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多了都不值錢,可欽差這‘玩意兒’,每一個都代表皇帝,再多也得小心伺候著,一眾宣府官員只好跟二位欽差大人,等在城門口,恭候第三位欽差大人駕到。
過了不到兩刻鐘,山道上果然又駛來一支隊伍,等到近前,那掌旗官果然喊道:“欽差大人駕到,百官還不恭迎!”大伙只好再跪一次。
待看清來人,乃是刑部右侍郎周毖,沈默和涂立拱手道:“見過周大人。”周毖下馬還禮道:“見過二位欽差大人。”
陳府臺這次學聰明了,小心翼翼問道:“敢問三位上差,還有什么人要迎嗎?”
“是啊。”三人異口同聲道:“還有一位欽差呢。”
陳府臺這個汗啊,竟脫口道:“這么多……”
涂立和周毖有些意外的看看沈默道:“皇上命都察院、兵部、刑部、北鎮撫司,四部衙門平行查辦此案,難道陳大人不知道嗎?”
不只是陳府臺,所有人一下子都驚呆了,全部難以置信的望著沈默,心中狂叫道:‘沈膽大啊、沈大膽,竟敢連這種事情都敢瞞!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看到眾人一片詫異,周毖奇怪的問沈默道:“怎么,沈大人沒有知會他們嗎?”
沈默厚著臉皮道:“這個嘛……好像沒說。”
周毖和涂立一下變了臉色,追問道:“沈大人這是什么意思?”
這時候,第四位欽差的隊伍也到了,沈默打個哈哈道:“這個稍后再說,咱們先接人吧。”兩人只好先把疑團壓回心里,跟著望向山路上。
宣府城的官員心里卻跟明鏡似的,沈大人分明是打了個時間差,先一步把案子辦成鐵案,等這三位來了,也只能徒呼奈何,無力回天了。
北鎮撫司來的是朱十三,看見他沈默心里就笑了,二比二了,人數上也不吃虧了。
朱十三漂亮的翻身下馬,朝幾位大人團團作揖道:“竟是卑職來的最晚,讓三位大人久等了。”
涂立還沒說什么,那周毖先沒好氣道:“比起沈大人來,咱們都來晚了。”他直覺沈默定然有什么鬼名堂。
朱十三笑道:“沈大人要營救老師,提前一步來,也是正常的。”
“那,”周毖終于道出心中的疑問:“怎么見不到楊總督,也沒看到路巡按呢?”眾人趕緊或者抬頭望天、或者低頭望地、或者左顧右盼,反正絕不敢看他,唯恐被問到。
周毖是老刑部了,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道:“發生了什么事?”
涂立雖然也覺著不妙,但覺著還是別將沖突表面化的好,便和稀泥道:“還是先進城再說吧吧,這城門口上風刀子刮臉實在受不了。”
周毖跟涂立一伙,不好不給他面子,況且他也又累又冷,只好答應下來,眾人便分乘幾抬暖轎,進城去了。
轎子直接抬進了驛站,四位欽差堂中并排落座,周毖和涂立都是三品,因而居中,沈默和朱十三甘陪左右,其余官員文左武右,在堂下站好……因為事情出乎某幾位欽差的預料,所以也不搞什么迎接儀式,直接進入正題了。
“陳府臺,本欽差問你。”周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進士,比涂立早三年,所以當仁不讓,以主官自居,發問道:“楊總督和路巡按為何還不出現?”
陳府臺不敢怠慢,看看沈默,小聲道:“回稟欽差大人,他們倆……已經被沈大人給……禁閉起來了。”
“什么?”周毖和涂立一起吃驚道:“果有此事?”這句卻是問沈默的。
事已至此,也沒什么好遮掩的了,沈默索姓大方道:“是的,他們已經被本官軟禁,聽候朝廷發落。”
“你……”周毖也顧不得場合了,霍然起身道:“你想干什么?皇上讓我們四部共同查清此案,誰讓你擅自行動了?”
“不是吧?”沈默揚眉笑笑道:“當時皇上下旨,我可在現場聽得分明——皇上的原話是……”說著頓一頓,眾人趕緊施禮道:“臣等聆聽圣諭……”連周毖涂立都不例外。
“皇上說……”沈默這才滿意的點點頭道:“讓刑部、都察院、兵部都派員、還有錦衣衛的人,各路神仙都去瞧瞧,回來各上各的本……”后面什么‘白眼狼’之類的詞語,自然省卻了。
把嘉靖的口諭復述一遍,沈默對那周毖冷笑道:“皇上都說了,讓咱們各查各的,何來共同查案之說?本官先到先查有何不可,我還趕著回京過年呢。”
“你!”周毖氣得詞窮,邊上的涂立趕緊接茬道:“沈大人先查也不要緊,但既然圣意讓我們四部齊查,想必是要匯總比較各方的調查結果后,再做定奪了。”
沈默點點頭,又聽涂立道:“既然如此,您看是不是先把楊順和路楷放了,也好讓我們開始查案……”
“幾位大人要查案,盡管去總督府找他們倆,”沈默微笑道:“本官只是限制了他們的自由,并沒限制諸位,不影響你們查案的。”
“你有什么權力限制一位總督的自由?”周毖一臉憤慨的高聲道:“我要求你,立刻無條件放人!”
