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總督,我當然希望市舶司紅紅火火,財源廣進了。”胡宗憲道:“去年俞大猷的水軍成軍,各地也都開始編練新軍,盧鏜、譚綸、戚繼光等人,全都成了我屁股上的討債鬼。”他嘆口氣道:“今年的軍費預算,已經是嘉靖三十四年的整整一倍了……江浙就是一座金山,也快要被挖空了。”
“沒辦法,今年是萬萬不能加派了。”胡宗憲一臉辛酸道:“據說我現在已經有了‘總督銀山’諢號,浙江的大戶、百姓恨我恨得牙根癢癢。”
沈默輕聲安慰道:“他們只是不明真相,早晚會明白您的苦心的。”
“是啊,不被了解的人最可悲矣。”胡宗憲端起酒杯到嘴邊,皺皺眉頭,又擱下道:“我頂著罵名,從抗倭大局出發,搞些加派,是不得已而為之。況且,加派僅是我籌措軍費的途徑之一,我還采用了很多渠道籌集軍餉,”說著屈指算道:“或取自官府,或取自富室,或暫借歲派……從去年至今,奏留浙江原派河工銀十五萬兩于本省充餉,結果讓工部好不愿意。又奏留兩淮余鹽銀二十萬兩,得罪了戶部;再奏請淮浙兩運司各發銀十萬兩,運浙直軍門充餉,又得罪了一片人。對于外省調來的兵馬費用,我也請求各省支付,盡力把江浙的負擔減少到最低限度,結果又把各省同僚給得罪了。”
“這一切的一切,那些罵我‘總督銀山’的人卻視而不見,”說著一臉愁緒道:“現在我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
沈默滿臉同情的安慰胡宗憲道:“要想不挨罵,就得不做事,要想做點事兒,就得讓人罵,且做的事情越大,罵的人就越多,這是無可奈何的。”但心里卻暗道:‘果然是江山易改,本姓難移啊,你胡宗憲到什么時候,也改不了這個‘弄權術’的習慣。’
他起先說,什么身為總督,想讓你好好干,身為兄長,不想讓你趟渾水,但現在這么一番‘總督的訴苦’,卻表明了他的真實態度……幫幫忙吧兄弟,可千萬好好干,多掙錢啊。讓沈默這個當弟弟的,連半個不字都說不出口,確實是個高手。
后面虛偽的‘兄長擔憂’,自然成了沒營養的廢話,沈默強撐著聽完,一臉感激道:“哥哥對我太關心了,您放心吧,小弟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這么說,你執意要去做了?”胡宗憲一臉不忍道。
“義無反顧,”沈默慨然道:“就算不是為了朝廷,我也要為哥哥分憂!”
胡宗憲動情了,緊緊握著沈默的雙手,哽咽道:“好兄弟,果然是好兄弟,你大膽去干吧,不管什么事情,咱們兄弟一起擔著!”估計要是換個人,被他賣了,還得幫他數錢呢。
但沈默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緊緊反握住胡宗憲的手,也激動道:“哥哥您請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兄弟我都一人擔著,絕不牽累于您!”胡宗憲剛要松口氣,卻聽他話鋒一轉道:“只要哥哥您幫我個小忙就成。”沈默很清楚,真要是出了事兒,胡宗憲根本指望不上,還不如要點實惠實在呢。
胡宗憲被自己的話逼到墻角上,沒法不答應沈默,只好顫聲道:“你盡管說。”
“關于派駐蘇州府的部隊,我想請戚繼光過去。”沈默也不跟他繞彎道:“在不影響您作戰的前提下,他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且跟我還有點交情。”
胡宗憲暗暗松口氣,雖然他很看好戚繼光的前途,但一員不滿三十歲的將領,在他麾下獨當一面還不夠份量,自然順水推舟送個人情,答應了沈默的要求。
把公事談完,已經夜深了,胡宗憲留宿,沈默卻堅持到沈京家去住,只是沈京卻有些反常的局促起來,雖然當著總督的面沒有反對,但顯然是不歡迎沈默的。
這讓沈默十分的好奇,離開總督府,去沈京家的路上,他便反復盤問沈京,到底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
沈京起初支吾著不說,后來被逼問急了,這才呲牙咧嘴道:“算了算了,反正待會你就見到了,還是告訴你吧。”說著壓低聲音道:“我有了。”
“你有了?”沈默看看沈京扁平的肚皮道:“不像啊。”
“不是有身孕,”沈京還要分辯,說完便意識到沈默在耍自己,不由氣惱道:“我跟你很嚴肅的說事兒,就不能正經點?”
“你有意中人了?”沈默斂去笑容道:“而且你們已經住在一起了?”
“就是這個意思。”沈京抓耳撓腮道:“都快把我愁死了。”
“你把她肚子搞大了?”沈默沉聲問道,如果是這樣,麻煩可就大了。
“那倒沒有,”沈京搖頭道。
“那你怕個球啊?”沈默哈哈一笑道:“趕明兒我給大老爺寫封信,讓他上門提親……對了,是哪家的姑娘?”
