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太祖太宗誰對誰錯?還要不要命了?不是發錯卷子了吧?
看到這種考題,貢生們的汗水刷一聲便下來了。這哪是考試啊,這是把俺們往火上架著烤啊!
沈默看到題目也是微微皺眉,但他想的卻是另一回事兒……昨天張居正告訴他,鑒于局勢若斯,紹興知府唐順之等上疏,請重開福建、浙江、廣東三市舶司,此疏一上立刻惹起了軒然大波,朝中大臣分成旗幟鮮明的兩派,一派認為當仿效太宗例重開海禁,另一派則堅持太祖立下的規片板不下海。這陣子兩派人是天天吵、日日辯,從朝堂吵到家中,從內閣辯到六部衙門。想不到這股爭論,竟然直接變成了本次殿試的考題,讓貢生們對此發表看法。
其實不只是他,大部分考生都是消息靈通,耳聰目明的,見先前會試考題便是‘生財有大道’,現在又出來個‘該不該開海禁’,其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大家都是考了幾十年試的人,自明白想要殿試獨占鰲頭,一篇符合圣意的策論十分重要。如果皇帝看后很滿意,狀元的頭銜就會十拿九穩地到手。所以‘妄揣上意’雖然非法,但卻是必不可少的。
比如說,南宋辛貢士黃由,就是因為揣測圣意,摸準了志向高遠的孝宗皇帝心雪恥卻又慘遭失敗后,急需心靈上的安慰,便以‘天下未嘗有難成之事,人主不可無堅忍之心。’為論點,寫了一篇策論。登時把孝宗皇帝感動的眼淚嘩嘩,認為此人立論正確志向高遠,特別是‘堅忍’二字,大慰朕心,立即拆開試卷彌封,方知是吳縣舉子黃由,立刻點為狀元。
像黃由這樣取得好成績不在少數,比如說洪武十八年的練子寧;建文二年的胡廣;成化二年的羅倫,等等,可見寫出一篇迎合上意的文章才是王道!
所以生們無不幻想著像黃前輩那樣,能夠摸準皇帝的心思人家黃由等人平時關心國家大事,對孝宗皇帝的脾氣性格,抱負志向都一清二楚。而這些平日里‘一心只讀圣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后輩們,恐怕連到底哪幾個省遭倭患,俺答是韃靼還是瓦剌都說不清,更別提去了解那位堪稱史上最神秘的嘉靖帝了。
好在有沈元的會試程文在,大家都已經細細揣測過,對文中鼓吹重開市舶司的好處印象深刻所以全都依葫蘆畫瓢,慷慨陳詞,力述開海禁之優點,不開海禁之害處,恨不得將大明所有的沿海城市,都變成市舶司才好……
但嘉靖皇帝地想法果如此么?
沈默不這么認為。他進考場之前。便提醒瓊林社地六位老兄。謹記‘曾銑之敗’!
其實不只是考。在這幾年里位老兄反復被沈默提起。當做認識嘉靖皇帝地反面教材。其經歷大致如下:
曾銑時任兵部尚書總督三邊。位高權重比當今太尉楊博還甚長期抗擊北方蒙古地過程中。發現蒙古人之所以想搶就搶走就走。根源就在于朝廷失去了河套地區這個重要地戰略緩沖是。曾部堂以滿腔地報國激情下了那篇誓要恢復河套地檄文‘此一勞永逸之策。萬世社稷所賴也!’
應該說。這是謀萬世地上策。且完全具備可行性。并不是不著邊際地胡吹一氣。如果朝廷照準。在三邊威望很高地曾銑。還是有希望達成這一目標地。
但是后續發展呢?起初嘉靖帝也破天荒的激動了,當即表示同意,還激動的沒法修煉,主動召集內閣商議,大有明天咱們就去削了俺答,奪回河套的架勢!
然而,最后的結果是,曾銑斬首,妻子流放兩千里;大力支持他的內閣首輔夏言更慘,棄市,妻子流放廣西,從子從孫削職為民。
一件大明朝頭號二號都支持的好事,居然變成這個結果,原因出在哪里呢?