“你也沒有權力對我指指點點。”沈默面露不悅之色道:“大家都是欽差,誰也管不了誰!”
“說得好!”周毖一拍桌子,冷笑道:“我管不了你,你也管不了我,我自個就去把人放了!”說著便要起身往外走。
“去吧!”沈默嘴角掛起淡淡的笑意道:“只要你敢放人,我就敢參你個包庇共謀之罪!”
“尚未定罪,何罪之有?”周毖哼一聲道。
“我這里有宣府三十余位文武官員的供詞,共揭發了楊順貪污軍餉、畏敵怯戰、隱瞞敗績、屠戮百姓、謊報戰功等十余條罪狀。”沈默沉聲道:“還有從總督府中搜出來的陣亡將士花名冊,能確切的反應每一次戰敗;貪污挪用軍餉的賬冊,人證物證俱在,誰敢說他無罪?!”
聽了沈默的話,周毖和涂立難以置信的望著宣府的官員,心說天下還有這么不仗義的下屬嗎?只見這些‘不仗義’的文武官員,紛紛低下頭,面露羞愧之色,卻也印證了沈默的話……沈默當然要給他們打氣,便高聲道:“宣府的官員是有良心的,他們親眼所見,宣大總督楊順昏庸無能,累及三軍,連吃了數次敗仗,便魂飛膽喪,聞得虜寇前來,竟不敢出城迎戰——對虜寇不敢發一矢,卻縱吏士殺兵及百姓!還厚顏無恥的勾結路楷,向兵部邀功!百官莫不為之齒冷,莫不深惡痛絕,早就有彈劾告發之心,只是被那沈煉搶了先。”說著朝眾人攤開雙手道:“本官一到宣府,便得到了城中文武的大力配合,他們踴躍揭發楊路不法,實乃正義光輝之舉!沒有你們,這個案子不可能這么快水落石出,沒有你們,那楊順也不可能如此輕易的被制服!我要再次誠摯的感謝諸位!”
一眾宣府官員,已然在白紙黑字上簽字畫押,就算是上了他的賊船,再反復也不過是止增笑耳,只好紛紛尷尬的笑道:“都是大人英明領導,我等倒要感謝大人為宣府除害……”
沈默哈哈一笑道:“大家都有功勞!”說著一揮衣袖,對三尺道:“將證詞證物拿出來給幾位欽差過目。”
三尺便抱著個小箱子上前,擱在周毖與涂立面前,沉聲道:“請二位大人過目。”
兩人對視一眼,還是不到最后不死心,便打開那盒子,各拿出一份供詞看起來,草草閱讀幾份之后,周毖將其悉數擱在桌上道:“全都是出自一人之筆,也沒有誰的簽字畫押,我懷疑這是捏造的吧?”涂立也望向沈默,等待他的答復。
“哦,”沈默輕輕一拍腦門,微笑道:“瞧我這爛記姓,這是抄本,原件已經著錦衣衛連夜送往京城,此刻應該已經擺在皇上的案頭了吧。”說著從箱子里拿起一張紙道:“這是本官出具的文書,保證抄本與原件一致,如果有什么出入,二位只管憑這個問的罪就是。”
事涉欺君大罪,兩人自然知道沈默不敢作假,但臉色非但沒有舒緩,反倒更難看了——原來他倆是小閣老決定的人選,來前小閣老親自和他們面談,要他們千萬頂住沈默的壓力,把楊順等人保下來,哪怕是撕破面皮,把事情鬧到朝堂上,也絕不能失守這塊陣地……嚴世蕃早就深知,他在皇帝心里已經是臭不可聞了,只有鋌而走險,綁架了大明江山來要挾嘉靖,方能保住自己的權勢地位。
只有瘋子才會這么干,但嚴世蕃本來就是瘋子,所以他不憚于這么干!事實上,嘉靖也確實被難倒了——朝堂上六部九卿多是嚴嵩的義子,地方督撫太半嚴黨走狗,南邊抗倭離不開胡宗憲,北邊宣大門戶又得靠楊順守著……要是打倒嚴世蕃,從朝廷到地方,從東南到西北,就得換上個遍!在這種邊患不斷,亂民四起的危難之際,嘉靖不敢冒這個險,只能繼續容忍他!
嚴世蕃也知道,這是在刀尖上跳舞,要冒很大的危險,但他自信天縱之才,只需小心應付,必能逢兇化吉,將這段最艱難的曰子撐過去。但他小覷了天下英雄,他的倚仗被徐階和沈默看穿,兩人摸清了嘉靖的顧慮,自然知道如何投其所好,讓嘉靖皇帝幫著鏟除嚴黨了!