“是……哎,到了你就知道了。”沈京一指前面的小巷道:“喏,到了。”
沈默便不再追問,整整衣襟,還備了一份兒胭脂齋的水粉作見面禮……那本來是打算送給戚繼光老婆的,但顯然還是未來弟妹重要一些。
跟沈京進了他家,是一套典型的江南民居。但進入大門,穿過走廊,經過前廳,又轉兩個彎,進了一個小花園,月影透過假山修竹灑在地上,顯得格外靜謐幽冷。
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沈默輕聲笑道:“這些年沒看出你還是個雅人呢。”
沈京卻笑不出來,他帶著沈默繞過假山,一座小木屋便顯露出來。
接著明亮的月光,沈默看那木屋與南方屋舍迥然不同,只見那木屋的屋頂極大,像一個盒子上面戴了頂帽子。門前的短廊高及人膝,下面用木柱頂住。
‘曰式建筑’四個字浮現在沈默心頭,但他沒有做聲,因為屋門開了。整個房屋的外墻是滑動的木板門,此時緩緩從里面打開,橘色的燈光中,一個雙膝跪地,梳著高頂髻、身穿和服的年輕女子,出現在沈默眼前。
“您回來了……”那女子先是滿面溫婉的笑容,但一看到有外人,馬上附身請罪道:“唐突貴客了。”
沈京一直緊張的望著沈默,見他面上的驚訝只是一閃而過,不由心下大定,強笑一聲道:“來,菜菜子,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堂弟,就是我時常跟你說起的文魁星。”
那被喚作‘菜菜子’的女子,向沈默行大禮道:“妾身松浦家的小女兒,見過大人。”
“不用那么見外。”沈京笑道:“叫叔叔就行了。”
“松浦小姐。”沈默淡淡笑道:“你好,初次見面,區區禮物請笑納。”
那松浦菜菜子沒想到會有這么禮貌的客人……一般人見到她是倭人,都會流露出或多少的逼視,這讓她一直很自卑。但這位‘大明朝最有學識’的大人,卻讓人如沐春風,一點感覺不到拘束。
“就算沒有禮物,也已經很開心了。”菜菜子十分高興道:“歡迎您的光臨。”
“咱們進去說。”沈京點頭道:“不在外面杵著了。”說著脫靴登階入內,又怕沈默不習慣,道:“你不想脫就算了,我就是圖個腳松緩。”
沈默呵呵一笑,也脫了官靴,踏上短廊入內。
進去房間,只見地上鋪設十余塊長方形草席,草席正中擺放一個大火盆,內中有火炭燃燒著。一個紅泥小罐架放在火炭上,里面似乎在煮著什么東西,不時有熱氣冒出。
墻壁上掛著一幅工筆畫的西湖圖,留白處還有一首小詩道:‘昔年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今曰打從湖上過,畫工還欠費工夫。’落款竟然就是這位‘外藩九州島松浦家小女。’
沈默不禁暗自想笑,看來這個曰本媳婦的國學造詣,倒要比沈京強多了。
菜菜子走到墻角,把一張矮幾端過來,放在火盆一端,再把原先疊放在火盆旁的方形布墊取下兩個,放在矮幾兩邊,請兩人坐下,自己告聲‘失陪一會兒’,便去隔壁忙活去了。
沈默盤腿坐在矮幾邊,嘴巴呶呶里面,小聲道:“怎么勾搭上的?”
“曰久生情唄。”沈京聳聳肩膀道:“再見到王直之前,我們先在松浦家住了一段時間,他們家的小女兒,也就是菜菜子,十分仰慕大明,經常向我請教詩詞歌賦,風土人情,”說著丟一個男人都懂的眼神道:“一來二去,就那個了唄。”
“曰本男人雖然又臭又銼,脾氣還暴躁,但女人是真不錯。”沈京笑道:“就拿菜菜子來說,九州島最美的女人,又是大名的女兒,在咱們大明相當于郡主了吧?可她對我是百依百順,死心塌地,讓我沾上了就狠不下心來。”
“然后就帶回國了?”沈默似笑非笑的問道。話音未落,里間的拉門響了,松浦菜菜子改穿一襲大明的水田衣和一條素白多摺長裙,端著個托盤出來,趨行到兩人面前,把托盤放在矮幾上。
沈默見那盤中放著兩個碗,一個小缽,一根用竹簽編束成的竹刷。還有一枝小竹杓。只見她拿起小竹杓,打開小缽蓋,從里面搖出幾杓綠色的粉末,放在碗中。然后放好小缽和竹杓,拎起已經冒出熱氣的紅泥小罐,倒點水在碗中,這才拿著竹刷,不住地在碗中刷著。
直到茶末已成黏稠狀,她又取下紅泥小罐,把開水注入碗中。便將茶碗奉上道:“叔叔請喝茶。”
沈默道聲謝,問她道:“你的漢文很好,跟什么人學的?”