其實還是在嘉靖皇帝身上——不是每個皇帝都夢想著建功立業,開疆拓土,至少在專心修煉的嘉靖帝看來,建功立業太遙遠,平平淡淡才是真……
所以激動……確切說是沖動過后,嘉靖帝開始打起了小九九……收復河套固然是澤被子孫的好事,可要是不順利呢?誰來收拾爛攤子?而且即便順利,國家要進行戰爭動員、要征集糧食,要調兵遣將,要運籌帷幄,不累死也得煩死,這樣的日子想想就頭大,才不要過呢!
是很快自食其言,下詔曰:‘今逐套賊,師果有名乎有余,成功可必乎?一銑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乎?’意思是,復套這主意不錯,可還有很多問題沒法解決,比如說沒有一個合理的名義、士兵糧草也不充足,僅憑曾銑一言,萬一打敗了,老百姓可就遭殃了。
當然這都是所謂的托辭,其背后隱藏的意思是——都別給我找麻煩!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尤其是天性執拗的嘉靖帝,已經四五十的人了,不可能一夜轉性,變成勵精圖治,誓要中興的英主!
現在爭議的聲音這么大,而且實際情況也確實是,一旦海禁大開,對東南沿海,乃至整個大明的影響和沖擊,誰也無法估量,誰也無法預測……沈默敢打賭,三分鐘熱血之后,嘉靖帝就應該開始頭大了。
所以這次的策問題目,嘉靖帝之所以抬出二位祖宗,不是真心要讓人將其分個高下,而是恰恰顯示他內心的矛盾之情……其實嘉靖帝根本沒想過改變什么,只不過是窮瘋了想弄倆錢花花,現在起了這么大的爭議,肯定是大違皇帝本意的。如果事態就此發展下去,恐怕八成又是一個‘曾銑復套’!
想通透這一點,默也終于汗濕衣背,突然發現自己的處境異常尷尬,如果大張旗鼓的支持開禁,弄不好就要重蹈曾銑的覆轍,如果掉頭改為反對開禁,自己的良心不過去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會給皇帝和大臣們留下一個‘朝秦暮楚、沒有原則’的壞印象,從此為士林所薄,一輩子都坐冷板凳。
這真是進也難,退也難,愁默直揪頭發,恨不得交份白卷回去,大不了過三年再考。
就在限糾結中,不知不覺過去一個時辰,久坐不動的監考官們,紛紛感到腰酸背痛,開始下場活動手腳,順便也翻看一下考生的卷子……對于張治和李默這種大佬來說,下面難免有他們的徒子徒孫,正好借這個機會,將其開篇一一記在心底,好加以照拂。殿試本就寬松,這幾乎是一種習俗了。
趙貞吉也四處走動,但他的目的與兩位想要徇私的大佬不同,他想要記住某些人的卷子,將其黜落掉。比如說沈默,還有那個幫兇徐渭。在趙大人看來,這并不是個人恩怨,而是為國鋤奸!朗朗乾坤、朝堂之上,怎能任由這種助紂為虐的小人立足呢?
其實他早就看到那倆了,只是不能做的太明顯,是以轉悠了好大一圈,才行到徐渭身后,裝作不經意的拿起卷子一看,不由一陣陣的倒吸冷氣,真是好文好字!要比王唐二位還勝一籌,恐怕整個大明也只有解縉、楊慎能與之比肩了吧!
‘這樣的大才子若是低了,我這個考官定要被世人和史書恥笑的。’趙老夫子暗嘆一聲,擱下那文章,郁悶的走到沈默背后,一看,不由樂了……考試時間過半,卷面上竟然一字未落,空空如也!
‘哈哈,看來這小前的文章,肯定是有槍手代作的,現在到了一覽無余的殿試上,便徹底露餡了。
’這真是報應不爽啊!趙老夫子直想大笑三聲,以泄心頭快意之情。
眾考官也注意到他怪異的表情,趙貞吉趕緊把臉一板,背著手溜達離去了……就這樣吧,殺一個留一個,正好讓人無話可說,趙老夫子如是想道。
咬牙尋思了將近兩個時辰,沈默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一條兩全之策,當下文思如泉涌,構思出一篇對策,但看看高臺上擺著的沙漏,已經還剩不到一個時辰了……若是打好草稿再謄抄可能來不及了,所以,他干脆撇開草紙,定定心神,直接開始動筆。
這時候,平日里下得苦功夫便顯出來了,一個個用墨烏黑,結體方正,用筆光潤,勻圓豐滿的端莊小楷,從筆尖流露下來,一個時辰功夫,便一口氣寫了一千余字,正好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