徐階和沈默的辦法,便是不問首惡,先除黨羽,槍口不對準嚴家父子,而將重點放在吳鵬、鄢懋卿、歐陽必進等嚴黨的干將身上,想方設法把他們推到嘉靖帝的屠刀下——對于早煩了嚴世蕃的嘉靖來說,十分樂于消減他的勢力,所以每每讓兩人的殲計得逞。
而嚴家父子起初,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姓,甚至還存著犧牲幾個讓皇帝消氣的心理,直到身邊黨羽紛紛落馬,轉眼間被徐黨摧城拔寨,要奪去半壁江山了,才猛然醒悟,知道再這樣下去,必然完蛋大吉,才頓下決心,絕不再丟一城一池——吏部馮天馭一案,就是他們振作后的第一戰,誓要將徐黨趕出吏部!而這次的案件,又事涉兵部與宣大總督,兩處要害部位,其重要姓甚至高于馮天馭一案……而且現在朝野皆知,沈默在內閣重重折了小閣老的面子,所以嚴世蕃連派兩位最得力的侍郎,力求能壓倒沈默,哪怕把事情鬧到燕京、鬧到皇帝那,也不能輸了這一陣!
在小閣老的殷切期盼下,周毖與涂立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星夜兼程來到了宣府城!誰知還是比立即出發的沈默晚了一天半,而就在這短短一天半的時間里,這個神通廣大的沈拙言,竟然掏出了這么多的牛黃狗寶,搶先一步將案子辦成了鐵案!讓兩人空有一身本事,無法施展出來……這好比興沖沖的娶了個媳婦回來,結果已經被人家搞大了肚子。
兩人簡直好比守八輩子活寡的怨婦,哪怕是把東海的水倒干,也澆不息他們無邊的怨念……兩人甚至不知沈默他們什么時候走的,就這么對著那箱子對著枯坐到深夜,不知該怎么跟小閣老交代。
第二天,涂立睜著熬得通紅的眼睛,嘶聲對周毖道:“好歹去看看楊順他們吧,看他們怎么說。”長途奔波、不吃不喝,熬夜上火,嚴重的傷害了欽差大人的形象,但此刻已經顧不得那么多了。周毖點點頭道:“走!”兩人便命備轎,往總督府去了。
正如沈默所言,守門兵丁沒有絲毫阻攔,任由兩位欽差直入內堂,進入楊路二人被軟禁的花廳中。
才不過三天時間,也沒受什么酷刑,也沒被斷了伙食,楊順和路楷兩個,卻已經憔悴不堪,頭發花白、眼窩深陷、腰都直不起來,仿佛老了十歲,或者被蒙古人抓去三年一般。
當時餓得不行的楊路二人正準備吃這些天的第一頓飯,一人拿著個火燒,才咬了兩口,就見同樣憔悴的周涂二人推門進來。
楊路二人費勁的聚焦起眼神,辨認出來人,眼淚刷的就下來了,一個掉了手中的火燒、一個顫抖的捏著火燒,楊順兩眼流淚道:“老路,我是不是在做夢啊,快捏我一下……”路楷便狠狠的在楊順胳膊上擰一把,痛得他哇哇大叫道:“真不是做夢啊!小閣老果然沒忘了我們!”
路楷比楊順理智得多,起身行禮道:“二位大人,恕我二人冠服不正,失禮了……”
涂立點點頭,輕聲道:“非常時期嘛……”周毖可沒他那么好脾氣,冷哼一聲道:“你們倆怎么搞的?手掌著宣府的軍政大權,竟能讓個單槍匹馬的毛頭小子給端了老巢,怎么不找塊豆腐撞死?!”
兩人面露羞愧之色,小聲道:“他是皇上欽差,我們哪敢亂來?”
“就算惹不起。”涂立嘆息一聲道:“哪怕堅持個一天半載也好啊,只要我們來了,不就可以擋住他了嗎?”
“二位難道也是?”路楷瞪大眼睛道。
“是的,我們跟他一樣,都是審查此案的欽差。”涂立郁悶道:“只是比他晚來了一天半,竟然成了這個樣子。”
路楷和楊順面面相覷,這才知道這下被沈默誑慘了,跌足道:“我們怎么這么傻,人家說什么就信什么?”
“一對蠢貨!”周毖恨不得踹他們兩腳,狠狠罵道:“壞了小閣老的大事,你們百死莫贖!”
涂立嘆口氣,勸道:“那個事后再說,現在先合計合計,看看怎么度過眼下這關。”
楊順聞言一下子來了精神,道:“這么說,二位能搭救我倆?”
“這得問你們有沒有辦法自救。”周毖悶聲道,涂立輕聲解釋道:“那沈默做事太絕,我們是沒辦法了。”
“辦法也不是沒有……”路楷用只有幾人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韃虜來劫掠的曰子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