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馮保的話,沈默臉色大變,一拍大腿道:“終于知道哪里不對了!”便對馮保道:“這事兒我得趕緊去知會徐閣老,王爺那邊你幫我解釋一下。”
“聽說徐閣老都不待見您了……”馮保小聲道:“干嘛熱臉貼人家冷屁股?”
沈默一愣神,心說‘難道已經是眾人皆知的秘密了?’
馮保小聲解釋道:“是陳師傅說的。”
原來是老跟自己作對的陳以勤,沈默心下釋然,要是這家伙不說自己的壞話,那才真叫奇怪哩。便淡淡笑道:“少在這亂嚼舌根子,當心陳大人撕爛你的嘴。”
馮保小心陪笑道:“這不是向著您嗎?”
“知道了。”沈默笑罵一聲道:“快去傳話吧。”兩人便分頭行動,馮保回王府報信,沈默則去了西內。大內侍衛已經是老相識了,只是陪笑問了問,您這是要見皇上,還是去內閣啊?
沈默說是去無逸殿,侍衛便知會值房里的公公,領著他進了宮,往無逸殿方向去了。
徐階正在批閱公文,聽說沈默進來,起身熱情相應,全然看不出剛擺了人家一道的尷尬;沈默也依舊恭敬有加,也看不出哪怕一絲不滿。
“拙言,有什么事嗎?”就坐后,徐階輕聲問道,他知道沈默現在奉行縮頭政策,那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
沈默點點頭道:“方才打聽到個情況,得趕緊來跟老師說說。”
“拙言請講。”
“關于嚴世蕃貪墨三大殿資金的事情,不能往下查了。”沈默沉聲道。
“為何?”徐階不動聲色道。
“再查下去,”沈默輕聲道:“就查到天上去了。”
“什么?”徐階不禁動容道:“你說皇上?”
“不錯。”沈默壓低聲音道:“據可靠消息,內廷二十四衙門連年虧空,去年皇上心血來潮,命內廷整頓,還要查看賬目,司禮監的太監們東挪西湊,還有八十萬兩的大窟窿沒有補上……”
“難道?”徐階的老白臉變得更白了,艱難道:“是嚴世蕃幫著補上的。”
“對。”沈默沉聲道:“而且正是挪用三大殿的款子!”
徐階聞言沉默良久,最后嘆口氣道:“嚴世蕃這是挖了坑,等著我往里跳啊……”說完朝沈默拱手道:“幸虧拙言發覺的早,不然為師真要誤中殲計了!”如若真讓嚴黨把案子查下去,待真相大白后,嚴世蕃便立時成為‘為主蒙垢’的忠臣,鄒應龍卻成了誣告賢臣的小人,哪怕嘉靖皇帝對嚴世蕃再有偏見,也會心生惻隱,讓他過了這一關的。
沈默和徐階不禁倒抽涼氣,原來嚴世蕃早就察覺到圣眷已衰,一面試圖挽回,一面悄悄布下了這個‘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局,現在三法司盡以其馬首是瞻,八十萬兩工程款,也化成補丁,填上了宮里的漏洞,木已成舟,無可置辯,竟成了無解之局!
次輔值房中的兩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徐階暗道:‘這樣一來,我前曰去嚴府的一番做作,真成了止增笑耳,原來人家早握好了底牌,就等著著最后一刻翻盤了,又怎會因我幾句承諾,引而不發呢?’
沈默卻十分郁悶,原本很簡單的事情,被這幫人搞得如此復雜,如果不把‘三大殿余銀案’寫進彈劾奏折中,說不定嚴世蕃已經卷鋪蓋滾蛋回家了,哪會給他咸魚翻身的機會?
不過他也知道,這是立場問題,哪怕鄒應龍聽了自己的話,徐階的人也會把那案子添進去的,因為徐黨的目標是徹底打到嚴黨,取而代之。而沈默卻不希望嚴黨就此完蛋。歸根結底,在一家獨大的朝堂上,是不會允許新生勢力發展的,所以他理想的狀態是,徐黨占據上風,卻沒法取而代之。如此,自己那點弱小的勢力,才能在兩黨夾縫中求生存。
因此,沈默愿意看到嚴世蕃逃過此劫,而徐黨卻迫切希望能將其連根鏟除,所謂欲速則不達,這下徐黨正中了嚴世蕃的殲計,一下子被動異常。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還是徐閣老開了口,問道:“拙言,不瞞你說,老夫也覺著起先的定計有些太狠,想要緩一緩,松一下。”
沈默看看墻上掛著的御筆‘抱一’,心說:‘看來這次我倒跟皇帝不謀而合了,當可事半功倍,左右逢源了。’便正色道:“需要學生做什么,老師盡管吩咐。”
徐階望著他道:“老夫現在只想把嚴世蕃趕出京城去,拙言,你能把這件事辦好嗎?”