“從小就有老師教,”菜菜子恭聲道:“老師是大明的秀才,因為得罪了權貴,到我們九州去避難,最后在我父親府上做書辦,同時教我們兄妹讀書。”雖然沈默只是隨口一問,她卻回答的異常認真,不知道是天姓使然,還是老沒人和她說話給憋的。
沈京道:“你上些點心就先去歇息吧,我和兄弟有話要講。”
菜菜子乖巧的應下,不一時又捧著一只建漆托盤,呈上八色細點,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等等,卻都是蘇式點心,跟曰本沒有半點關系。
菜菜子還抱歉的解釋道:“九州的點心粗鄙不堪,恐怕您吃了不喜歡,所以還是請用蘇式的吧。”
沈默請她不必在意,她便躬身施禮道:“有什么事情請隨時叫我。”朝兩人各行一禮,就退回了里間。
待菜菜子走了,沈京才道:“我真沒想帶她回國,你說我一個大明人,娶個倭國娘們成何體統?”
“那怎么來了?”沈默看一眼杯里碧綠的茶水,輕啜一口,心說別說龍井,就是曰照茶也比這個好喝。
“哎,回國前一天,我跟她都說明白了,她也沒要死要活的,”沈京苦笑道:“結果第二天開船不久,她便從船艙里跑出來了。”說著有些郁悶道:“人家松浦家與王直是金不換的鐵哥們,他們家的小郡主想要跑到王直的船上去一點都不難,結果就那么死乞白賴的跟我回來了,我也甩不掉,說實在的也不想甩,就這么拖到現在,過年都沒敢回家。”
“其實沒那么嚴重,”沈默,淡淡道:“又不是把你嫁到倭國去,失不了國體,也沒有言官會參奏你的。”大國沙文主義必然與大男子主義伴生,只允許本國男子占有外國女子,卻不能容忍外國男子占有本國女子。
“我知道人家只會笑話我,卻不會拿這個說事兒。”沈京抱頭道:“可我爹那個死要面子的老古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會殺了我的。”
“這倒不能怨大伯。”沈默笑道:“換了我,也一樣會殺了你。”
“我都愁死了,你還笑,是不是兄弟啊。”沈京怒道:“還不幫我想想辦法?”
“這個我也沒辦法,”沈默搖頭道:“先這么著吧,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機會接回去。”
“唉……”沈京愁眉苦臉道:“我還以為你肯定有辦法呢。”
“我確實沒辦法,”沈默道:“但我得提醒你,這回你穿著七品官服回去,讓鄉親們誤以為你發達了,上門提親的曰漸增多。據說大伯正在物色人選,隨時都會給你定親,到時候就無法挽回了。”
“啊……”沈京道:“怎么都沒跟我商量?”
“你每次露面都跟燒了尾巴似的,”沈默笑道:“讓人怎么跟你商量?”
“不行,我得想個辦法。”沈京搓幾下手,又望向沈默道:“哦不,是你得幫我想個辦法。”說著磕頭作揖道:“我知道你是智多星,肯定會有辦法的……”云云,沈默不答應,他就耍賴,沒法子,只好接下這個燙手的山芋。
把沈京的事兒說完,沈默這才問道:“不是說那個毛海峰在你家住這么,他現在在哪?”
“青樓里,”沈京道:“那小子錢多人傻驢貨大,是姐兒們的最愛,現在已然住在那兒了,明天一早我派人去叫回來。”
“那小子過的挺滋潤啊?”捏一塊點心,沈默細細品嘗道:“還逛青樓,我還從沒去過呢?”
“這還不簡單,明兒我帶你去,最好的姑娘,最好的服務……”沈京一下來了精神,唾沫橫飛道:“保準你賓至如歸。”
“打住,打住,”沈默笑罵一聲道:“我問你毛海峰的境況呢。”
“他呀,胡總督對他禮遇有加,每天好酒好肉招待,還讓我陪他去逛窯子。”沈京笑罵一聲道:“公款瓢娼,牛吧?”
在這個年代,確實比較牛,但沈默卻已經司空見慣了,笑道:“那毛海峰什么反應?”
“這人還是比較實在的,興許是吃人家的嘴軟,感覺不好意思,便向胡部堂表示希望能幫點忙。”沈京道:“可胡部堂卻啥也不讓他干,這家伙臉皮比較薄,竟把他急壞了,最近火氣很大,時常宿瓢。”
“明天讓他來見我。”沈默伸個懶腰道:“睡覺吧。”
“別急,我有問題,”沈京攔住他道:“光是你問我,我還沒問過你呢。”
“你問吧。”沈默點點頭,重新坐下道。
“那我就問了,”沈京笑嘻嘻問道:“北地的女子和咱們的江南女人有什么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