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涂立道:“本官三天來查看賬目,也沒有查出問題。”頓一頓道:“看來嚴部堂是被誣告的。”
沈默心中一沉,暗道:‘嚴黨這么快就軟下來,想要退一步不了了之了。’按照嚴黨原先的方向,是想把事情鬧大,從而實現大翻盤,但涂立現在要息事寧人,顯然是退求不勝不敗了。
如果沈默是個純粹的政客,接受這個局面倒也無妨,但他的良知畢竟還沒讓狗吃了,怎能眼看著嚴黨繼續為禍國家?無論如何,都得讓嚴家父子下臺,這是他的底線,所以他才會在第一時間通知徐階,并義無反顧的接下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人不能總那么自私,有時候傻一點,才是真君子。
只聽沈默沉下臉道:“涂大人,你想救嚴東樓我沒意見,可也不能把咱們仨賠進去吧!”
“這個……”涂立錯愕道:“沈大人是什么意思?”
“要是嚴世蕃沒有問題,你怎么解釋那不翼而飛的一百五十萬兩工程銀?”沈默沉聲道:“難道是被咱們三個貪污的嗎?”
涂立和周淮安聞言臉色大變道:“沈大人,話可不能亂說!”
沈默逼問道:“那皇上問起,我們當如何解釋?”
“這個沈大人有所不知了,”涂立淡淡笑道:“皇宮禁內的用料極為考究,別的不說,就是那些大段的金絲楠木、紫檀木、黃梨木、在中原已經找不到了,得從云南、海南采伐,然后長途運輸進京。”說著雙手對搓道:“當時世道不太平,不敢走陸路運送,專門造了三十艘大船,十艘運送木料,二十艘作為軍艦護送,僅這一項,就耗費了近八十萬兩銀子。”
“那為何工部的賬上查不到這些船?”沈默問道:“也從沒人提起過這件事。”
“造船是廣東布政使司和都指揮使司負責的,錢直接撥給了地方上,”涂立慢悠悠道:“這是有據可查的。”說著對沈默道:“我為這事專門問過工部的人,他們說,現在工程完工了,三十艘船可以都交給兵部調用,那八十萬兩的開支,也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記在兵部賬上了。”
冷不防對方給出這樣的解釋,沈默知道他們是準備先自我撇清了,然后那給宮里的八十萬兩做要挾,你要是不接受這個說法,那咱們就徹查下去,扣去我們能說清的部分,再查剩下的流到哪里去了?倒要看看誰敢查下去!
‘還真是光棍啊!’被反將了一軍,沈默不由暗暗皺眉,他曾掌市舶司,對船只造價很是熟悉,建造三十艘大船,其中還有十艘運輸船,哪怕用最高的規格,最多二十萬兩銀子足矣,哪用八十萬兩?
而且沈默知道,這些年來,大明的航運業已經十分發達,從天津到山東,從江浙到福建,從福建到兩廣,從兩廣到南洋,都有大型的船隊如梭往來,只要付出一筆可觀的運費,就能把木材從東南運到燕京來,哪用得著專門造船?
但人的觀念總是落后于時代的,京里的大人們,尤其是紫禁城的皇帝們,意識還停留在幾十年前,片木不許下海的時候,將從海南到天津的海路視為畏途,若不親身經歷,是無法改變的。
如果沈默抓住此事不放,最多就是朝廷派員追查此事,廣東可在大明朝的最南端,一來二去就是好幾個月,嚴黨現造船都來得及,可真是沒法說清。
向來很有想法的沈默,竟一下子沒了思路,只好權且接受了涂立的說法,于是涂立說,第二天便面圣說明情況……沈默身為下官,也沒法阻攔,只好由他去了。
其實沈默不怕涂立如此上報,他早通過內線,得知嘉靖皇帝的態度,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拿下嚴世蕃了,所以痛快接下這個差事,實指望著再給自己加個功勞,好讓未來更有把握些。
可如果等到嘉靖駁回涂立的意見,那不是給自己加分,而是減分了;而且更嚴重的是,一旦嚴世蕃被皇帝逼急了,用那給內廷的八十萬兩銀子做要挾,讓嘉靖帝夾得難受的話,自己一定會成為出氣筒的。要是真到那一步,可就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
沈默更擔心的是,自己自出道以來,一直英明神武的形象,會毀于一旦,那可是維系自己脆弱小團體的重要武器,絕對不能有失。他豈是善罷甘休之人?讓鐵柱把所有卷宗一股腦打包,帶回家繼續尋思。
回到家中,他便一頭扎進書房,開始仔細研究工部的賬目,想要找出些漏洞,在最后時刻翻盤。但他悲哀的發現,自己于賬目一道,簡直是一塌糊涂,看到頭暈腦脹,卻還是不得要領。
他想到自己自信滿滿的接過差事,想要完成對自己最有利的布局,誰知竟一頭碰了壁,反讓嚴黨擺了這么一道,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啊!沈默不由火氣上升,把來請吃飯的丫鬟好一個兇,嚇得丫鬟落荒而逃。
沈默低頭準備繼續研究,卻發現天暗的看不清東西了,不由大叫道:“掌燈!掌燈!”等了片刻,還是沒有動靜,沈默怒道:“人都死哪去了!”
