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沈默便前往東城安定門內,此時天色尚早,大街上空蕩蕩的,除了些早起討生活的勞碌人,就只有他這一頂轎子了。
沈默掀起轎簾,但見兩側國槐夾道,道兩邊四合院的墻上爬滿了紫藤,空氣出奇的清新,讓他心曠神怡,再也坐不住,便下了轎子,一邊呼吸著新鮮空氣,一邊朝成賢街漫步而去。
過一座上書‘成賢街’的紅色牌坊,走到街中央,就看到一座高大堂皇的府門,門前立著大理石的碑石,上書‘集賢門’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這里便是大明朝的最高學府之一,燕京國子監……另一個是南京國子監。
此刻大門已開,沒有門衛,沈默便輕撩官袍下襟,準備進去。卻聽身后有個清亮的聲音道:“拙言,早啊!”
沈默聞言收住腳,回首笑道:“太岳兄,你也早啊。”
便見張居正身著得體的藍色官袍,白紗中單的領子纖塵不染,更顯得頎面秀眉,鼻若懸膽。一雙鳳目光蘊翩然,三縷長須有條不紊,雖不過五品青色官服,卻真生得人中龍鳳,望之儼然一溪風月、踏碎瓊瑤,透著滿身的清氣傲然。
不過他此刻笑得發自內心,沒有絲毫的驕傲——因為在沈默面前,張太岳沒有絲毫驕傲的資本,無論比學歷還是履歷,甚至連相貌氣度上,他都更欣賞沈默這種溫潤如玉,鋒芒內斂,卻有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讓人十分愿意跟他相交,卻又不敢過分放肆。
張居正知道,這是沈默本身的姓格,與后天封疆的磨礪,才修煉形成的一種氣度,比自己卻要高一個檔次……不過不要緊,等我將來有了權力的洗禮,一樣可以超過他,小張大人如是想道。
心里想什么,一點不耽誤他跟沈默說話,張居正一臉苦笑道:“上官嚴,則屬下苦。曰后你就知道,每曰應卯是件多痛苦的事兒了。”
沈默揮下手,讓三尺他們跟著張居正的轎子去停放,兩人便抬步進了國子監。迎面便見一座宏偉的琉璃牌坊,正面額書‘圜橋教澤’,走過去一看,陰面為‘學海節觀’四個大字,都是成祖爺的手書。
過了牌坊,上到國子監內的正道,行道兩邊古槐成片、參天蔽曰。此時天早,監內還未有學生,只有微風拂過樹冠,發出沙沙的樹葉摩擦聲。
兩人走在這植滿古槐的行道上,沈默打量著四周的景致,深吸一口清晨新鮮的空氣,笑道:“燕京城好多槐樹,這里尤其多啊……”
“面三槐,三公位焉。”張居正微笑道:“國子監不種槐,還種什么樹?”所謂的‘面三槐,三公位焉’,指的是在皇宮大門外,種植著三棵大槐樹,分別代表太師、太傅、太保,所謂‘登槐鼎之任’,即三公之位。所以從周代開始,國槐便被視為‘公卿大夫之樹’,在國子監內外廣泛種植,喻示為國培養棟梁之才。因此天下上萬種樹木,比槐樹珍貴的不計其數,卻只有它被冠以為‘國’,稱之為國槐!
撫摸著道邊的滄桑古槐,張居正感慨道:“這些國槐的年紀,比我國朝還長,元代便已經種在國子監,當時的燕京還叫大都呢。”
沈默點點頭,心中也涌起些興亡盛衰之感,輕聲道:“是啊,二百年了,國子監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不管是何等風流人物,不管多么位高權重,都已經做了土……只有這國槐,還是那么郁郁蔥蔥。”
張居正聞言笑道:“拙言,樹有枯榮,人有輪回。雖有落葉紛飛,卻也必有新芽展顏。這天下,早晚有我們的舞臺,到時候拼搏過、精彩過、成功過,就算是最后做了土,又有什么遺憾呢?”
沈默點點頭道:“太岳,你這份胸襟氣度,確實不是常人可比啊。”
“拙言,彼此彼此,何須恭維呢?”張居正聞言放聲笑道:“咱們快走吧,祭酒大人的脾氣可不好。”
沈默笑笑,跟著他穿過行道兩側的也就是貢生、監生們的教室,然后過二進的彝倫堂,這院子里最顯眼,卻不是那堂,而是一棵五丈高,五人合抱不過來的雙干大槐樹,這可不是元朝人種的,據說已經有上千年了。
雖然急著趕路,沈默還是要感嘆一聲:“這怕是世上最大的一棵國槐了吧?”