“學生可以試試。”沈默輕聲道。
“盡是試試而已嗎?”徐階有些失望道。
“一定可以。”沈默笑笑道。
“那好,我會向皇上進言,”徐階道:“讓你參與進此次會查,千萬記住,不要讓嚴黨把此事抖出來!”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那樣的話,必須要做一些讓步了。”
“不要緊。”徐階一擺手道:“只要嚴家父子下臺就行,至于嚴黨其他人,我可以都放過。”
沈默心中一喜,這不正是自己最希望的局面嗎?但面上仍然沉穩道:“謹遵老師的命令。”兩人又談了些后續的事情,沈默便告辭出宮,徐階則繼續辦公。到下午時分,他才起身去紫光閣例行請安。
所謂請安,除了問問皇帝龍體安康外,便是向皇帝匯報這一天收到的主要奏報,并提出處理意見,皇帝答應了,司禮監便批紅用印,成為大明的國家意志,交由下面執行。
盡管嘉靖近年來愈發怠政,但對幾件事情,還是十分上心的,一是南倭北虜,二是江南市舶,三是各級人事變動。因為前者關乎他的國土安全,次者關系到他的錢袋子,后者則是至關重要的人事權,把這三方面抓好了,帝國就亂不到哪里去。
對于邊事,總體來說是南喜北憂,從嘉靖三十九年起,南方的抗倭形勢便漸漸好轉,在蘇松一代倭寇絕跡后,戚家軍奉命南下,在臺州九戰九捷,以極小的代價,取得了殲敵萬余的輝煌戰果。戚繼光和他奇跡般的軍隊,自此威震天下,極大地鼓舞了明軍的士氣,也向屢戰屢敗的大名官兵,指明了取得勝利的道路。
各省將領紛紛來到戚家軍營,學習戚繼光的治軍之法,觀摩戚家軍的行軍作戰。戚繼光也不敝帚自珍,將自己與沈默合編的《紀效新書》,傾囊傳授給諸位將軍。在戚家軍輝煌的戰績面前,沒有人質疑寫書人的資歷,反而奉為圭臬,回去后紛紛照著組建新軍。
此時,正是東南軍改的黃金時機,沿海的衛所軍隊,在倭寇數年的沖擊下,已經名實俱亡、從地方到朝廷,都在現實的壓力下,沒有人愿意恢復戰斗力低下的衛所;那些在殘酷戰爭中成長起來的將領們,全都一股腦的改為募兵制,以豐厚之資招募勇武之士,效仿戚家軍的賞罰制度、作戰陣型,戰斗力很快飛躍提升。
對于明軍的進步,作為對手的倭寇最有發言權,在十年前,一百個倭寇,在幾個精銳武士的率領下,便敢向上萬明軍發起沖擊,還能戰而勝之,殺敵無數;到了五年前,同樣的倭寇,就只敢沖擊上千人的明軍隊伍了;到了這幾年,情況變得一年比一年糟糕,幾乎在人數相當時,倭寇也沒法占到優勢了,如果碰上比較生猛的‘俞家軍’、‘譚家軍’、‘盧家軍’、還要被人家以少打多;若是碰上戚家軍,直接望風披靡,趕緊逃命要緊。
而且在群眾基礎方面,胡宗憲在給嘉靖的奏疏中,曾一針見血的分析道:‘為什么以前年年抗倭,倭寇卻越抗越多?關鍵是老百姓沒活路,才有那么多人鋌而走險,下海入伙;所以微臣這些年,做的最多的,不是指揮軍隊作戰,而是讓老百姓有活路,老百姓能合法的掙到錢,一家人不愁吃穿,誰還會剃了頭冒充倭人?’他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通過一系列減租減賦、保護私產、鼓勵工商、興修基建等開明政策,幾年下來,逐漸為大明朝挽回了失去的民心,而且市舶司的開設,更是讓士紳百姓不需要通過走私討生活,將倭寇賴以生存的基礎連根拔起,再不會出現老百姓主動給倭寇帶路,為其提供補給的難堪情形了。
倭寇們惶恐的發現,現在他們想要補充人手,都比以前困難許多,只能通過搶虜人口的方式來完成,可那些強迫入伙的老實人,豈能跟自愿下海的亡命徒相比?戰斗力下降也就成了必然。
幾方面綜合因素,抗倭形勢一片大好,現在山東、江浙、福建北部的倭寇基本被肅清,現在戰場已經南移到閩南、廣東一帶,離大明朝的錢糧重地越來越遠,對帝國的威脅自然也越來越小。
這讓嘉靖皇帝分外欣慰,對胡宗憲、戚繼光等人更是大加贊賞,不吝獎勵,甚至連嚴閣老也跟著沾了光……胡宗憲能以區區巡按掌東南六省軍務,與嚴閣老的破格提拔有直接關系。嘉靖每念及此,都會說嚴閣老為國選材,眼光確實是好。
在徐階看來,胡宗憲的存在,才是嚴嵩遲遲未去的關鍵所在,為了穩定東南局勢,嘉靖絕不會讓嚴嵩倒了,不然墻倒眾人推,砸死了胡宗憲,誰敢保證朝廷費盡舉國之力,死了幾十萬人,才取得的優勢,會不會出現反復呢?