話音未落,外面有了亮光,然后便見若菡端著個燭臺進來。
沈默不由尷尬道:“夫人,不是說你……”
若菡白他一眼,用燭臺將屋里幾處燈光點著,書房便亮堂起來,這才對沈默道:“老爺是主子,當然想罵誰都可以,只是萬一教壞了孩子們,可就麻煩了。”
沈默訕訕道:“我也是急得,所以才口不擇言。”說著笑道:“你來的正好,我有問題請教。”
“奴婢惶恐,”若菡裝模作樣道:“愿為大老爺分憂。”
沈默便問道:“你在各個省里都開著分號,卻從不親臨視察,是怎么防備那些掌柜的中飽私囊?”
“水至清則無魚,”若菡道:“他們無傷大雅的拿點吃點,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過去了,但凡事有個限度,要是鬧得不像話,我就直接砸他的飯碗!”
“我知道你厲害,”沈默拉著她的手道:“我是問你怎么做到的?”
“查看賬目呀,”若菡道:“每個月都有賬本送到我手里來,我通過對賬目的查看,便能發現收支異常,往往那些徇私舞弊,就存在于這些異常的地方。”輕巧的話語背后,不知凝聚了多少汗水和心血,只是她不說罷了。
“那……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個賬理一理?”沈默指著那堆案件相關的賬冊,對若菡道:“我知道有點多……”那些賬冊足有厚厚的二十多本,在沈默看來,沒有十天半個月,甭想理出個頭緒來,可時間不等人,哪有那么多時間?所以他才急得失了態。
誰知若菡翻了翻那些賬冊,很淡定道:“一晚上就夠了。”
“夫人,莫要消遣我?”沈默苦笑道:“為夫向你賠不是了……”
“我有那么小心眼么?”若菡千嬌百媚的橫他一眼道:“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膽,奴家也不敢哄騙老爺。”便拉著沈默的手道:“咱們先去吃飯,等吃晚飯便開工,保準不耽誤。”
沈默將信將疑,但不敢得罪權威,只好答應下來。
等心不在焉的吃完飯,沈默和若菡又回到書房時,便見門前站著十個模樣伶俐的女子,一齊向他倆請安。
沈默看她們肩上都背著個制式的包袱,心下覺著奇怪,但沒有問,他知道若菡必有計較。
進了書房后,若菡讓人抬來兩張大方桌,將屋里的燈全都點亮,光明如晝,又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趁著下面人忙活的功夫,若菡小聲對沈默道:“我培養這些女孩子好多年,那么多的賬目能及時算清,全仗著她們的鐵算盤。”說著對那些女子道:“這里有二十本賬冊,只有收支兩項,沒有銷售、借貸,所以你們必須盡快理清楚。”
“是!”女子們一起脆聲應道,便將包袱里的算盤、紙、西洋鉛筆拿出來,噼里啪啦算了起來。
沈默看這些女子一面運指如飛,一面翻動賬冊,不由眼花繚亂、目眩神迷,對若菡小聲贊嘆道:“看來你能把事業做那么大,真不是僥幸得來的。”
若菡幸福看著沈默道:“沒有大老爺撐起一片天,小女子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沒地兒施展啊。”
“行了,咱們別互相吹捧了。”沈默笑道:“也不知賬目理清楚,到底有沒有什么收獲。”
“一定會有的。”若菡輕聲道:“老爺放心吧。”說完兩人便沉默下來,書房中只聞一陣沙沙的春蠶聲。
今夜的燕京城,不止一處算盤聲,西苑紫光閣內,這時也是噼里啪啦一片聲響。
兩張長長的紫檀木大案上,擺著兩具長一丈、寬一尺的巨大紅木算盤,站在案前的,是二十個從針工局、巾帽局、尚衣監臨時調來的記賬太監,十個太監共用一個算盤,十只細長的手正在飛快地同時撥弄著算珠,滿頭大汗地統算著賬冊。
司禮監的四大太監,此刻齊聚紫光閣內,卻沒有了往曰的神氣,都俯身跪在一道珠簾前面,一動都不敢動。
珠簾后面的軟榻上,盤腿坐著大明朝的至尊,嘉靖皇帝陛下,此時皇帝正目不轉瞬的盯著榻邊小機上的幾張賬單,面色越來越難看。
過一會兒,珠擊聲停了,跪在地上的黃錦趕緊爬起來,拿過新理出來的賬單,輕聲道:“主子,總賬目出來了……”直到里面的嘉靖哼一聲,才送到珠簾后面,輕輕擱在小機上的最后一片空地兒,然后倒退著出去,再跪在珠簾外面。
大殿里恢復了往曰的安靜,明明有十幾號人待著,卻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對跪在上的司禮監四大秉筆來說,每一秒都是無比的煎熬;對于跪在殿外的二十四衙門首領太監來說,更是如此。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珠簾后的嘉靖終于出聲了:“黃錦,你在江南織造局,每年可以給宮里多少進項?”
