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的光武帝劉秀為后世留下了一句名言:"人苦不知足,既得隴,復望蜀。"占領漢中后,曹操的手下們立刻就想起了這一古訓。當時擔任丞相主簿的司馬懿提議:"劉備雖然從劉璋手上騙到了益州,但蜀人對他并未心服口服。如今他又和孫權結仇,為了江陵糾纏不休(劉備雖然和孫權和解,但直到當年十一月左右才回到成都),這樣的天賜良機不能放過。如今攻克漢中,西川頗有唇亡齒寒之感。如果進兵,對手必然土崩瓦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想不到,一直"壯心不已"的曹操這時卻搖了搖頭沒有效仿漢光武,或許他是想起了赤壁的前車之鑒,認為攻取西川決不會那么容易;或許是他還惦記著其他的地方,不能在此泥足深陷。劉曄也跟著說:"劉備是人中豪杰,進退有度但做決定不太迅速。如今他剛剛得到西蜀,還沒能使手下心服口服。如今我們兵鋒所向,蜀人震恐,形勢一邊倒。如今以您的英明,趁勢進取沒有不克的理由。如果稍微慢一點,那么諸葛孔明明于治國為相,關羽張飛勇冠三軍為將,蜀地人民安定后則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曹操還是沒有聽從。畢竟,劉秀得隴望蜀時已經沒有別的擔心,而曹操卻做不到。七天后,曹操的部下帶來了幾個從蜀中逃來的人。曹操問起西蜀的情況,他們老實交待:"西蜀聽說您攻克了漢中,相當驚恐。一天里的大驚小怪幾十次,守將殺都沒用。"曹操有點動心,又問劉曄:"現在進兵,如何?"沒想到,這次輪到劉曄搖頭說No:"如今西蜀已經有了防備,不靈了。"曹操于是留夏侯淵為主將鎮守漢中,自己回師。當年董卓李催禍亂長安時,不少人避亂從斜谷等道路入漢中,不下幾十萬人。如今北方平定了,漢中長安又成了一家,他們懷念故土,共有八萬多戶的居民跟著曹操離開了漢中。
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八月,與劉備達成妥協的孫權趁曹操西征漢中的良機,帶領十萬大軍發動了對合肥的大規模攻勢,深入長江以北幾百里。當時的合肥只有七千守軍,由張遼李典樂進三員虎將統領。曹操西征時未雨綢繆,考慮到了合肥的安危,給合肥的護軍薛悌留下了一封錦囊妙計,上寫著:“吳軍不到,不許開拆。”面對著孫權的兵臨城下,大家打開了這封信,上面卻只有寥寥數語:“如果孫權到了,張李兩位將軍出戰,樂將軍堅守,薛護軍不得干擾作戰。”大家面面相覷,嘴巴上雖然不說心里面卻都嘀咕:七千人馬怎能抵抗十萬大軍?張遼看到大家的猶豫,胸有成竹地分析道:“魏公遠在漢中,因此孫權才敢大動干戈趁火打劫。坐等救兵,我們早就完了。這就是為什么魏公叫我們先趁其立足未穩先發制人的原因:挫敗敵人的銳氣安定我方的心態,然后可以堅守。”樂進等人仍然有顧慮,沉默不言。張遼大怒:“成敗在此一舉。你們若是狐疑顧慮,我自己也要決一死戰!”這一番言語,終于打動了向來和張遼不睦的李典:“這是國家大事,我怎敢因為私怨而荒廢公事!愿隨將軍出戰!”當天晚上,張遼募集了八百敢死隊員,殺牛宰馬激勵士氣。
第二天清晨,還在作著攻克合肥美夢的孫權,遇到的卻是一位披堅執銳身先士卒的勇士。張遼率領他的八百鐵騎給了孫權當頭一棒,并親自斬殺幾十名江東將士。面對吳國的十萬大軍,他放肆地大叫:“我就是合肥主將張遼!孫仲謀,快來決一死戰!”然后旋風一般地沖向孫權的麾蓋。孫權大驚失色手足無措,逃到一處小山上暫避。張遼跟著就殺到,示威般地大喊要孫權出來決戰。孫權到底不是孫策,不敢應戰,躲在人群里手里拿著長戟戰戰兢兢。然而,驚魂初定的他看清張遼只不過有幾百騎兵后,鎮靜下來,立刻指揮人馬把這些“送死”的家伙分割包圍,嘴角開始浮現出了微笑。不過,他的微笑不久就凝固了:就在他眼皮底下張遼越戰越勇,帶著幾十名騎兵左沖右突,東吳的人馬根本就擋不住這位橫沖直撞的張文遠,他帶著幾十名騎兵一舉沖破了孫權的包圍。還在包圍圈中奮戰的士兵們見到,高聲大喊:“張將軍,你就這么舍棄我等嗎!”張遼聽到后,眉頭都不皺就翻身躍馬再次殺進重圍,完全不把“多英俊”的江東子弟放在眼里,又將這些人馬帶出。孫權的人馬完全泄了氣,沒人敢擋一招半勢。這樣,自從早晨到中午,張遼將志在必得的吳軍蹂躪一番后回到合肥堅守。