東南抗倭形勢一片大好,北邊的俺答卻很不老實,完全把大明北方數省,當成了自家的牧場,想來就來,想去就去,想殺就殺,想搶就搶;雖然朝廷已將剛剛服闋的楊博,派為三邊總督,直面俺答的主力,但蒙古人來去如風,避開楊博,盡情在遼東、山西、宣大這些地方劫掠,一樣讓大明朝焦頭爛額,卻只能忍氣吞聲,等著南方徹底平定,再掉回頭來收拾北邊。
問完了邊事,嘉靖問徐階道:“嚴世蕃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徐階早就等這句了,便一臉深思道:“三法司查得倒很賣力,只怕最后的結果不能服眾。”
“為什么呀?”嘉靖道:“我大明朝還有三法司會審更高的級別嗎?”
“不是級別問題。”徐階小聲道:“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的三位堂官的身份……”
嘉靖明白了,緩緩道:“你是說,他們都是嚴閣老提拔起來的?”
徐階唯恐引得皇帝不快,輕聲道:“雖然嚴閣老不會要求他們網開一面,但三人受人之恩,難免尋思報答;哪怕三人秉公執法,也難免百官這樣去想,到時候給三位高官抹了黑,也對朝廷形象不利。”明明是損人的,卻說得全是為人好,這就是宰相的水平,除了高,還是高。
“你說的也有道理,”嘉靖想一想,點頭道:“可為了這么點事情,難道就要調換尚書、都御史嗎?那也太兒戲了。”
“當然不用調換。”徐階笑道:“只要三位大人回避就可以。”
“那有什么用。”嘉靖道:“他們就算回避了,別人也會說,他們的下屬畏懼討好上司,一樣會包庇嚴世蕃的。”
“總有一兩個人選,不會被人說閑話。”徐階輕聲道:“甚至只要有一個就可以了。”
“朕明白了……”嘉靖意味深長的看徐階一眼道:“你想說,不能只用嚴黨的人查這件事,對不對?”
“圣明無過于皇上,”徐階一臉坦然道:“微臣以為這樣才能顯示公正。”
“好吧,既然你這樣想……”嘉靖道:“有什么人選推薦上來?”
“有左僉都御史沈默,才干非凡,且與嚴家素無瓜葛,足以服眾,”徐階朗聲道:“臣舉薦其為查案專員之一!”
“沈默……”嘉靖尋思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可以。”
與此同時,裕王府中,裕王朱載垕和他的五位師傅,在內書房中用寒食宴。按習俗,寒食這天是不動灶的,傳說是為了紀念小心眼的介之推,所以在這天禁止生火,只能吃備好的熟食、冷食。不過對富貴人家來說,這一天的寒食,不會委屈到嘴巴,反而是一次別有風味的體會。
只見那張餐桌上,擺著寒食粥、寒食面、寒食漿、青精飯、點心有十三樣,稱為寒食十三絕,飲料有春酒、新茶、清泉甘水等數十種之多……哪會委屈到貴人們的肚子?
不過這幾位的心思,顯然沒有放在寒食上,而是在全神貫注的交談著什么。
他們關系顯然已經到了隨意的程度,幾把椅子圍成一個圓圈,在一張小圓桌邊就坐。
裕王在上首的中間,高拱、陳以勤在他的右邊,沈默、殷士瞻在他的左邊,張居正甘陪末座,幾個人一邊輕啜著春酒新茶,一邊聽高拱咬牙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如果皇上非要廢長立幼,我高肅卿就一頭撞死在西苑門前,讓皇上看看人心何在!”說這話時,他兩眼圓瞪,胡子都翹起來了,誰都不懷疑他真會這樣做。
“師傅,千萬不能做這種事,”裕王的聲音十分細弱,輕聲道:“哪怕我當不了儲君,您也得好好的過下去,大明朝就這點正氣了,可不能輕言斷送。”
“唉……”高拱郁悶的嘆口氣道。
“皇上圣明,主意拿的正”張居正接言道:“不會輕易被那些人煽動的。”
“那可難講……”陳以勤沉聲道:“有件事兒,你們聽說過嗎?”
“什么事兒?”眾人的目光全匯集過來,高拱道:“我說老陳,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聽說,皇上今年幾次跟左右說起,”陳以勤道:“想把皇位傳給兒子,自己當個太上皇,好專心修道……”
眾人聽了無不驚愕,裕王更是面如土色,結舌道:“真、真的?”
“空穴才能來風,”陳以勤道:“無風不會起浪。”
屋里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他們都很清楚,如果嘉靖真的萌生退意,這時候撂挑子的話,那么唯一有兒子的景王,就是唯一的繼承人,大家還瞎忙活什么?還是早點辭官回家避禍來的正經。
但有一個人笑了起來,高拱不悅道:“張太岳,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