“回主子,五十萬兩。”黃錦輕聲道,今天這些人里,就他心情稍微輕松點,因為他已經五六年不在京里了,爛帳一般算不到他頭上。
“五十萬兩啊,”嘉靖皇帝道:“這五十萬兩,可是全入了內帑的,”說著聲音冰冷道:“你們怎么就弄出這么大窟窿,還得靠外臣給你們補!”原來今天晚上,皇帝跟太監們算賬,就是為了查明內廷那八十萬兩窟窿,是怎么造成的……李芳雖然被皇帝派去修陵,但還是很忠心的,冒著被治罪的風險,也將嚴世蕃的底牌稟告了皇帝。
暴怒之后,嘉靖很快恢復了冷靜,因為他知道,自己越生氣,就越中了別人的算計——他當然可以一氣之下,把嚴世蕃逮捕入獄,隨便找個罪名咔嚓了。可那樣天下人會說,嚴世蕃為天子補虧空,最后卻被卸磨殺驢,實在讓人齒寒。這是死要面子的嘉靖,萬萬無法接受的。
嘉靖雖然老了,不愿多事了,但他骨子里還是那個聰明絕頂,掌控欲超強的皇帝,從來都是他玩弄別人,豈能容忍被人玩弄?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不就是欺負他年老體衰,已經無心無力再重整朝政?
嚴世蕃為什么這么大膽?因為他生活在一個政治穩定的社會里。中國自古以來,正朔王朝都是君與士大夫共天下,皇帝在政治生活中,并不是隨心所欲的。只有開國的一兩代皇帝,因為是帝國締造者,可能不太在乎官員階層,敢大刀闊斧的干些什么,但到了他們兒孫繼位時,政治穩定下來,皇權便被全天下的官員,一起裝到籠子里,皇帝想要干些什么,必須得到大臣們的支持才行,不然就沒法干。漢晉唐宋明,五大正朔漢人王朝,從沒出現過皇帝獨攬大權的情形,君臣總是互相試探、互相制約著,共同治理偌大的國家。
像嘉靖這樣不守規矩,蠻不講理的皇帝,絕對是歷代的異類,大臣們跟他講道理,他就跟大臣們講感情,大臣們跟他講感情,他就跟大臣們講道理,一句人話也聽不進去,非得我行我素,在經過漫長而艱苦的斗爭后,最終引發了千年未見的‘哭門事件’,那位讓嘉靖恨了一輩子的楊升庵,對眾臣道:‘國家養士百五十載,仗節死義,正在今曰!’于是,群臣跪伏于左順門,高呼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嘉靖命太監傳諭:‘爾等姑退!’但群臣到中午時分仍然伏地不起。于是,皇帝命錦衣衛將翰林學士豐熙等八人逮入詔獄。楊慎等人于是撼門大哭,一時間‘聲震闕庭’。嘉靖大怒,對哭門官員施以廷杖,打死二十余人,幾乎人人重傷殘疾,楊慎等僥幸未死者,被發配充軍,遇赦不赦,終生不得翻身。
這件事情后,嘉靖終于將原本君臣共享的權柄,盡數收入囊中,真正成了唯我獨尊的獨夫……但他悲哀的發現,自己跟正人君子、直臣清流已經離心離德,不可能再得到這些人的真心擁戴了,于是嚴嵩粉墨登場,拉開了嚴家父子專權的二十年。十幾歲就能跟內閣老家伙們周旋的皇帝,難道越活越差勁,真不識人焉?不,嘉靖知道這父子倆不干好事兒,把他的國家弄得烏煙瘴氣,可嘉靖真被那慘烈無比的‘哭門時間’給嚇怕了,被轟轟烈烈的大禮儀給拖垮了,打死他都不想再來第二次,所以說他離不開嚴家父子。不是因為怕國家亂了……其實嘉靖很清楚,都已經一地雞毛了,還能亂成啥樣?
讓他真正恐懼的是,一旦沒了這父子倆的鎮壓,沒了聽話的嚴黨,大明會再次出現‘眾正盈朝’的可怕局面,再來一次大禮儀?再來一次撼門哭門?那自己真要成為古往今來第一昏君、第一暴君、第一獨夫了!這才是嘉靖對嚴家父子縱容的本質原因。
可惜,誰都沒看懂帝心,包括嚴世蕃,都把嘉靖想得太簡單了,身為大明朝在位時間最長,政治斗爭經驗最豐富的皇帝,嘉靖太清楚自己怕什么,不怕什么了。
于是嚴世蕃把皇帝的縱容,當成嘉靖無心政事、偷懶怕麻煩了;在嘉靖一次次容忍下,越發覺著皇帝好欺負,竟然敢一再要挾起皇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