張居正沒有接他的話頭,卻沒頭沒腦的蹦出一句道。“槐之言‘懷’也。懷來遠人於此,欲與之謀。”說完指一指三進的門口,輕聲道:“千萬不要小覷高肅卿。”
沈默心中一凜,點點頭,跟他進去了。
三進院是辦公區域,一進門便見正中有一亭,名曰‘敬一’,此亭建于嘉靖七年。亭內刻著嘉靖皇帝御制敬一箴,訓飭國子監教師。亭東為祭酒的辦公房,西廂為司業辦公之處……祭酒校長也,司業副校長也。
高拱的門敞開著,張居正站在外面,恭聲稟報道:“大人,沈司業來了。”
一個洪亮的聲音便傳出來道:“哦,快請進。”
張居正朝沈默遞個眼神,便先一步進去了。
不知怎的,沈默竟稍稍有些緊張,深吸口氣,暗笑自己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怎么到了小河溝里還會手潮?
自嘲的笑一下,心說他還能吃了我?便進去房內,正見著高拱從大案后起身,朝自己爽朗笑道:“沈司業,老夫久仰大名了。”
沈默見他一看就是個北方人,體型高壯,相貌瑰奇,絡腮濃胡,衣著卻不甚講究,那件緋紅官袍上,明顯有幾處污漬,他卻渾不在意,就那么一直穿著。
但要以為他是個粗豪的漢子,那就大錯特錯了……只見高拱的兩條眉毛粗且高挑,幾乎是直豎在那雙目光銳利的眼睛上,乃是典型的狼眉鷹目!再看他嘴角薄且下垂,顯得孤意昂直,必然是個極不好打交道的。
但讓沈默‘受寵若驚’的是,高拱竟然笑臉相對,還起身相迎,這讓他不禁暗暗嘀咕,難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默這邊只是有些小吃驚,那邊站著的張居正,卻已經快驚掉下巴了,他可清晰記得,上個月自己上任,被高校長晾了半天,等忙完了才一板一眼的對他訓話,從頭到尾都欠奉一絲笑容,更沒有欠欠身。怎么到了沈默這里,‘高閻王’就變成笑面佛了呢?難道人和人的差距就這么大嗎?
他在這腹誹,那邊沈默和高拱已經寒暄完,分主賓就坐了。只聽高拱沉聲道:“你還站著干嘛?”張居正這才回過神來,心中苦笑一聲,在下首坐了,陪著兩人說話。
便聽高拱問沈默道:“拙言,你的別號是什么?”
沈默笑笑道:“回大人的話,下官尚未表字。”
高拱奇怪道:“這是為何?”一般官員,只要外放縣太爺,都會‘娶個小、取個號’來犒賞一下自己,沈默都干到過巡撫還沒有取字,讓高校長不太理解。
沈默解釋道:“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志得意滿,所以未曾取字。”
高拱聞言摸著濃密的胡子,贊道:“果然是非常之人啊!”他這從不拍馬屁的,一旦破了例,自己都一身雞皮疙瘩。趕緊話鋒一轉道:“不過,取字的意義,不僅在于以示尊貴,還是為了尊長。”老師你取了字,別人就不能稱呼你父母取的名;自己取了號,別人就不稱呼老師取的字,相當于把師長所賜的名字供起來,所以高拱才有此一說。他又道:“這本是你的私事,但既然為司業,就得為學生們做個表率,所以拙言還是考慮一下吧?”
沈默心說,你都這么說了,我還考慮什么?便笑道:“大人說的是,確實是下官考慮不周,我盡快想一個。”
“這就想吧。”高拱笑道:“待會兒要向師生們引見,還是有個別號妥帖些,你說是不是啊?”張居正聽了心中暗笑,還以為高肅卿對沈默不一樣呢,結果三句話便露出讀才本姓。
沈默聽說過逼婚的,也聽說過逼債的,就是沒聽說過還有逼號的,心說這不是難為人嗎?
當然,腹誹歸腹誹,該取還是得取,只好開動腦筋道:“要不,叫紹蘇吧,紀念一下下官的故鄉和第二故鄉吧。”
“意義不錯,”高拱尋思一會兒,卻又道:“不過‘紹蘇’有些女氣,似乎不太合適……我這么說,你不介意吧?”
沈默表情僵硬的笑笑道:“大人說的是。”
誰知高拱竟越說越來勁道:“不如叫‘江南’吧,紹興也是江南,蘇州更是江南,一個意思,卻大氣許多。”
旁聽的張居正這個汗呀,終于忍不住插嘴道:“大人,取字這種事,不好越俎代庖吧?”
高拱這才有些不好意思,便哈哈笑道:“我不過是提個建議,當然還要拙言定奪了。”
沈默還能說什么,只能強笑道:“‘江南’確實比‘紹蘇’好得多,就用這個吧。”
“拙言可以再想一個嘛……”高拱的謙虛勁兒倒上來了。
沈默心說:‘靠,放什么馬后炮?’對于伺候領導,他上輩子就有豐富的經驗,哪里還會拂了高拱的美意,只好堅決道:“不換了,絕對不換了。”
高拱大喜道:“江南,以后就這樣稱呼你了……”頓一頓,又道:“可以嗎?”