魏吳雙方這下子都相信了,合肥決不是可以輕易攻克的!孫權勉強在城底下又磨蹭了十幾天后,無奈地對一鼓喪氣,如今再竭三完蛋的部隊下了撤退的命令。大軍都已經上路了,孫權還在帶領幾名親隨將領在逍遙津北部戀戀不舍地看著合肥城。他明白,曹操西征東線空虛這樣的天賜良機是不會再有了。如今不但未能將合肥守軍擊敗并一舉攻克,還弄了個灰頭土臉,看來近在眼前的合肥注定要成為自己遠在天邊的一個夢了。然而,正在他出神的時候,卻突然發現這個夢成了個徹頭徹尾的惡夢:張遼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戰機,帶著他那精銳騎兵追了上來!而孫權的部隊,早已離開了戰場,叫都叫不回來了,十萬大軍的頭腦全都落了單!此時他身邊只有甘寧凌統等的一千多人馬(按吳書,甘寧一千凌統三百),擁有絕對優勢兵力的他居然成了被張遼圍攻的窩囊態勢!甘寧一邊激勵東吳將士擊鼓鼓舞士氣,一面與呂蒙等死死抗擊著這位張文遠。凌統則親自保護孫權殺出重圍后,自己又翻身回頭阻擋張遼的人馬,直到全軍覆沒自己掛彩。倚仗部下的拼死奮戰,孫權終于逃到了逍遙津的邊上,剛剛松了一口氣的他卻發現,橋,橋,橋早就被人拆了!一丈多的距離,沒有一片木板!他的親身護衛谷利急中生智,叫他稍微退后,然后快馬加鞭終于借助于慣性跳過了橋。就這樣,這位后來的吳大帝改立定跳遠為助跑,終于擺脫了被活捉的危險,隨即被南岸的吳軍接應入船。虎口脫險的他面對垂淚相賀的公卿也是心有余悸:"這樣的屈辱,我銘記在心。"合肥逍遙津兩戰,張遼以令人信服的表演,無情地擊碎了孫權以絕對優勢兵力從東路北上開拓疆土的美夢。他的勝利,并非是僥幸。從兵種上看,地處江南的東吳,從來就沒有過成建制的騎兵部隊。原因其實大家都想得到,就是江南無法養馬。而曹魏的騎兵,即使與羌胡那些馬背上長大的民族相比也不遜色。而冷兵器時代的騎兵就好像如今的裝甲部隊,沒有自然或人工的合適掩護,步兵僅僅算是精銳騎兵的一塊點心。張遼正是將所有的優勢都把握住并幾乎發揮到了極致:己方善戰而嚴陣以待,對手輕敵又漫不經心,以剽悍的騎兵在平原曠野沖擊遲緩的步卒,完全彌補了數量上的劣勢,其勝利也就是水到渠成了。這一戰對孫權的心理打擊巨大,從此一聽到張遼的名字孫權就頭疼,再不敢窺視合肥。曹丕稱帝后,張遼因病離開前線修養,孫權又開始動合肥的腦筋。曹丕聽說后,就命令張遼帶病與曹休等出征。孫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告訴部下:“張遼雖病,不可當也,慎之!”
誠然,碧眼兒的勃勃雄心終不會因為合肥的挫折而長久消沉。但當他不得已把目光從東邊收回后,又會盯上什么地方呢?
十一月,漢中的張魯帶著家屬投降,從此這股割據勢力名亡實亡。為了安撫張魯,更由于他本來就不是胡作非為倒行逆施的暴徒,曹操拜他為鎮南將軍萬戶侯,還把他的五個兒子以及閻圃等人都封了侯。當年跟著韓遂馬超作亂的程銀侯選跟著也都占了光,全都官復原職。張魯逃亡的時候,黃權就建議劉備想辦法把他拉攏過來,然后就可以趁勢進取漢中了,但到底晚了一步。這下子,作為曹劉緩沖地帶的張魯消失,雙方就開始了沒完的劫爭,幾年后更是發展為大戰。黃權沒抓到張魯,干脆進攻漢中,殺掉了幾個投降曹操的漢巴頭目。曹操不甘示弱,命令張合進攻巴郡(如今重慶地區)反擊,試圖將那里的人口遷回漢中,給劉備來個釜底抽薪。劉備當然不干,立即命令張飛應戰。經過五十多天的激戰,張飛大敗張合,曹操的計劃也就泡了湯。
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二月,曹操從漢中回到了鄴城。五月,在魏公的基礎上又進爵魏王。想不到這次晉升節外生枝,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崔琰為曹操選拔賢能,曾推薦過一位名叫楊訓的官員。曹操進爵魏王,大家免不了要稱頌一番,這位楊大人也跟著寫了表章為曹操歌功頌德。大概他寫得肉麻了點,有人對此頗有微詞,甚至說崔琰怎么會舉薦這種馬屁精。崔琰一聽,把楊訓的表章拿來看了看。嗯,是有點過分,就譏諷了這位楊大人幾句,也沒有別的什么意思。哪知道,這下子捅了馬蜂窩,當時就有和崔琰不和的人跑到曹操那里,硬說崔琰是在譏諷曹操進爵魏王這件事。曹操火了,立刻將崔琰下了獄。那些詆毀崔琰的人落井下石,趁著曹操還在氣頭上又添油加醋地胡說一通,曹操于是將崔琰賜死。崔琰的同僚毛玠見到,悶悶不樂,也因此被小人進了讒言,被曹操罷了官(搞人事的人到底容易得罪人啊)。荀彧之死是否出于曹操的壓迫還有爭議,這次可是清清楚楚,曹操第一次將功臣罷官下獄致死。曹操這時已經六十二歲了,看來六十歲退休是很有道理的(哈哈)。
