天上去。”
雖然很不好笑,眾人卻十分努力的附和笑道:“邪不壓正、邪不壓正嘛……”
“說得好,”沈默頷首笑笑,伸個懶腰,哈欠連連道:“諸位可以回去了,折騰一晚上,都困壞了吧?”
眾人紛紛笑道:“大人辛苦了。”便起身紛紛告辭,那邢將軍卻站住腳,輕聲問沈默道:“大人,既然事情了了,您看能不能跟錦衣衛說說,把那些軍官們都放了啊?”眾人聞言也站住腳,都附和道:“是啊是啊……”那些人大都是他們的親朋下屬,當然要保了。
沈默嘴角掛起一絲古怪的笑意,目光掃過這些面露央求的人,竟然搖搖頭,緩緩道:“我不能答應。”
“為什么?”眾人一下緊張起來,焦急問他道:“大人不是說好了,不追究他們責任了嗎?”還有著急的更是道:“您不能說話不算數啊!”
哪知沈默和年永康相視而笑,都笑得十分開心。眾人正不知所措,就聽沈默對年永康道:“年千戶,你來解釋一下這個問題。”
“好的。”年永康點頭笑道:“諸位大人請放心,欽差大人不會說話不算數的,因為錦衣衛根本沒去軍營,也沒有抓走什么軍官……”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難以置信道:“真的假的?”
“是真是假,眾位回去便知。”年永康伸手道:“請吧!”
眾人便將信將疑的離開了總督府,也不回家,徑直往軍營去了,到了一看,果然一切如故,既沒有人被抓走,也沒有什么懸賞。這時那原以為被抓走的羅副總,打著哈欠出現在眾人面前,奇怪道:“大清早的怎么跑這來了?”
眾人這才相信,原來軍營里什么都沒發生……“球,原來是詐我們!”那邢將軍啐一口道:“奶奶的,被人當傻子耍了。”不少人也很郁悶,道:“是啊,這個欽差大人,狡猾狡猾地,誑得我們都以為這邊要露餡,結果一股腦全招了,連討價還價都不敢……結果,竟然是虛張聲勢!真是太氣人了!”
但也有對沈默贊不絕口的,那被他稱贊了書法的陳府臺便捻須道:“欽差大人端的是好計策,咱們邊軍彪悍,不像京營那么溫順,錦衣衛也不敢貿然闖進軍營抓人,萬一造成嘩變沒法收拾,事情鬧大了,皇上肯定會治他的罪……甚至不用皇上,楊順便能以穩定軍心為借口,請王命旗牌斬了他!”
眾人聽了不由點頭,陳府臺便一臉欣賞道:“他這招啊,叫‘擒賊先擒王’,出其不備,把楊順一抓,士兵們群龍無首、又投鼠忌器,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再誑著咱們把供詞招了,把案子辦成鐵案,就更沒人把楊順當總督了,宣府城自然亂不起來,他就只有功沒有過了。”
“這人真是大膽啊!”眾人琢磨著,確實是這個理,但倘若易地處之,他們可不敢這么干。
那邢將軍想了想,服氣道:“這人,還真是沈大膽,俺老邢是服了!”
據歷史學家考證,宣府人一直管沈默叫‘沈大膽’,應該就起源于此,但真正成就他‘大膽’之名的,卻是后面又發生的一系列事件……看著弟兄們都沒事兒,宣府的文武官員們也放了心,倦意涌上心頭,一個個哈欠連連,便不管什么變天不變天,各自回家困覺去了。
第二天一早,宣府的文武官員竟接到通知,命他們馬上穿戴整齊,趕往東城門外,集合恭迎欽差大人!
大家以為自己聽錯了,或者傳話的人傳錯了,欽差大人已經在城里了,怎么還要出城恭迎呢?
“應該是恭送才對吧?”陳府臺的疑問很有代表姓。
但前來傳話的小吏很肯定道:“我們也問過,但欽差大人的侍衛長,強調是恭迎,而不是恭送。”
“這是唱得哪一出?”陳府臺心里嘀咕,卻絲毫不敢怠慢,趕緊穿好官服,坐轎趕往東城門,心說:‘小心無大錯,大不了白跑一趟。’等到了城門口,卻見大家伙已經基本到齊了……這就是沈默那一晚上折騰,給眾官員留下的心理陰影,試問誰還敢惹這么個膽大包天,心機深沉的主?
眾人互相問道:“讓你來恭迎還是恭送?”結果都說是‘恭迎’。
“那到底是進還是出?”眾人倒不怕等,卻不知該面朝哪邊等。
“甭管是進,還是出,反正都得恭著。”還是邢將軍有主意,道:“咱們兩邊都看著唄。”于是分作兩邊,觀望著城內和城外,看看到底是出還是進。窮極無聊,這些家伙竟開了盤,賭待會兒到底是出恭還是入恭。
過不一會兒,便見沈默的轎子從城里翩然而至,那些贏了的歡呼道:“果然是出恭吧!”輸了的便很沮喪。
轎子到跟前,沈默下來,笑道:“為什么一半笑逐顏開,一半哭喪著臉呢?”
眾人心說,還不是讓你‘出恭’鬧得嗎?陳府臺躬身道:“有人見了大人高興,有人想到要跟大人分別,正悲傷呢。”
“分別?”沈默一邊往外走,一邊笑問道:“為什么要分別?”
“不是通知我們來送您嗎?”陳府臺道。
“哦?”沈默回頭瞪一眼三尺道:“你是怎么傳話的?”
三尺委屈道:“卑職反復強調了,是恭迎欽差啊。”
“確實是這樣說的。”眾人這下糊涂了,道:“可是大人明明往外走啊。”
“去恭迎欽差啊,”沈默說著望向遠方道:“瞧,這不來了!”
眾人便順著他的目光,往山道上望去,只見一支長長的隊伍,從山上奔馳而下。
“欽差大人,敢問來者何人?”陳府臺小心翼翼的問道。
沈默一本正經的答道:“欽差啊。”
“那您是?”眾人心說,難道他是個假貨?不對呀,當時楊順驗過那手諭了,確實是皇上寫的啊!
“我當然也是欽差了。”沈默看眾人都被繞糊涂了,哈哈笑道:“誰說只能有一個欽差了,我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眾人正在驚訝間,那欽差的隊伍到了,當先的掌旗官高聲道:“欽差大人至此,還不速速跪迎。”
眾人趕緊先跪地恭迎道:“臣等恭請圣安……”當然沈默是不會跪的,因為他也是欽差,欽差見欽差,誰也不跪誰。
簇擁著欽差大人的衛士閃身開來,露出其真面目,竟然是兵部右侍郎涂立,沈默笑著拱手道:“見過涂大人。”
涂立雖然是嚴世蕃的學生,還比沈默高一級,卻絲毫不敢怠慢……這不稀奇,只要是京官、只要還長眼睛,看過了京里的一場場驚心動魄,都會深刻認識到,這位小沈大人,已經是誰也動不得的了……兩人親熱的見禮之后,陳府臺代表宣府官員,向新來的欽差大人,表達了殷切的慰問,道:“請二位欽差大人進城。”
誰知那涂立雖滿面倦容,卻強撐著道:“再等等吧,省得一會還得再出迎。”
“啊?還有欽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