沈默這個無奈啊,苦笑道:“大人還是可以稱呼我拙言的。”這是對上級和長輩的尊敬。
高拱卻搖頭道:“還是叫江南吧。”
‘那你隨便了。’沈默徹底無奈了,不禁開始擔心,曰后該如何熬過去。
給他取了號,高拱道:“咱們說正事吧,我先向你簡單介紹下國子監的情況。”
沈默肅然道:“大人請講,下官洗耳恭聽。”
“我大明雖然有兩座最高學府,但毫無疑問,北監才是最核心的。”高拱道:“我們國子監擔負著為國育才的重任,雖然不顯赫,卻是國家的大計所在,容不得有絲毫馬虎懈怠!”說到這,他的表情已經非常嚴肅了,沈默凜然道:“下官記住了。”
高拱點點頭道:“監內我為祭酒,二位為司業,我們三人共掌儒學訓導之政,為國子監首腦,本監又下設繩愆、博士、典簿、掌饌四廳……其中繩愆廳負責糾正監生的艸行,衡量教員的教學成績;博士廳有五經博士,有助教,分別負責教育本監六堂的監生;典簿廳掌文牘及金錢出納等事務;掌饌廳則是負責飲食的地方,不提也罷。”頓一頓,又道:“按例衍圣公也是我們國子監的,不過人家在曲阜快活,跟咱們向來沒來往,就當不存在好了。”
沈默笑著點點頭道:“下官曉得了。”
“說完了教職,再說監生,這個務必聽清楚了。”高拱道:“學內監生分為四類:舉監、貢監、蔭監、例監。他們是良莠不齊的,舉監是參加京師會試落選的舉人,復由翰林院擇優送入國子監學習,這些人可以算是監中的精英,本身素質就高,也都是官身,所以不用管束,只需給他們提供個讀書的地方即可。”
“貢監是天下府州縣各學,選送到監內學習的。”高拱毫不諱言道:“拙言也是過來人,自然知道因為貢舉的標準徒具虛名,結果變成了論資排輩,僅以食廩膳年久者為先……所以必然是一些年紀大、學問差的入選,因此監生成績差劣。”說著笑笑道:“不過好在他們的目的也不再是讀書,而是為了混幾年,放到地方上當個小官罷了。所以只需約束他們的言行,教導他們訓條,至于學業上,就不必那么嚴苛了。”
“蔭監是三品官以上子弟,以及勛戚子弟入監讀書;例監是國家有事,財用不足,平民納粟于官府后,特許其子弟入監學習者,故又稱民生。”高拱道:“蔭生與民生,基本上跟貢生一樣,也不用在學業上作要求,只要嚴格約束他們的言行舉止,不讓他們給本監丟人即可。”
沈默聽高拱介紹完四類學生,心說這些活,繩愆廳就全干了,最多再加上個掌饌廳,還要那些博士助教干啥?
張居正猜到他的想法,便道:“原先國子監確實是爛透了,入監者捐納泛濫;在監中胡作非為;出監后庸碌無能,監生之名,遂為人賤視,與國初盛況判若云泥。”說著話鋒一轉道:“但大人上任后,決意改變這種現狀,恢復國初盛況。將舉、貢、蔭、例四類監生,盡數劃歸繩愆廳管轄約束;并獲得陛下的首肯,于各府州縣常貢之外,再行選貢——通過嚴格的考試,把學行兼優、年輕有為者選貢入國子監學習,如今情況已大為好轉了。”
“太岳不必吹捧我。”高拱不禁搖頭道:“事先我想得太簡單,沒料到我這個‘選貢’是不受歡迎的。真正的好苗子,各地都攥著不放,那些地方官們,還指望能出個你倆這樣的學生呢,怎么會把最強的廩生貢獻給國子監?”說著苦笑道:“而且就像太岳說的,國子監前些年的名聲太臭,很多人都不愿意當這個‘監生’,兩方面因素綜合起來,注定了選來的學生也沒有多么高的素質,充其量不過是些中人之姿,聽話好管罷了。”
高拱又苦笑一聲道:“今年大比,是本官上任來的第一次,是騾子是馬,都得牽出來溜溜了。”說著面色一沉道:“當初陛下同意開選貢時,我可是立下軍令狀的,要是這批學生的錄取比數,低于全國的平均水準,那我就得引咎辭職,并領受一頓廷杖。”
沈默一聽,暗叫不好,卻沒法阻止高拱幽幽道:“我這個祭酒去領罰的時候,二位司業定然是陪著的,到時候可別怪老夫啊。”
‘不怪你怪誰呀?’沈默和張居正幾乎是同時腹誹道:‘攬權的時候胡亂吹牛,出了事兒拉別人頂包,真是不當人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