來而不往非禮也。曹操西征張魯時,孫權既然趁機攻擊合肥,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正月,曹操親自到了巢湖附近來“回訪”孫權。孫權不敢硬撐,退守濡須口。然而三月,面對著比自己年輕二十六歲的對手,六十二歲的曹操或許感到了歲月的無情,撤兵回師,留下夏侯惇帶著曹仁張遼等人繼續對抗。孫權本來就不打算和曹操硬耗,派了使者去講和,曹操也因為自己軍中流行疾病而順水推舟地同意了。孫權看到手下的將領雖然也是人才濟濟,但卻各有各的缺點,打算趁此機會提拔幾位新人,于是命令周泰鎮守濡須口,自己準備班師。周泰出身貧寒,朱然徐盛等人雖然成了他的手下卻看不起這位“鄉巴佬”,不服。孫權心里很清楚,就演了一出好戲。臨走前,他先大宴群臣,喝得高興時卻突然讓周泰脫掉上衣。怎么,孫大人要周將軍要跳脫衣舞助興?大家還沒來得及奇怪,就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涼氣:周泰的背上,密密麻麻布滿了傷疤!喧嘩的場面立即就肅靜了下來,只有孫權還在親切地詢問周泰的傷勢。他每指到一處,周泰就吐出一段激烈的戰事。大家聽到,從驚訝到敬佩,最后毛骨悚然:這個鄉巴佬,原來如此了不起!孫權也動了真情,淚流滿面地說:“幼平(周泰字幼平),你為了江東,每戰都奮勇如熊虎視死如回家;你為了江東,如今身上布滿傷疤,遠看猶如圖畫。我又怎能不待你如骨肉之親,委你以兵馬之重!”從此,徐盛等人對這位周將軍刮目相看,再也不敢有一絲不敬。
曹操回到北方,也在為選拔人才絞盡腦汁。他于當年八月再次下了一道求賢令:“昔伊摯、傅說出於賤人,管仲,桓公賊也,皆用之以興。蕭何、曹參,縣吏也,韓信、陳平負汙辱之名,有見笑之恥,卒能成就王業,聲著千載。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則三晉不敢南謀。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或堪為將守;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曹操一生,曾經于建安十五年,十九年和二十二年三下求賢令,其中以這一次最為著名。在這三道命令中,他反復強調唯才是舉的用人政策,明確反對兩漢以來奉行的“德行”和出身門第的傳統思想,對當時的社會思想具有重大的意義,以至于當代有學者指出它“標志著政治社會道德思想上的大改革”(注1)。同時,曹操雖然舉出了吳起貪將這樣的例子,但細細看曹操手下的要員,無論是文臣的荀彧荀攸,武將的張遼張合,還是親族的夏侯兄弟,卻從來沒有誰有嚴重的品德問題,比如后世所不齒卻又最為泛濫的貪贓枉法公報私仇等等,倒是劉備手下出了法正那樣“一餐之德,睚眥之怨,無不報復,擅殺毀傷己者數人”的家伙。這是因為曹操選官的真正準則并不是簡單的“唯才是舉”,而是“治平尚德行,有事賞功能”;他這幾道求賢令反對的核心,其實是按出身門第選拔人才的傳統思想。曹操不但不曾籠統地否定世家大族素所強調的德行標準,而且很重視對名士的爭取。曹操手下的文臣如荀彧荀攸叔侄,陳紀陳群父子,司馬朗司馬懿兄弟,都是東漢末年的大士族。曹操得鄴城后,立即辟用袁紹原來轄區內的崔琰等名士;破荊州,也盡力搜羅本地的和北方逃來的士人,如蒯越韓嵩王粲劉巴。加上曹操一生節儉厭惡奢華,勤奮好學手不釋卷,確實對手下人起了表率作用。而曹操對武將的任用,則不拘一格。三國志稱其"知人善察,難眩以偽,拔于禁、樂進於行陳之間,取張遼、徐晃於亡虜之內,皆佐命立功,列為名將;其馀拔出細微,登為牧守者,不可勝數。"對人才有效的羅致并能使其各顯神通,是曹操能由小變大,進而稱雄于建安時期的重要原因。
注1中國歷史上選拔人才的制度幾經變遷,其中曹魏的唯才是舉以及后來實行的九品中正制確實數得上革命之一。下一次的革命,要等到五胡時那位一個字都不識的羯族英雄石勒首創考試錄取制度,將"舉"改為"考"了